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袜袋不见了
老豆又睡着了,等她醒来,听见车厢内正播报:“去鱼骨的旅客请注意,请注意,您已抵达目的地,您已抵达目的地!”
老豆没想到居然如此快就抵达了鱼骨,好像距离它不过一个梦的距离。老豆摇醒一路都陷入深睡中的熊。
“亲爱的朋友,欢迎你踏上这片热土,欢迎你来到这美丽如画的世界,这里有享不尽的美食,看不够的美景,还有满街的温泉……”一下火车,有关鱼骨城的宣传便铺天盖地涌来。
“温泉呢,大熊,听见没?要不今晚我就带你去泡泡?”老豆欢喜地嚷道。大熊却紧张地连连后退,像是要重新回到车上。
“别怕,有我在!”老豆豪气地对大熊咚咚擂了几下胸脯。
大熊好像听懂了,不再后退。
“如果我是你,应该带着熊去爬树、掏蜂蜜、捞鱼,而不是去泡温泉。”一个反戴遮阳帽的男孩,倚靠着火车站内粗大的石柱,边用牙签剔着牙缝,边漫不经心道。
“是吗?可惜我不是你。再说你也没有熊让你带着去干这些事。”老豆反讥道。
“哦,这么说,我还得恭喜你有一只熊啦?”男孩冲老豆笑,然后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一摇一晃地跟在了她的左右。
“反正你没有!”
“你这话说得太正确了,至少是我这几天来听到的最正确的一句话了!”男孩咧嘴笑道,冲老豆竖起一根大拇指。
老豆朝他翻了一白眼。
走出火车站的老豆吓了一大跳!
满大街都是穿着奇装异服的人,满大街都是将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人,满大街的男女老少都将指甲涂得看不见肉色,而满大街的人都有着炫目的瞳孔,琥珀色、酒色、玫色、冰蓝色、暗紫色……这简直是一个色彩泛滥的世界呀!老豆立刻颠覆了自己对鱼骨原有的想象。
在老豆的想象中,鱼骨灰暗又忧伤,三三两两的行人如同孤魂野鬼般飘走在凄凉的街巷……孤儿出身的城市不都这样吗?她还曾想象,躺在篮中的尹格被一个茕茕孑立的老妇拎着,于暴风雨中伫立在孤儿院的门前……电视里,抛弃婴孩的镜头不都这样吗?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豆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鱼骨这个城市的存在,家里的电视没有鱼骨的频道,地图上标有鱼骨的地方又被尹格涂抹成黑色……“那一定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老豆想。只有尹格看着桌上的“鱼骨”怔怔发呆时,她才会偶尔推翻自己的想法。
“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老豆曾问尹格。
“因为那里再也没有我们要等待的人。”
老豆知道他是指尹小荷。就为了一个女人?她替尹格不值!可是,现在,她却为了那个女人,来到这个城,所以她也替自己不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爱尹格,尹格又爱尹小荷!
老豆不知道该去哪儿寻尹小荷,罗大头告诉不了她,尹格是没办法告诉她。临走前,她翻遍尹格的抽屉,没寻到一封来自鱼骨的信,也没有发现一封想要寄往那里的信,就好像世界上原本就没有鱼骨这个地方似的。
天热得可怕。老豆和熊坐在街边,一起消灭着包内的苹果、面包。
“你应该离熊远点儿,尤其是那种比河马还壮硕的熊。”又是火车站遇见的那个男孩,老豆还以为早已甩掉了他。
“他是我的爸爸。”老豆说。
男孩笑了笑,耸了耸肩:“果然如此!不过,你很幸运,至少他没有变成一只刺猬。我最讨厌刺猬了。一次,就在对面的餐厅,我就看见一个变成刺猬的女人,她竖起全身的刺时,所有的人都很害怕。看上去,你的熊却一点儿也不可怕,对吗?”
“是的。”老豆边大口吞咽着面包,边嘟囔道。
“不过,他有名字吗?”男孩摘掉帽子,露出难看的西瓜头发型。
“他当然有名字。”
“我是说,当他变成熊后,你为他取了新名字吗?”
“我为什么要为他取新名字。他以前叫尹格,现在也叫尹格……当然,我有时也叫他‘大熊’。”
“你应该给他取个新名,因为等他变回人样时,也许会怀念这个名字。”
“对不起,我和你的看法恰恰相反。”老豆想离开了,她不想和陌生人多说话,何况还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再说,熊又想睡觉了。熊在家里时就总睡觉,出来后瞌睡就更多了,好像睡神就被他驮在背上。
“为你的熊取个新名吧,这事真的很酷!”男孩双手抱胸,将脑袋歪在了肩上。
老豆不再理他。老豆说:“大熊,走,我帮你去寻一超级豪华的住处。”
老豆带着熊离开时,男孩冲她的后背打了一记响亮的口哨。后来她为此很后悔,怎么当时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呢?
老豆当然想和熊住豪华的宾馆,可惜那只袜袋里的钱不允许,它们只允许她拐进那些陋街小巷。那里有许多不豪华的小旅舍,那些站在门口揽客的老板对老豆都很热情,可惜却对她身边的熊没有一视同仁。
“我们没有为熊准备大牙刷!”
“我们没有熊用的超级大碗!”
“我们的厕所不方便熊使用!”
……
他们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会付钱的。”老豆说。
“没错啦,住店当然应该付钱,不过相对于接待一只熊,我更愿意一只鸭子入住,它饭量小,晚上也不会打呼噜。”有老板解释。
还好,还好,并不是所有小旅舍老板的心眼儿都像他们的住处那样窄小。一位有着一双紫瞳眼睛的老爷爷在将老豆和熊细细打量后,便将一把黄澄澄的铜钥匙递给了她。
“有一次,我也差点儿变成熊呢。”老爷爷神秘兮兮地对老豆讲。
“真的吗?”老豆没想到老爷爷一眼就瞧出她的熊是异形症患者。
“因为我的老婆整天都骂我‘熊样,熊样’。那时生意不好,心情又差,既感觉自己无能,又觉得无法给她幸福,实在感到自己连狗熊都不如呀。这样越想越郁闷,越想越觉得要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呀,身上怎么长出了厚厚的毛!……谢天谢地,正在我不知所措时,我老婆出现了,她哭着亲吻我,说不该骂我,说我为这个家付出了许多许多……然后,她的泪水哗啦啦地流啊流,几乎都能将我淹没了。”
“然后呢?”老豆急忙问道。
“然后我就又变了回来。你瞧,这绝对是爱情的力量,只要相信这点,你的熊就能变回去。”
“他是我的爸爸。”
“好吧,我敢肯定你爸爸一定没老婆。我听说,没老婆的人都很容易患上异形症。据说,现在这个病很流行,反正在我们鱼菇这种病很常见啦,有变猫的,有变狐狸的,有变老虎的……有时,你都分不清哪些是患者,哪些是宠物了,市政府为此还专门为他们设了游乐场呢,可根据我的经验,只有爱情才能拯救这些人。”
“这么说,爱情很伟大啦?”
“当然伟大,你没听说过‘爱情是生活中的氧气’吗?”
“我只听说生活中不能没有面包。”其实,这句话是尹格说的,老豆省略了他的后半句——“除了面包,我们还需要画画、音乐和旅行。”
“哦,当然,面包很重要,但爱情更重要。”老爷爷好像很久没说话了,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关上。
“那亲情呢?”
“亲情啊,亲情就像是生命中的水,当然也很重要呀!”
老爷爷总算说了一句让老豆满意的话。他还想继续讨论爱情和面包、氧气的话题,老豆却决定就此结束。她倒出背包里的东西,衣服、电筒、牙膏、牙刷、书全都稀里哗啦地滚了出来,却唯独不见那只低调的灰袜袋!
老豆又在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找了一遍——袜袋真的不见了!
“看来,好像有不幸的事发生在我面前啊。”老爷爷同情道。
“我的钱不见了!”老豆只好实话实说。
老爷爷紧紧地盯了老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好吧,谁让我总做亏本生意呢。”
“你放心好啦,我一定会设法付你房钱的。”老豆信誓旦旦道。
老爷爷虽然觉得这句话安慰的性质大过实际会出现的结果,但还是点了点头。
大熊已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鼾声简直能将旅舍的屋顶掀上云霄。老豆都有点儿羡慕他了。
那天晚上,当月光蹑手蹑脚窜进简陋的房间时,老豆才总算拼凑出那个男孩完整的模样:西瓜头,反戴着一顶遮阳帽,皮肤黝黑,浅绿色的眼睛大而亮,嘴角总挂着一抹促狭的笑,一颗洁白的虎牙喜欢不时从他嘴里蹦出凑热闹……
天还没完全放亮时,老豆去了火车站。她听说小偷也有“偷道”,白天工作的就绝不会在晚上加班,晚上加班的就绝不会在白天出现……但愿她运气不赖,能守株待兔逮到那个“西瓜头”。
幸运的是,“西瓜头”并没让她久等,车站刚沸水般热腾起来时,那家伙就出现了——穿着一件橘色T恤,仍反戴着帽子,抱胸倚靠在墙上,眼睛骨碌碌地在拥挤的人群中打着转。
“早上好啊,先生!”老豆靠近男孩。
见是老豆,男孩先是一愣,继而朝她咧嘴笑起来,露出那颗活泼的虎牙:“早上好啊,小姐!”
“如果我是干你这行的,就绝不会穿这么醒目的衣服。”老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的熊呢?”男孩嬉皮笑脸地四处张望。
“我的钱呢?”
“我不懂。”男孩耸了耸肩。
“不懂?”老豆收紧手上的力道,“那就让姑奶奶提醒你,那是一只袜袋,袋里装着我和大熊所有的钱。”
“那又怎样?”
“是你一直尾随我,拿走了袜袋!”
“我为什么要拿走你的袜袋?它很香吗?”男孩依然笑着,眼睛被满眶的笑意挤成了一条细细窄窄的缝。
“你听说过蚂蚁也可以打趴大象吗?你听说过蜘蛛也可以吃掉飞鸟吗?你知道鲨鱼也惧怕闪电鱼吗?你知道……”老豆攥紧了拳头。
“嘿嘿,那你听说过城东一个女人长出了黑胡子吗?你听说过城西一家面包店突然不见了吗?你知道昨晚一位老头儿突然变成了老虎吗?你知道我的绰号是什么吗?哈哈,都没听说过吧?对啦,你知道你的熊现在就在你身后吗?”
熊?老豆一惊,扭头看,身后什么也没有,男孩却趁机挣脱掉她的手,连蹦带跳着朝车站外跑去,边跑还边回头冲她笑。
“混蛋!”没有丝毫犹豫,老豆就如同离弦的箭,直直地朝他射了过去。
虽然看上去营养不良,男孩却灵活得像沙蛇,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他跳过护栏,跑过大街,跳进人声鼎沸的商场,又越过汽车,蹦进了一条陋巷……老豆的眼神从未如此厉害,她的脚步也从未如此轻盈,她轻巧地越过栏杆、跳过栅栏,紧随着那个西瓜头脑袋。所有的东西都随之远去,老豆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