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的呼唤(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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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野性的呼唤(7)

于是又第三次收拾行装,这次哈尔采纳了建议,把已冻在雪地上的滑板解开了。过于沉重且庞大笨拙的雪橇向前驶去,因为巴克和同伴们在雨点般的打击下发狠地挣扎着。路在前面一百码远处转弯,陡峭地伸向大街。本来需要一个有经验的人驾驶,这个头重脚轻的雪橇才不至于倾覆,但哈尔不是这样一个人。因此它们转弯时雪橇翻了,由于捆得不紧,一半的东西倒了出去。狗们仍不停下,减轻了的雪橇倒在一边被一跳一跳地拖着走。它们很气愤,因为受到虐待,拉的东西又过分沉重。巴克勃然大怒,飞跑起来,其余的狗也跟着它跑。哈尔大喊“停下!停下!”可它们不屑一顾。它轻快地跑着,几乎脚不沾地。翻倒的雪橇磨着地跟在它后面,狗们向街上冲去,把空橇上还剩下的东西一路撒在大街上,更给斯卡格镇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好心的公民们抓住狗,把散落的东西收拢来。他们也给予劝告,说要想到达道森只能减掉一半东西,增加一倍的狗。哈尔和他姐姐、姐夫勉强听着,又搭起帐篷把东西全部整理一下。一些罐装食品被翻出来,引得男人们哈哈大笑,因为在雪道上作长途旅行而带着罐头简直是做梦。“毯子够一个旅馆用的,”一个人说,他边笑边帮忙,“少一半东西都太多了,去掉它们吧。把那个帐篷丢了,还有那所有盘子——谁会去洗它们?老天爷,你们以为是在舒适的火车上旅行吗?”

这样那些多余的东西就坚决地被清除了。梅塞德斯看见自己的衣服袋被抛在地上,东西被一件接一件丢出去,不禁哭了。她为所有被丢掉的东西而哭,为每一样被丢掉的东西而哭。她双手抱住膝盖,伤心地前后摇来摇去,声言一步也不走了,哪怕为了十二个查理斯也不走了。她向每个人、每样东西求助,最后擦干眼泪,干脆把那些必不可少的衣服也丢出去。在一阵激动之下,她先把自己的东西丢了,然后又如龙卷风一般迅速丢完了丈夫和弟弟的东西。

整理完毕以后,尽管装备减了一半,但仍是一个庞然大物。查理斯和哈尔晚上出去买了六只“外路狗”,加上本身的六只,和在“林克湍滩”创纪录的旅行中弄到的两只爱斯基摩狗蒂克和库纳,现在一共有十四只狗。可这些“外路狗”虽然自它们到达以来实实在在被驯服了,但却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三只短毛大猎犬,一只是纽芬兰犬,另两只是品系不明的杂种狗。这些新来者好像什么也不懂。巴克和它的老伙伴们厌恶地看着它们,尽管它很快就教给它们安分守己,不要做什么,却无法教会它们要做什么。它们不喜欢拉着雪橇跑。除两只杂种狗外,其余的狗都为自己所处的陌生的残酷环境和受到的虐待感到迷惑、忧愁。那两只杂种狗身上毫无精神可言,只剩下一把易碎的骨头而已。

新来的狗失望沮丧,原先的狗因连续跑了两千五百英里累得浑身乏力,因此前景十分黯淡。可两个男人却很乐观,而且很自豪。用十四只狗拉车,他们干得很有气派。他们见过其他的雪橇翻过“关口”去道森,或从道森进来,但从没见过用十四只之多的狗拉一辆雪橇。就北极旅行的性质而言,十四只狗不应拉一辆雪橇是有其原因的,这就是一辆雪橇装不下十四只狗的食物。可查理斯和哈尔不知道这点。他们用铅笔制订出了旅行计划,一条狗给多少,共几条狗,多少天,待证,等等。梅塞德斯俯在他们的肩膀上观望,明白地点点头,简单得很嘛!

次日早晨巴克领着长长的狗队穿过街道,毫无生气,无论是它还是同伴们都无精打采。它们个个疲乏得要死。它曾四次往返于“咸水”和道森之间,现在已筋疲力尽,知道又要再一次面临同样的旅程,感到很痛苦。它没有心思干活,其他任何一只狗也无心思干活。“外路狗”们胆怯、害怕,那些内地狗对主人一点不信任。

巴克模模糊糊觉得这两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是根本靠不住的。他们什么事都不懂,随着一天天过去显然也不会学。无论做什么事都懒懒散散,毫无头绪或准则。扎一个马马虎虎的营地也要用半个晚上,撤营地、装载雪橇又用去半个上午,而且雪橇装备得很糟糕,一天余下的时间又得停下来重新整理收拾。有时它们十英里也跑不到,有时根本无法起程。他们计算所给的狗食起码得跑多远,但没有一天它们跑的路超过了其中一半。

狗食避免不了会短缺的。可他们还给狗加大食物量,这就加快了缺食期的到来,将更早地出现喂养不足的情况。那些“外路狗”的消化系统没有经常受到饥饿的训练,不能充分消化利用每一点食物,因此食量很大。此外,这些疲惫不堪的爱斯基摩狗拉得有气无力时,哈尔还断定一般的定量太少了,于是又加倍。更有甚者,当梅塞德斯那双美丽的眼睛含着泪水,喉头颤抖着,也无法哄他给狗再多一些食物时,便从鱼袋里偷些出来悄悄地喂它们。可巴克和爱斯基摩狗们需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休息。尽管它们跑得极慢,但身后拖着的沉重负担大大消耗了它们的体力。

然后就出现了喂养不足的情况。哈尔一天醒来便面对着这一事实:狗食只剩下一半,而路程只走了四分之一;另外,无论如何也弄不到别的狗食了。因此连正常的定量他都减少了,还极力增加每天的行程。姐姐和姐夫支持他,可他们也为沉重的负担和自己的无能感到灰心,给狗少吃食物倒是一件简单的事,但要它们跑得更快些却不可能,因为他们自己都无法早晨快一些上路,以便路上跑的时间更多一些。他们不但不知道怎样管理好狗,而且也不知道怎样管理好自己。

第一个死去的是杜布。虽然它是一个可怜的小偷,爱犯大错,总被抓住、惩罚,但它依然是一个忠诚的劳动者。它的肩胛骨被扭伤了,由于没得到治疗和休息,伤势每况愈下,最后哈尔用大科尔特左轮枪把它打死了。这地方有一种说法,一只“外路狗”吃爱斯基摩狗那样的定量会饿死,所以巴克之下的六只“外路狗”吃爱斯基摩狗一半的定量就必死无疑了。那只纽芬兰狗先死,然后是三只短毛大猎犬,两只杂种狗勇敢地维持着生命,但最终也死去了。

这时南方的一切礼节和温柔已从这三个人身上消失。北极的旅行失去了魅力和浪漫,对于他们的男人气质和女人气质而言都成了一个严峻的现实。梅塞德斯不再为狗哭泣,因为她一整天都在为自己哭泣,同丈夫和弟弟争吵。争吵是他们惟一不知疲倦的事。由于悲哀的处境他们变得烦躁易怒,烦躁随悲哀而增加,增长了一倍,而且远远超过了悲哀。有的人尽管旅途艰辛,深受痛苦,却有着惊人的忍耐力,仍然言语温柔,和蔼可亲,但这两男一女却做不到。他们没有一点这样的忍耐,生硬呆板,十分痛苦:肌肉疼痛,骨头疼痛,连心也疼痛。因此他们言语尖刻;早晨的第一句话和晚上的最后一句话都很不友好。

只要梅塞德斯一给查理斯和哈尔机会他们就争吵。他们心里都认为自己多干了活,一有机会就把这想法说出来,从不克制。梅塞德斯有时站在丈夫一边,有时站在弟弟一边,于是引起一场绝妙的、无休止的家庭纠纷。先是争吵应该由谁去砍柴生火(这争吵只在查理斯和哈尔之间),接着便把家里其余的人都扯进来:双方的父母们,叔父伯父们,表兄表妹们,以及数千英里外的亲戚,有的都去世了。哈尔对于艺术的看法,或者对他舅父写的那种社会剧的看法,竟然会与砍几根柴有关,让人无法理解;然而他们的争吵就是可能向着那个方向发展,正如可能向查理斯的政治偏见发展一样。查理斯妹妹那搬弄是非的舌头与在尤康生火有什么关系,显然只有梅塞德斯才知道,因为她总是就这个问题滔滔不绝地大发议论,还附带说到某些不幸只限于她婆家才有的特征。同时火仍然没生,帐篷只搭了一半,狗也没喂。

梅塞德斯还有一种特别的苦衷——女性的苦衷。她漂亮温柔,生活中一直受到殷勤对待。可眼下丈夫和弟弟对她毫无殷勤可言。无能为力是她的习惯,但他们也抱怨起来。她认为是最重要的女性特权却受到他们的指责,弄得他们无法忍受。她不再体谅狗了,因为心烦劳累,坚持要坐雪橇。她漂亮温柔,但也有一百二十磅重——本来已虚弱饥饿的动物如何还能拉动这最后沉重的负担。她坐了几天雪橇后狗倒在挽具里,雪橇不动了。查理斯和哈尔再三恳求她下来走路,而她却哭泣着乞求上苍,述说他们的残忍行为。

一次他们强行把她弄下雪橇,但再没这样做过了。她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两腿一软坐在路上。他们继续赶路,她一动不动。他们走了三英里后便卸下雪橇上的东西回来接她,又强行把她弄上雪橇。

他们自己万分痛苦,因此对于动物的痛苦麻木不仁。哈尔的观点是一个人心肠要狠,他也是这样对待别人的。他已开始对姐姐和姐夫鼓吹起来,但没能说服他们,于是又用棍棒向狗狠狠打去,要让它们明白这点。到“五指”时狗食没有了,一个掉光牙的老太婆想用几磅冰冻马皮,换哈尔那支和大猎刀一起别在屁股上的科尔特左轮枪。用这些皮做食物是很不好的,它们是半年前从牧人饿死的马身上剥下来的。由于冻着,它们更像是一块块马口铁皮,狗撕烂吃进胃里后融化成薄薄的、无营养的皮革条和一堆短毛,非常难受,又不消化。

巴克一直领着狗队踉跄向前,如在噩梦中一般。它能拉时就拉,不能拉时就倒在地上,直到鞭子或棍棒把它打得再次站起来。它那美丽的皮毛已不再挺拔、光滑,而是耷拉着,软弱无力,被拖得又脏又湿,或者沾上干血——是被哈尔的棍棒打伤的。肌肉消瘦成多节的筋,肉趾没有了,每一根肋条和骨头都从松垂的皮下显露出来,皮下无肉而显得皱巴巴的。这真令人心碎,只是巴克的心是不会碎的。那个穿红衣衫的人已证明了这点。

巴克是这样,伙伴们也是这样。它们是些行走的骷髅,连巴克在内一共七只。在极度悲哀之中,它们对于鞭子或棍棒打来的疼痛已麻木了。那疼痛是隐约模糊的,正如它们看见的东西是隐约模糊的一样。它们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半,或四分之一。它们只不过是许多袋骨头而已,生命的火花在里面微弱地闪烁。一旦暂停下来,它们就像只只死狗一样倒在挽具里,火花黯淡下去,仿佛要熄灭。当棍棒或鞭子打到它们身上,火花又微微亮起,于是它们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向前。

终于有一天温厚的比勒倒下去爬不起来了。哈尔的左轮枪已换掉,因此他拿起斧子往倒在挽具里的比勒头上砍去,然后把尸体拉出挽具拖到一边。巴克看见了,伙伴们也看见了,知道这种事离它们已不远。次日库纳死掉,现在只剩下五只狗:乔虚弱得不可能还有什么恶意;派克一瘸一拐的,头脑已不很清醒,连装病逃差的事都不知道了;独眼索莱克斯仍忠于职守地拉着,只是悲哀自己拉车的力气所剩无几;蒂克这个冬季从没跑过这么远的路,因为自己比别的狗更有精神所以挨的打更多;巴克仍领着狗队,但已不再执行纪律,或力求执行纪律,一半时间虚弱得两眼昏花,靠着隐隐的道路和四脚朦胧的感觉前行。

此时已是美丽的春天天气,可无论狗还是人都没意识到。每天太阳升得更早落得更晚,清晨三点天就发亮了,直至晚上九点夜幕才降临。整整一天阳光普照。冬天鬼一般的沉寂已消失,万物复苏,发出春天的低语。这低语来自整个大地,充满了生之欢乐。这低语来自再次复生、蠕动的众多生命,这些生命在漫长的严冬里曾仿佛死去,一动不动。松树产生了活力。柳树和白杨发出嫩芽。灌木和蔓藤穿上绿色的新装。蟋蟀在夜里唱歌,白天各种爬行动物都赶到阳光里。石鸡和啄木鸟在树林里欢叫、奔忙。松鼠叽叽喳喳、鸟儿欢唱。头上传来自南方飞来的野雁的叫声,它们排列成一队队精巧的楔形穿行空中。

各处山坡上流水潺潺,那是隐秘的泉水奏出的优美音乐。万物解冻软化,迅速活跃起来。尤康河正努力挣脱厚冰的压迫,从下面将冰融化,而太阳从上面将它融化。一些地方有了气孔,裂缝出现并越来越大,薄冰整块整块滑入河中。复苏的生命绽开着,突破着,跳动着,阳光灿烂,和风低语;然而身居这样的世界,这两男一女和爱斯基摩狗们却像徒步旅行者一般踉跄着走向死神。

狗一只只跌倒,梅塞德斯哭泣着仍坐在雪橇上,哈尔无关痛痒地骂着,查理斯忧愁地流泪,他们就这样摇摇晃晃进入了“白河”口约翰·桑顿的营地。刚一停下狗就倒在地上,好像被突然打死似的。梅塞德斯擦干眼泪看着约翰·桑顿。查理斯在一根原木上坐下休息,由于身子非常僵硬,他坐下去时很慢很慢,并且相当吃力。约翰用一根桦木做了一个斧柄,现在快要削完了。他一边削一边听,作些三言两语的回答,问他时也只给点简短的建议。他了解这帮人,提忠告时就肯定他们是不会照办的。

“上面那些人对我们说脚下的冰会裂开的,我们最好是暂时别走了,”哈尔听到桑顿警告再不要到易破裂的冰上去碰运气,这样回答道,“他们说我们到不了白河,可我们来了。”最后一句话里含有一种嘲笑的、胜利的口气。

“他们的话不假,”约翰·桑顿回答,“脚下的冰随时都可能裂开。只有傻瓜,瞎撞碰到运气的傻瓜才过得去。我是对你说实话,哪怕把阿拉斯加所有的金子给我,我也不愿拿自己的身体去那冰上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