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博格旁边的公路上不时有卡车经过,每次娱乐中心都会被震得抖上几抖——布里特-玛丽推测,娱乐中心很可能建在两块大陆架之间的断层线上,因为“大陆架”这个词经常出现在填字游戏里,所以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知道博格是她母亲所谓的“穷乡僻壤”,在她母亲眼中,只要不是城市的地方全都是穷乡僻壤。
又一辆卡车轰隆隆地开过去,车身是绿色的,墙壁跟着抖动起来。
博格曾经是卡车送货的目的地,现在来这儿的卡车却只是纯路过。绿皮卡车让布里特-玛丽想起了英格丽德:当年布里特-玛丽透过车后窗看到的也是一辆绿皮卡车,那时她还是个孩子。那一天过去之后,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孩子了。
这么多年以来,有个问题布里特-玛丽思考过无数次:当时她到底有没有时间尖叫。如果尖叫了,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她们的母亲叮嘱过英格丽德系好安全带,而英格丽德从来不系,把母亲的话当作耳旁风,母女俩为此吵了起来,所以她们没看到绿皮卡车。但布里特-玛丽看到了,因为她总是系着安全带,因为她想让母亲注意到自己。母亲显然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因为布里特-玛丽从来不需要被人注意,她总是不用别人提醒就能做到每一件事。
绿皮卡车是从右边开来的,布里特-玛丽只记得这一点。它在右边出现之后,父母的车后座就全是碎玻璃和血。失去知觉之前,布里特-玛丽最想做的事情,是把车后座清理干净,让它体面像样。在医院里醒来后,这是她做的第一件事。清理,让一切体面像样。姐姐下葬后,几个穿黑衣服的陌生人来父母的房子里喝咖啡,布里特-玛丽在每只杯子底下垫上杯垫,洗干净所有盘子,擦亮每一块窗玻璃。父亲回家越来越晚,母亲变得沉默寡言,布里特-玛丽不停地洗啊,刷啊,洗啊,刷啊。
她始终期待着,有一天母亲起床后会说:“你把家里打扫得真干净啊。”可这件事始终没发生过。他们从不谈论那次事故,正因为不谈,别的话题也谈不下去。有人把布里特-玛丽从车里拽出来,她不知道是谁,但知道她母亲一直在暗自生气,因为他们救错了人,不是这个女儿。也许连布里特-玛丽本人也无法原谅他们,因为他们救出的这个孩子一辈子都在害怕突然死掉,害怕自己躺在屋里默默发臭,无人问津。有天早晨,她读了父亲的晨报,看到一则窗户清洁剂的广告,于是按照广告上推荐的生活方式过了一辈子。
现在她已经六十三岁,站在一处穷乡僻壤,透过娱乐中心的厨房窗户凝视博格,怀念着菲克新,怀念着广告教给她的世界观。
她站的位置很巧妙,与窗户拉开一定距离,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却看不到她。可这样做实在让她惭愧,仿佛自己是个偷窥犯。她的车还在院子里,跳车的时候她忘了拔钥匙。宜家家具的箱子就在车后座上,非常沉,她不知道如何把它弄进娱乐中心,也不知道箱子怎么就这么沉,因为不清楚里面到底是什么家具。她原本想买个凳子,跟娱乐中心厨房里的凳子差不多的那种,可去宜家的仓库提货时,好不容易找到正确的货架,却发现所有的凳子都卖完了。
布里特-玛丽筹划了一上午的“买凳子回去自己组装”的宏伟计划破灭,在货架前呆立了很久,久到她都开始担心仓库里的其他人会好奇地对她指指点点。他们会说什么呢?很有可能怀疑她是小偷。布里特-玛丽越想越恐慌,在恐惧的刺激下,她体内的超能力突然觉醒,从旁边的货架上胡乱拖下一只沉重的箱子,扔进购物车,又慌忙调动全身上下的表演细胞,假装这只箱子里面装的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家具。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把箱子弄进车里的,大概像电视上经常演的那样,母亲在危急之中迸发出奇迹般的力量挪动巨石,救出困在下面的孩子。而为了打消别人的怀疑、维护自己的清白时,布里特-玛丽也能迸发出这样的神力。
安全起见,她站得离窗口更远了一点。十二点整,她把午餐端到沙发旁的桌子上,所谓的午餐不过是一罐花生和一杯水,可“文明人都在十二点吃午餐”这句话是不会错的,而布里特-玛丽是不折不扣的文明人。她往沙发上铺上一条毛巾,坐在上面,把罐头里的花生倒进一只盘子,强迫自己在没有刀叉的情况下吃掉它们。用餐完毕,她收拾了碗碟和桌子,又格外仔细地打扫了整个娱乐中心,差点用光所有的小苏打。
在娱乐中心的小洗衣间里,有一台洗衣机和一台滚筒式甩干机,布里特-玛丽用仅剩的一点小苏打清洗了两台机器,如同一个饥饿的人把最后一点干粮穿在了鱼钩上。
她这么做不是因为想洗衣服,而是不愿意让机器们脏着。她在甩干机后面的墙角里发现了一大袋印着号码的白T恤,知道这是球衣。整个娱乐中心里挂着许多穿这种T恤的人的照片,照相时,他们的衣服上很可能还粘着草叶和泥土,布里特-玛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穿着白色的球衣从事户外运动,实在太野蛮了。对了,不知道那个小超市兼披萨店兼修车行兼邮局卖不卖小苏打。
她取下自己的外套,前门那里贴着不少擅长踢足球的人与足球的照片,旁边挂着一件黄色的10号球衣,数字“10”的上方印着“银行”两个字。球衣正下方有张照片,上面的老头手里擎着一件一模一样的球衣,露出得意的笑容。
布里特-玛丽穿好大衣,打开门,猛然发现外面站着个人,对方似乎正准备敲门,他的脸上到处沾着鼻烟渣子。对于这么一张脸,布里特-玛丽压根儿不想多看,因为她痛恨鼻烟。不到二十秒钟,她就把对方轰走了,离开时,“鼻烟脸”还嘟囔了几句什么,听着很像“絮叨婆”之类。
布里特-玛丽拿出手机,给她用这部手机拨过的唯一一个号码打了电话,劳动就业办公室的女孩没接听,布里特-玛丽又打了一遍,因为她觉得电话不是你不想接就可以不接的。
“什么事?”铃声响了好多遍,电话才接通,女孩嘴里显然正嚼着东西,“抱歉,我在吃午饭。”
“现在?”布里特-玛丽惊奇道,仿佛女孩在开玩笑,“亲爱的姑娘,我们又没在打仗,用不着一点半才吃饭吧?”
女孩用力嚼着饭,勇敢地尝试转移话题:
“杀虫员去了吗?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打电话,最后才找到一个不用预约、能立刻上门的,而且——”
“来了个女杀虫员,还吸鼻烟。”布里特-玛丽说,似乎这两个特点可以指向一个明显的结论。
“没错。”女孩说,“她处理老鼠没有?”
“没有,当然没有。”布里特-玛丽肯定地说,“她的鞋太脏了,而且我刚拖过地。她还吸鼻烟,说要撒老鼠药,这是她的原话,您真的觉得她可以这么做吗?想在哪里撒药就在哪里撒药?”
“不可……以?”女孩猜测着问。
“当然不可以,会出人命的!我也这么告诉她了,然后她就站在那里翻白眼儿,脚上趿着脏鞋,脸上沾着鼻烟,说要不然她先布个老鼠夹子试试,用士力架当诱饵!巧克力!放在我刚拖干净的地板上!”布里特-玛丽用变了调的声音说,内心是满满的咆哮。
“好吧。”女孩说,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她蓦然惊觉布里特-玛丽的语气可是一点都不好。
“所以我说,还是撒药吧,然后您知道她告诉我什么吗?您可得听好了!她说,即便老鼠吞了药,也没法确定它能不能死。也许会死在墙上的老鼠洞里,躺在那儿发臭!您听过这种话吗?您把这个吸鼻烟的女的请了来,她竟然和我说,她觉得让老鼠死在墙洞里、把整个地方熏得臭烘烘是正常的!”
“我只是想帮您的忙而已。”女孩说。
“哈。您可帮了我的大忙。您知道吗,我们中的有些人其实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没时间整天都和什么女杀虫员打交道。”布里特-玛丽意味深长地说。
“您说得实在太对了。”女孩说。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街角的小超市——也可以说披萨店兼邮局兼修车行,你觉得是什么都行——排起了长队,仿佛这地方的人在这个时间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布里特-玛丽先前见过的那两个戴帽子的络腮胡占了一张桌子,正在喝咖啡、读报纸。卡尔排在队伍最前面,准备取包裹。他还真是走运,布里特-玛丽想,整天这么闲。在她前面站着个体型像方块的女人,三十来岁,戴着墨镜。在屋里戴墨镜,真时髦,布里特-玛丽暗忖。
女人还牵着条白狗,这可不太卫生。她买了一包黄油、六听啤酒,啤酒罐上印着外国字,是坐轮椅的女人从柜台后面的什么地方搬出来的。女人还买了四包培根和许多巧克力曲奇,布里特-玛丽相信文明人绝对不需要这么多的巧克力曲奇。坐轮椅的女人问牵白狗的女人要不要赊账,牵白狗的女人拉着长脸点点头,把东西一股脑划拉进袋子里。布里特-玛丽当然不会形容这个女人“胖”,因为她绝不是那种喜欢贴标签的人,可对方在高胆固醇水平下安稳存活的能力实在令她惊叹。
“你是瞎了还是怎么的?”女人转过身,冲布里特-玛丽咆哮道。
布里特-玛丽惊讶地瞪大眼睛,连忙整了整头发。
“肯定没有,我的视力很好。验光师告诉我的。他说:‘您的视力很好!’”
“既然没瞎,能不能别挡路?”女人咕哝道,举起一根棍子,朝布里特-玛丽晃晃。
布里特-玛丽盯着棍子,又看看女人的狗和墨镜。
她嘀咕道:“哈……哈……哈……”抱歉地点点头,点完头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没啥用。盲女和狗从她身边挤过去,不过更像是从她身上碾过去的。大门在一人一狗身后欢快地叮当作响,除了叮当响它好像也不会干别的。
坐轮椅的女人摇着轮椅经过布里特-玛丽身边,安抚般地摆摆手。
“别理她,她和卡尔一样。刺儿头,你明白吧。”
女人伸出胳膊,比划了个手势,布里特-玛丽猜想她是在说明盲女和卡尔有多差劲儿,接着便看见她搬起一摞空披萨盒子搁到柜台上。
布里特-玛丽整整头发和裙子,本能地摆正最顶上那只有点儿歪的披萨盒,酝酿了一下情绪,尽量摆出优雅的姿态,用绝对体贴的语气说:
“我想知道,我的车修得怎么样了。”
女人挠挠头发。
“当然,当然,当然,那辆车,嗯。你知道吗,我得问问你,布里特-玛丽:你觉得门重不重要?”
“门?为什么……您到底什么意思?”
“你瞧,我只是问问。颜色对你很重要,我明白。黄色的门:不行。所以我问你,布里特-玛丽:你觉得门重不重要?如果不重要,那么布里特-玛丽的车……怎么说来着?修理完成了!如果门重要……你瞧,也许就该那什么……延长交货时间!”
她看起来很高兴,布里特-玛丽却并不高兴。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我的车必须有门!”她怒道。
女人连忙挥舞手掌自卫。
“没错,没错,没错,别生气。就是问问。门:时间得长一点!”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长一点”有多长。
布里特-玛丽意识到,在这场谈判中,女人占了上风。
肯特真应该过来,他热爱谈判。他总是说,要赞美和你谈判的人。所以,布里特-玛丽定了定神,说:
“博格的人似乎就愿意下午买东西,对您来说生意一定很轻松,很悠闲。”
女人的眉毛抬了抬。
“你呢?忙吗?”
布里特-玛丽很有耐心地把一只手放进另一只手里。
“我非常忙,真的,非常非常忙。可我现在必须出来买小苏打,您的……店里……有小苏打吗?”
她慷慨大度地选择了“店”这个字眼儿。
“薇卡!”女人立刻吼道,布里特-玛丽吓得向上一跳,差点撞倒那摞披萨盒。
昨天那个小女孩出现在柜台后面,仍旧抱着足球,旁边站着个小男孩,年纪和她差不多,头发比她长。
“给女士拿小苏打!”坐轮椅的女人像演话剧那样夸张地朝布里特-玛丽鞠了一躬,但布里特-玛丽根本不领她的情。
“是她。”薇卡对小男孩说。
小男孩立刻看过来,仿佛布里特-玛丽是他失而复得的钥匙。他跑进库房,两只胳膊各抱着一只大瓶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菲克新。布里特-玛丽觉得肺里的空气全没了。
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感受可以用填字游戏里见到的“灵魂出窍”来形容,有那么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站在一个杂货铺兼披萨店里,忘记了络腮胡子男人、咖啡和报纸。她的心脏在欢呼雀跃,仿佛它刚被人从监狱里放出来。
小男孩把瓶子搁到柜台上,好像一只抓到松鼠后来找人类邀功的猫。布里特-玛丽伸出手指,摩挲瓶身,直到尊严命令她缩回去才勉强收手,久久回味着那简直像回家一样的美妙感觉。
“我……我还以为它停产了。”她轻声说。
小男孩急切地指着自己:“别担心!没有奥马尔解决不了的事!”
他又更加急切地指着两瓶菲克新。
“所有外国卡车都会在镇上的加油站加油!我知道它们都在那儿!您的事都可以交给我解决!”
坐轮椅的女人睿智地点点头。
“他们把博格的加油站关了。你知道吧,不、赚、钱。”
“但是我能弄到罐装汽油,您需要的话,免费送货!如果您需要,我还能弄到更多菲克新!”男孩大声嚷嚷。
薇卡翻了个白眼儿。
“是我告诉你她需要菲克新的。”她没好气地对男孩说,把盛着小苏打的罐子放到柜台上。
“东西是我弄到的!”男孩没有示弱,眼睛一直盯着布里特-玛丽。
“这是我弟弟,奥马尔。”薇卡叹了口气,对布里特-玛丽说。
“我们是同一年出生的!”奥马尔抗议。
“一月份和十二月份,没错。”薇卡哼了一声。布里特-玛丽倒觉得弟弟看上去比姐姐大一点儿,他们虽然还是孩子,说话却很在理。
“我是博格最好的代办中介,城堡里的国王,您明白吗?不管您需要什么,都可以找我!”奥马尔对布里特-玛丽说,还自信地朝她挤挤眼,他姐姐照着他的小腿踹了一脚,他理都没理。
“夯货。”薇卡叹息道。
“母牛!”奥马尔回击。
布里特-玛丽明白姐弟俩说的词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是否应该表现出来或者为此觉得自豪,但还没来得及多想,就看到奥马尔捂着嘴巴躺到了地板上。薇卡一手拿着足球,另一手仍旧握着拳头,跑到门外去了。
女人低声嘲笑奥马尔。
“你真是……怎么说来着?一脑子棉花糖!老是不长记性,对不对?”
奥马尔擦擦嘴唇,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比一个小孩把冰淇淋掉到了地上,刚准备哭,突然看到一只闪闪发光的溜溜球,立刻破涕为笑。
“如果您需要新的车轮罩,交给我搞定。别的东西也没问题,比如洗发水、手提包什么的,我全都能弄来!”
“还是先弄点创可贴吧。”坐轮椅的女人指着他的嘴唇揶揄道。
布里特-玛丽把手提包抓得更紧了,还不停地整理发型,仿佛男孩是在讽刺她的手提包和头发。
“我当然不需要什么洗发水和手提包。”
奥马尔指着菲克新。
“每瓶三十克朗,不过您可以先赊账。”
“赊账?”
“博格的人买东西都赊账。”
“我买东西当然不会赊账!你们这儿的人可能不明白,但有些人是从不赊账的,他们能买得起!”布里特-玛丽怒道。
最后半句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并不是故意要这么说的。
坐轮椅的女人不再笑嘻嘻的了。小男孩和布里特-玛丽顶着两张大红脸,但羞愧的原因不一样。布里特-玛丽迅速把钱放在柜台上,男孩拿起来,跑出门去。不久,“砰砰”的踢球声再度响起。布里特-玛丽站在原地,不敢与坐轮椅的女人对视。
“我还没拿到收据呢。”布里特-玛丽小声说,当然,她觉得自己的语气一点儿都听不出心虚。
女人摇摇头,抿了一下嘴唇。
“你觉得他是宜家的老板吗?他可没开什么公司,你瞧,他就是个小孩,只有一辆自行车,能给你开收据?”
“哈。”布里特-玛丽说。
“你还想要点什么吗?”女人把小苏打和菲克新放进一只购物袋,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
布里特-玛丽尽量客气地赔着笑。
“您明白吧,买东西必须开收据,否则没法证明东西的来路。”她解释道。
女人翻了个白眼儿,布里特-玛丽不清楚她为什么要翻白眼儿。
女人在收银机上按了几个键,钱箱开了,里面没有多少钱,然后收银机吐出一张浅黄色的收据。
“六百七十三克朗五十欧尔。”女人说。
布里特-玛丽瞪大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就买个小苏打?”
女人指指门外。
“还包括修你车上的坑。我给它做了个那什么……车体检查!我不想……怎么说来着?侮辱你,布里特-玛丽!所以你不能赊账。六百七十三克朗五十欧尔。”
布里特-玛丽差点把手提包掉到地上——情况就是如此糟糕。
“我……您……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哪个文明人平时都不会带着这么多现金出门的吧。”
她故意提高了声音,让店里的人都听见,以防被贼惦记上。不过,眼下店里只有那两个喝咖啡的络腮胡,他们根本连头也没抬。当然,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也留着络腮胡,但布里特-玛丽绝对不会以貌取人。
“可以刷卡吗?”她问,感觉一股明显的热流从颧骨升到脑门。
女人用力摇摇头。
“打扑克的人才喜欢花花绿绿的小卡片,布里特-玛丽,我们这儿只认现钞。”
“哈。那么我得问问最近的提款机在哪儿。”布里特-玛丽说。
“镇上。”女人冷酷地说,两臂交叉抱在胸前。
“哈。”布里特-玛丽说。
“他们把博格的提款机关了。不赚钱。”女人挑着眉毛说,朝开好的收据努努嘴。
为了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涨得血红的脸颊,布里特-玛丽拼命对着墙壁眨眼,墙上挂着件黄色的球衣,和娱乐中心里面那件一模一样,号码“10”的上方印着“银行”两个字。
发现她在看球衣,女人关了收银机钱箱,把柜台上盛着小苏打和菲克新的袋子推到布里特-玛丽这边。
“你瞧,赊账没什么丢人的,布里特-玛丽。也许你那里的人觉得丢人,但博格的人不会这么想。”
布里特-玛丽拎起袋子,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女人喝了一大口伏特加,朝墙上的球衣点点头。
“那是博格最好的球员,外号叫‘银行’,你知道吗,因为银行代表博格踢球的时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像把钱放在银行里一样!非常保险!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经济危机没来的时候。后来,你知道吗,银行生病了,嗯,跟遇到经济危机差不多,然后银行就搬走了。”
她冲门外点点头。又一声足球撞击篱笆的闷响传来。
“银行的爹训练所有的小杂种踢球,嗯,不许他们偷懒,也不让全博格的人偷懒,你明白吗?大家都喜欢他!可是上帝,你知道吧,上帝那个糊涂老头也不管谁赚钱、谁不赚钱,一律让他们犯心脏病。一个月前,银行的爹死了。”
木头墙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像老房子和老年人一样。读报纸、喝咖啡的络腮胡男人之一来柜台边拿走更多咖啡,布里特-玛丽发现这儿居然还能免费续杯。
“他们在那个什么地方找到了他……厨房的地板上!”
“您说什么?”
女人指指黄色球衣,耸耸肩。
“银行的爹,在厨房地板上,有天早上,死了。”
女人说着打了个响指。布里特-玛丽惊得一跳,想起肯特也犯过心脏病,他就是属于那种一直非常赚钱的人。她更加使劲儿地攥住装着菲克新和小苏打的袋子,静静地站了很久,最后连坐轮椅的女人都露出关心的表情。
“嘿,你还需要别的吗?我有那个什么……百利甜酒!巧克力味!你瞧,虽然是山寨的,但可以再掺点欧宝可可粉和伏特加,然后就能喝了,等你喝下去,你知道吗……很快!”
布里特-玛丽赶紧摇摇头,朝门口走去,但厨房地板的故事似乎拖慢了她的脚步。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接着又改变主意,慢慢转了回去。
你必须明白,布里特-玛丽不是个非常“遵从本能”的人,“遵从本能”是“不理性”的代名词,她对此深信不疑,而且她的性格和“不理性”八竿子打不着。换句话说,让她遵从本能可不那么容易。她虽然转了一个身,但马上改了主意,又转了回去,所以她的脸最后还是冲着门的。她压低声音,调动起自己驾驭得了的全部本能,问道:
“您这儿有士力架吗?”
一月份的博格,天黑得很早。布里特-玛丽回到娱乐中心,坐在厨房里的木凳上,开着前门。她不怕冷,也不怕等,她已经习惯了,确实能习惯。她有很多时间考虑自己现在是不是正在经历一场人生危机。她读过关于人生危机的描述,人随时随地都可能遇上人生危机。
晚上八点零六分,一只大老鼠从敞开的前门门缝里溜进来,趴在门槛上,十分警惕地盯着士力架。士力架放在一只盘子里,盘子底下铺着毛巾,布里特-玛丽严厉地瞪着老鼠,一只手牢牢地握住另一只。
“从现在开始,我们六点吃晚饭,像文明人那样。”
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了半句:
“文明的老鼠也得六点吃晚饭。”
老鼠看着士力架,布里特-玛丽已经剥掉包装,把赤裸裸的巧克力条直接摆在盘子中央,旁边还备了一条折叠整齐的餐巾。她瞅着老鼠,清清嗓子。
“哈。我不是特别擅长这种对话,我缺乏社交能力,我丈夫就是这么说的。他很有社交能力,大家也都这么说。他是个企业家,您明白吧。”
老鼠没吱声,她又补充道:
“他非常成功,非常、非常成功。”
她想给老鼠讲讲自己的人生危机,想和它讨论人在孤独的时候为什么难以认清自我,尤其在你总是为别人而活的情况下。不过她决定还是不麻烦老鼠了。她抹平裙子上的折痕,非常正式地说:
“我打算邀请您做一份工作:每天晚上六点钟来这里吃饭。”
她指了指士力架。
“要是我们双方都觉得这样的安排有好处,那么假如您死了,我不会让您躺在墙洞里面发臭,您也要为我这么做,如果人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的话。”
老鼠朝士力架迈出试探性的一步,伸长脖子嗅了嗅它的味道。布里特-玛丽拍拍膝盖上看不见的碎屑。
“活着的东西死了以后,身上的碳酸氢钠[1]会消失,您必须理解,所以人死了会发臭。这是英格丽德去世后,我在书上读到的。”
老鼠怀疑地抖抖胡须,布里特-玛丽歉意地清清嗓子。
“英格丽德是我姐姐,您知道吗,她死的时候,我担心她会发臭。为了中和胃里的酸性物质,人体会产生碳酸氢钠,可死人的尸体不会再产生碳酸氢钠,所以酸性物质会吃掉皮肤,最后流到地板上,臭味就是这么来的,您必须明白。”
她还想补充说,她一直认为(她这个想法是有理有据的),人的灵魂就住在碳酸氢钠里面,碳酸氢钠带着灵魂离开身体之后,就什么也不剩了,只剩下抱怨尸臭的邻居。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不希望引起麻烦。
老鼠吃掉了布里特-玛丽为它准备的晚餐,可并没说喜不喜欢这顿饭。
布里特-玛丽也没问它。
注释:
[1]译注:碳酸氢钠,俗称小苏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