野性的呼唤(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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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野性的呼唤(6)

有时它蜷缩在那儿,对着火焰迷迷糊糊地眨着眼,好像觉得那是另一堆火的火焰;当蜷缩在另一堆火旁边时,它看见了另一个与眼前这个混血儿厨子不同的男人。这另一个人的腿更短,手臂更长,肌肉多筋多节,而不圆润丰满。他的头发很长,缠结在一起,头从眼睛处往后倾斜。他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很怕黑暗,不停地向里面窥探,一只手悬垂在膝和脚之间,紧握一根顶端镶着一颗大钻石的手杖。他几乎赤身裸体,背上有些皮肤粗糙,被火烤焦,但身上有许多毛。有些地方——胸部、肩头、胳膊和大腿外侧,毛几乎缠结成浓密的兽毛。他身子站得不直,躯干从臀部处往前倾斜,两腿弯曲。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弹性,几乎像猫一样,非常警觉,正如一个始终害怕可见和不可见东西的人那样。

有时这个毛茸茸的男人蹲在火旁,头放在两腿之间睡着了。这时他就把肘部放在膝上,双手抱在头顶,好像用毛茸茸的手臂遮雨一般。在火的那边,在周围的黑暗里,巴克看见许许多多发光的炭火,成双成对,总是成双成对,它知道是凶猛巨兽的眼睛。它听见它们穿过下层丛林时身子发出的碰撞声,夜晚发出的各种杂声。它在“尤康”河岸边梦想着,眼睛懒洋洋地对着火一眨一眨,这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和情景使它背上、肩头和颈部的毛发竖立,直到它呜呜地轻轻发出压抑的声音,或者低者嗥叫,这时那个混血儿厨子就对它喊道:“嗨,你这巴克,起来!”于是另一个世界消失,现实的世界回到它眼前;它便站起身,打呵欠,伸伸身子,仿佛一直在睡一般。

这是一次艰巨的旅行,后面拖着邮车,沉重的劳动把它们累得筋疲力尽。到达道森时个个体重减轻了,体力变差了,至少应该休息十天或一周。但两天后它们就从“营房”沿尤康河岸而下,把信件拖到外面去。狗疲乏了,驾狗的人在发牢骚,更糟糕的是天下起雪来。这意味着道路不坚实,对滑橇摩擦更大,狗也拖得更费力;不过驾狗者们一直是公平合理的,尽量照顾好这群狗。

每晚他们都先照料好狗。狗比他们先吃东西,不把自己驾的狗先安顿好他们是不去找睡衣的。但它们的体力仍在下降。自冬天以来它们已跑了一千八百英里,拖着雪橇跑完了那整个厌烦的距离;即便最坚实的身体,这一千八百英里也会使之受到损害的。但巴克顶过来了,让它的伙伴们坚守岗位,遵守纪律,尽管它自己也很劳累。比勒每晚睡着时经常叫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乔比任何时候脾气都更坏,索莱克斯简直不可接近,不管是瞎的一边还是不瞎的一边。

但最痛苦的要算戴夫。它身上出了什么毛病,更加郁郁不乐、烦躁不安了,一扎下营它就去弄窝,赶它的人还得把吃的给它拿去。一旦取下挽具趴下它就再也不站起来,直到次日早晨套挽具时。有时在挽绳里雪橇突然停下把它猛然一拉,或者又用力拉动雪橇,它都会发出痛苦的叫声。驾狗者检查它,什么也没发现。所有驾狗者们对此都关心起来,吃饭时谈论着,直到睡觉前抽完最后一支雪茄,一天晚上他们还商量了一下,把它从窝里带到火堆旁,又压又拍,它叫了许多次。它体内出了什么毛病,可他们找不到受伤的骨头,弄不明白。

到达“卡西亚巴”时它已非常虚弱,不断在挽绳里跌倒。苏格兰混血儿让队伍暂停一下,让它出来,把旁边的索莱克斯系在雪橇上。他是想让戴夫休息,让它自由地跟在雪橇后面跑。可尽管它病了,仍怨恨被带出队列,身上的挽绳解开时它又是呼噜又是嗥叫,看见索莱克斯站进它服务了如此久的职位,伤心地发出呜呜声。因为那里的自豪是属于它的,即使病得要死它也无法忍受被另一只狗取代。

雪橇又出发了,它沿着被踏实的道路在柔软的雪地上踉跄地走着,用牙去攻击索莱克斯,用身子去撞它,极力想把它撞到另一边柔软的雪地上去,跳进自己的挽绳里站到雪橇中间;它一直悲伤痛苦地发出呜咽、狺狺、嗥叫的声音。混血儿努力想用鞭子把它赶走,但尽管抽得刺痛它也毫不在意,而他又不想打得更重一些。戴夫不愿静静跑在雪橇后面,虽然那儿路好走,而是继续沿着柔软的雪地踉跄向前,虽然这儿的路最难走,直到它浑身乏力。然后它倒在地上,发出悲哀的嗥叫,而长长的雪橇队则擦身而过,翻起积雪来。

它用最后剩下的一点力气努力一摇一晃跟在后面,直至雪橇队又停下,这时它踉跄着跑过一辆辆雪橇来到自己的雪橇旁,站在索莱克斯身边。驾驶它的人走开了片刻,去向后面的人接烟火。他回来时又赶着狗走,它们摇摆着上了路,拖力大大减少,不安地转动头,然后惊奇地停下了。驾狗的人也吃了一惊,因为雪橇不动了。原来戴夫已把索莱克斯两边的挽绳咬断,正正站到了雪橇前自己本来的位置上。

它用眼睛恳求着要留在那儿。驾狗者茫然不知所措。他的朋友们议论起如果不让狗干置它于死命的活,它会怎样心碎,并记起了他们知道的一些例子:有的狗由于太老或受了伤,不能再干苦活,所以被弄出挽具,而它们却因此死掉。由于戴夫无论如何要死了,他们认为让它安心而满意地死在挽具里也是一种仁慈。于是它又被套上挽具,像以往一样自豪地拉起雪橇,尽管不止一次体内的伤痛使它不情愿叫起来。有几次它跌倒了,被拖在挽具里,有一次雪橇还撞着了它,从此后它只好用一只后腿一跛一跛地向前。

但它一直坚持走到营地,驾狗者在火旁为它铺了个窝。次日早晨它虚弱得无法旅行,套挽具时还极力爬到驾狗者那里去。它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踉跄走几步又倒下去。然后它慢慢朝挽具蠕行过去,那些挽具正套在伙伴们身上。它把前腿伸出去拖着身子往前移,然后又伸出前腿把身子拖上去几英寸。它已筋疲力尽,爬在雪地里奄奄一息,向往着伙伴们——这是它们最后一次看见它。但它们听得见它悲哀的叫声,直到消失在一片河边林地后面。

雪橇队在这儿暂停下来。苏格兰混血儿又慢慢回到他们刚离开的营地。男人们不再说话。左轮手枪响了。苏格兰混血儿急冲冲返回。鞭子啪地一声,铃子叮叮当当地欢快响起来,雪橇沿路奔向前去;但巴克知道,每只狗都知道,在那片河边树林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5 拉雪橇的艰辛】

巴克和它的同伴们在这队“咸水邮车”前面拉着,队伍离开道森三十天后到达了斯卡格。它们被弄得十分狼狈,筋疲力尽。巴克的体重由一百四十磅减少到一百一十五磅。其余的伙伴尽管比它轻,但体重相对说来比它还减少得多。爱装病逃差的派克一生都在欺骗,经常假装伤了一条腿,让人信以为真,现在也实实在在跛起脚来。索莱克斯也一跛一跛的,杜布的肩胛骨被扭伤。

它们的脚全都疼得相当厉害,根本没有了一点弹性或韧性。脚重重地落在道路上,震动着它们的身躯,使一天旅行的疲劳成倍增加。它们一点毛病也没有,就是累得要死。不是那种短暂、过度的辛劳使之累得要死,这种劳累几个小时就能恢复;而是在几个月的漫长辛劳里体力消失使之累得要死。一点恢复的能力都没有了,一点储备的力量都用不上了,它全部被耗尽,丝毫不留。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纤维,每一个细胞,全都累了,累得要死。这可是有原因的。在不到五个月时间里它们旅行了二千五百英里,最后一千八百英里只休息了五天。到达斯卡格它们显然都不行了,简直无法把挽绳拉直,下坡时极力躲在一边以免挡住雪橇。

“快走吧,可怜的痛脚们。”驾狗者鼓励道,它们摇摇晃晃沿斯卡格大街走去。“彻(这)是最喉(后)一点路啦。染(然)后哦(我)们要休息很久。嗯?真的。要休息很久很久。”

驾狗的人们确信要停留很长时间。他们自己也赶了一千二百英里路程,只休息了两天,理所当然应该闲逛一段时间了。可是涌到克朗代克来淘金的人如此之多,尚未涌进来的情人、妻子和亲戚如此之多,以至邮件都堆到了阿尔卑斯山那么高;此外还有官方命令。新的一批批哈得孙湾狗将取代那些拉车毫无用处的狗。这些毫无用处的狗将被取消,由于它们还值几个钱,所以将拿去卖掉。

三天过去,巴克和它的同伴们这才发现它们有多疲劳虚弱。然后,第四天早晨,从美国来的两个男人很便宜地把它们连同挽具等全买下了。他们互相叫着“哈尔”和“查理斯”。查理斯是一个中年人,肤色浅淡,淡淡的眼光,水汪汪的眼睛,胡子卷得老高老高,让人觉得掩盖在下面的嘴唇仿佛松松低垂。哈尔是一个十九或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支大科尔特左轮枪和一把猎刀别在布满子弹的皮带上。这条皮带是他身上最显眼的东西,表明他乳臭未干——彻头彻尾的乳臭未干。两个人都显然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他们为什么要到这北方来冒险也是其中的一个秘密,让人无法理解。

巴克听见讨价还价的声音,看见钱在此人和政府职员之间转手,知道这个苏格兰混血儿和邮车驾驶员们,将随着佩罗和弗朗索瓦以及先前的人从它生活中消失。当和同伴们被赶到新主人的营地时,巴克看到了一个乱糟糟的邋遢场面——帐篷摇摇欲坠,杯盘狼藉,一切混乱不堪;它还看见一个女人。他们叫她“梅塞德斯”,是查理斯的妻子,哈尔的姐姐——一队美好的家人。

他们拆下帐篷给雪橇装东西时,巴克忧惧地看着。他们干得相当费力,并且毫无头绪。帐篷被笨拙地卷成一大捆,而实际还应小三分之二。锡盘没洗就装进去了。梅塞德斯焦急不安,碍手碍脚,喋喋不休地要求这样,建议那样。他们把衣服袋放到雪橇前面时,她说应该放到后面;他们又放到后面,并把其他几捆东西放上去,可她发现有几样东西忘记了,而这些东西只能放在那个袋子里,于是他们又再次拆开。

从附近一个帐篷里走出来三个男人,他们在一旁看着,咧嘴而笑,互相使眼色。

“你们这一车东西弄得真棒呀,”一个男人说,“你们的事不该哦(我)来说,可哦(我)要是你就不把那帐篷带走。”

“做梦也别想!”梅塞德斯叫道,非常惊愕地挥起双手,“没有帐篷我究竟该咋办?”

“现在是春天啦,天气不会再冷了。”那人回答。

她坚决地摇摇头,查理斯和哈尔把最后一些零碎东西堆到了山一般的车上。

“你们以为会拉得走吗?”一个人问。

“为什么不会?”查理斯相当简慢地追问。

“哦,不错,不错,”那人急忙温和地说,“我刚才只是好奇,没别的。好像有点儿头重脚轻。”

查理斯转身尽量把捆绑的东西拉得低一些,但实际捆得一点不好。

“狗拖着那些奇妙的玩意儿一定整天跑得很快了。”又一个男人肯定地说。

“当然,”哈尔说,其礼貌显得冷淡,一手抓住雪橇方向杆,一手挥着鞭子,“走!”他喊道,“快走!”

狗们往前拉紧带子,但只用了一会儿力就松下来了。它们拉不动雪橇。

“懒惰的畜生,让我给它们看看。”他叫道,准备用鞭子抽狗。

但梅塞德斯干涉起来,喊道:“喂,哈尔,不准抽,”并抓住鞭子从他手中夺过去,“这些可怜的乖乖!你必须答应从现在起路上不要对它们太狠,不然我一步也不走了。”

“你对狗还真了解呀,”她弟弟嘲笑道,“我希望你别管我的事。它们都是些懒家伙,我告诉你,你得用鞭子抽,它们才能帮你做点事。它们就是这么个德性,你随便去问问别人。问他们当中的哪个人。”

梅塞德斯恳求地望着他们,看见令人痛苦的事她美丽的脸上表现出极大反感。

“它们一身软得如水,假如你想知道的话,”一个男人回答,“身上的力气全用光啦,就这么回事。它们需要休息一下。”

“休息个屁!”嘴上无毛的哈尔说;听见这骂人的话,梅塞德斯厌恶而遗憾地叫道:“唉!”

可她是个以家族为重的人,立即冲过去护着弟弟:“别管他,”她直截了当地说,“是你在赶我们的狗,你认为怎样最好就怎样做。”

哈尔的鞭子又抽到了狗身上。它们绷紧胸前的带子,脚陷入压实的雪地里,身子俯得很低,使出了全身力气。可雪橇像锚一样一动不动,拉了两次它们便停下来,气喘吁吁。鞭子凶狠地呼呼直抽,这时梅塞德斯再次干涉。她在巴克面前跪下身子,两眼含泪,双手抱住它的脖子。

“你这个可怜的可怜的乖乖,”她同情地哭着,“为什么不用力拉呢?那样你就不会挨打了。”巴克不喜欢她,但感到太悲惨了,以至无法抗拒她,把这也视为一天悲惨工作的一部分。

一个旁观者一直咬紧牙以免说出激烈的言词,这时大声说道:

“你们怎么样我才一点不关心呢,但看在狗的分上我只想告诉你们,把雪橇上的东西解开一些会让它们好受得多的。滑板很快会冻着。把重量压在方向杆两边,使力量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