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米莱狄的秘密
达尔大尼央从米莱狄的府邸里出来后,尽管凯蒂一再恳求,他还是没有立即上楼到这个年轻姑娘的房间里去。他这样做有两个理由:首先是因为他这样做可以避免种种的批评、责难和哀告,其次是因为他这时候很想研究一下他自己的思想,如果可能的话,也很想研究一下米莱狄的思想。
这件事情里面最最清楚的是,达尔大尼央像发了疯似的爱着米莱狄,可是米莱狄却一点儿不爱他。有一刹那达尔大尼央心里在想,他最好的办法是回到家里写一封长信给米莱狄,老老实实地告诉她说,直到现在为止,他和德·瓦尔德根本就是一个人,因此他不能答应去杀死德·瓦尔德,否则不就变成自杀了么。不过他也受到一种猛烈的报复欲望的刺激,他要以自己的名义占有这个女人;他觉得这种报复行动有某些甜美的滋味,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想放弃。
他在王宫广场上兜了五六个圈子,每走上十步便回过头来看看米莱狄那套房间从百叶窗里漏出来的灯光。这一次,那个年轻女人很明显不像上一次那样急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灯光终于熄掉了。
最后的犹豫也随着灯光在达尔大尼央心中熄灭了。他记起了头天夜里的详情细节,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脑袋瓜像火烧一样;他又回到米莱狄的府邸,匆匆走进凯蒂的房间。
年轻姑娘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浑身都在发抖;她想拖住她的情人;可是米莱狄在留心听,她已经听到达尔大尼央进来时的响声:她把门打开了。
“进来吧,”她说。
所有这一切显得厚颜无耻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没羞没臊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以致达尔大尼央几乎不能相信他所看到的和他所听到的了。他以为自己被拉进了一个梦境中才有的那种离奇的幽会里。
可是他还是屈从了那种像磁石吸铁一样的吸引力,急忙向米莱狄奔了过去。
中间的那扇门在他们俩身后关上了。
凯蒂也朝那扇门扑过去。
嫉妒、愤怒、被伤害了的自尊心,总之,所有那些在折磨着一个在热恋中的女人的心的激情都推动着她去把这件事情揭穿。不过,如果她承认了她曾经促成这样一个诡计的实现,她也就完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达尔大尼央也将因为她而遭到灾难。这最后一个出于爱情的顾虑又劝她要作出最后的牺牲。
达尔大尼央这方面呢,他已达到了他最高的愿望。现在米莱狄爱他不像过去那样是在爱他的情敌,而是真正的在爱他,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他的内心深处清楚地对他说,他只不过是一件复仇的工具,别人一边爱抚他一边等他去送死。可是自负、自尊心和痴心使这种声音消失了,使这种低声的劝告窒息了。随后,我们这个加斯科尼人,怀着那种我们知道他有的坚强的信心,把自己跟德·瓦尔德作比较,并问自己,为什么米莱狄就不能真正地爱他。
所以他完全沉浸在当时的感受之中了。对他来说,米莱狄已经不是那个曾经一度使他感到恐怖的心怀叵测的女人,而是一个热情奔放的情妇,她完全沉溺于一种她似乎自己也感受到的爱情之中。将近两个小时几乎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这对情人的激情终于平静下来了。米莱狄,她的动机跟达尔大尼央完全不同,所以她忘不了自己的目的,首先回到了现实里来;她问年轻人是不是心里已经盘算好了第二天用什么办法挑起德·瓦尔德跟他决斗。
可是达尔大尼央这时的思路跟米莱狄的大相径庭,他就像一个傻子似的忘乎所以,只是殷勤地回答说,时间已经太晚,不要去考虑用剑决斗的事情了。
可是决斗却是米莱狄惟一关心的事情,所以达尔大尼央的冷漠态度使她大吃一惊。她提的问题变得越来越急迫了。
然而达尔大尼央却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场不可能进行的决斗,所以他想改变话题,不过他没有力量做到。
米莱狄用她超乎常人的智慧和铁一般的意志把他限制在她预先划定好的范围以内。
达尔大尼央自以为很聪明,劝米莱狄饶恕德·瓦尔德,放弃她在盛怒之下定下的计划。
可是达尔大尼央刚说了头几句话,年轻女人就气得浑身发抖,离开了他。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您会不会是感到害怕了?”她说,声音尖锐而带有嘲笑意味,在黑暗中古怪地回荡着。
“您不会这样想的,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回答,“可是,如果那个可怜的德·瓦尔德伯爵没有您想象的那样坏呢?”
“不管怎么说,”米莱狄严肃地说,“他欺骗了我;既然他欺骗了我,他就得死!”
“既然您判了他死罪,他就非死不可!”达尔大尼央语气坚定地说;米莱狄觉得这是一种能经受一切考验的忠诚的表白。
她立即又向他靠近过去。
这个夜晚对米莱狄来说究竟经历了多少时间,我们也许难以说清;不过当微弱的青灰色曙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很快地侵入到房间里时,达尔大尼央以为自己在她身边待了还不到两个小时。
看到达尔大尼央就要和她分手,米莱狄又重新对他提起他曾经答应过她要为她去找德·瓦尔德报仇的那件事。
“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达尔大尼央说,“可是在此以前,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米莱狄问。
“就是您到底爱不爱我。”
“我好像已经给过您证明了。”
“是的,所以我的肉体和灵魂都属于您了。”
“谢谢,我的勇敢的情人!不过,就像我向您证明了我的爱情一样,您也将向我证明您的爱情,是吗?”
“当然。不过如果您爱我的程度就像您对我说的那样,”达尔大尼央接着说,“您难道就不为我感到一点儿担心吗?”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管怎么说,我有可能受重伤,甚至送命。”
“这不可能,”米莱狄说,“您是那么英勇,剑又使得那么好。”
“您难道就不喜欢用另一种方法,”达尔大尼央跟着说,“既可以为您报仇,又不必决斗?”
米莱狄默默地看着她的情夫;微弱的曙光照着他明亮的眼睛,显现出一种奇怪的悲惨的神色。
“说真的,”她说,“我相信您现在有点儿犹豫了。”
“不,我没有犹豫;只不过自从您不再爱这位德·瓦尔德伯爵以后,我真替他感到难受;因为我觉得,一个人单单失去了您的爱,就应该说是已经受到了非常残酷的惩罚,所以也不需要再有其他的惩罚了。”
“谁对您说我曾爱过他?”米莱狄问。
“至少我现在可以不是过分自负地相信,您爱着另一个人,”年轻人温柔地说,“而且我要再对您说一遍,我很同情伯爵。”
“您?”米莱狄问。
“是的,我。”
“为什么是您?”
“因为只有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他不论现在和过去,对您远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坏。”
“真的吗?”米莱狄不安地说,“请您给我解释清楚,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您想说些什么。”
她望着搂住她的达尔大尼央,那双眼睛似乎渐渐地燃烧起来了。
“是的,我是一个高尚的人!”达尔大尼央说,他已经下决心要了结这件事,“自从您的爱情属于我以后,自从我确信已经拥有它以后,因为我已经拥有了它,是不是?……”
“拥有了全部;快说下去。”
“好吧,我觉得我好像换了一个人,我心里有一件事一定要坦白出来。”
“要坦白出来?”
“如果我对您的爱情有所怀疑,我就不会坦白;不过您是爱我的,我的小美人,对不对,您是爱我的?”
“当然。”
“假如由于我爱您爱过了头而对您犯下了罪,您会宽恕我吗?”
“可能会。”
达尔大尼央尽量露出最最甜美的微笑,试着去吻米莱狄的嘴唇,可是她避开了。
“坦白,”她说,这时她的脸色也发青了,“有什么事要坦白?”
“上星期四,您曾经约德·瓦尔德幽会,就在这个房间里,是不是?”
“我?没有,哪会有这样的事!”米莱狄说;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坚定,神态自若,要不是达尔大尼央早已知道底细,他也许会对自己的话产生怀疑。
“别说谎了,我的美丽的天使,”达尔大尼央微笑着说,“这是没有用的。”
“究竟怎么啦?您说呀!您真要我的命了!”
“啊,您放心,您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而且我已经完全原谅您了。”
“说下去,说下去!”
“德·瓦尔德不可能有什么好夸口的。”
“为什么?您亲自对我说过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我亲爱的,在我手里。星期四的德·瓦尔德伯爵和今天的达尔大尼央是同一个人。”
这个轻率的人原来以为他会看到的是一种带有惭愧的惊异表情,一阵小小的可以化解成眼泪的愤怒;可是他大错特错了,而且他的错误很快就被证明了。
米莱狄脸色煞白,神情吓人,她坐了起来,朝达尔大尼央的胸口狠狠一推,把他推开;随后便跳下床去。
这时候天色几乎已经大亮了。
达尔大尼央拉着米莱狄身上的印度细布的浴衣讨饶;可是她拼命挣扎着要逃走,一使劲那件细布浴衣撕破了,露出了她的赤裸的肩头。达尔大尼央看到她雪白浑圆而美丽的肩头上有一边烙着一朵百合花,不禁大吃一惊;这种无法消除的印记是刽子手在行加辱刑时亲手烙上去的。
“天啊!”达尔大尼央松开了抓在手里的浴衣嚷道;接着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愣在床上,只觉得浑身冰冷。
可是米莱狄从达尔大尼央那副惊恐莫名的样子,知道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毫无疑问他已经全都看见了,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的隐私,她的可怕的秘密:别人谁也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了。
她转过身子,她已经不再像是一个怒气冲天的女人,而像是一头受了伤的豹子。
“啊,坏蛋!”她嚷道,“你卑鄙地欺骗了我,而且还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死定了!”
她接着朝梳妆台跑去,梳妆台上放着一只细木镶嵌的小匣子,她用一只因生气而发抖的手把它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非常锋利的金柄小匕首,转过身来猛地向半裸着身子的达尔大尼央扑了过来。
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勇敢的,不过当他看到她那张大惊失色的脸,她那双瞳孔放大得非常吓人的眼睛,她那青灰色的脸颊和血红的嘴唇时,也吓得魂飞魄散了。他就像面对一条向他游过来的蛇一样,一直退缩到靠墙的里床旁边。他的一只满是汗水的手碰到了他的剑,他立即把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可是米莱狄对他的剑并不顾忌,只是想再跳上床来刺他,直到她感到达尔大尼央的剑尖已经顶住了她的脖子才停住。
这时她又想用双手来抓他的剑,不过达尔大尼央总是能避开她不让她抓住,而且握着剑不住地在她眼睛和胸脯前面作势,一边让自己从床上滑落下来,想设法从那扇通往凯蒂房间的门逃出去。
米莱狄这时像发疯似的向他扑过来,嘴里发出可怕的咆哮声。
不过这有点像是在决斗,所以达尔大尼央倒是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好吧,美丽的贵夫人,好吧!”他说,“不过我以天主的名义对您说,您还是平静下来吧,不然我就要在您漂亮的脸蛋上画出第二朵百合花了。”
“下流胚!下流胚!”米莱狄吼道。
可是达尔大尼央始终在找那扇门,他采取了守势。
达尔大尼央藏身在家具后面来保护自己,米莱狄则推倒了几件家具向他冲去;在他们造成的一片嘈杂声中,凯蒂打开了中间的那扇门。达尔大尼央本来就在设法靠近那扇门,这时离这扇门只有三步光景。他一个箭步便从米莱狄的房间冲进了使女的房间,接着又疾如闪电地把门关上,再用他全身的重量紧紧地顶在门上,凯蒂则把门闩插上。
米莱狄使出远比一个女人大得多的气力,想把那扇门推开;随后,当她觉出这办不到以后,便用匕首戳那扇门,其中有几下甚至戳穿了门板。
她每戳一下都恶狠狠地骂一句。
“快,快,凯蒂,”达尔大尼央在门闩插上以后便低声对凯蒂说,“快想法子让我逃出去,否则等她缓过神来,她会去叫她的仆人们来杀我的。”
“可是您不能就这样出去呀,”凯蒂说,“您是光着身子的。”
“是啊!”达尔大尼央说,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什么衣服,“是啊!你随便找点什么给我穿穿吧,不过要赶快;你要知道,现在是生死关头!”
凯蒂当然懂得;她转手间用一条绣花的连衣裙,一顶宽大的女帽和一件女用短披风把他打扮好了。随后她给了他一双拖鞋让他赤着脚套上,拉着他往楼梯下面走。他走得正是时候,因为米莱狄已经拉过铃,把整个府邸里的人都惊醒了。看门人刚拉绳子把门打开,米莱狄已半裸着身子在窗口叫唤:
“别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