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稻谷(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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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平安稻谷(6)

好了,不再评价舅爷爷,大爷爷还关在大牢里呢。这回轮到大奶奶着急上火了,大奶奶求着我奶奶,也让张冠武想个招,把大爷爷捞出来。奶奶歇歇喘喘,好不容易才找到舅爷爷,舅爷爷反倒有些幸灾乐祸,弄辆马车,把奶奶打发回家。反正,小公子还在舅爷爷的手里,这是舅爷爷最损的招了。舅爷爷只能保证大爷爷在大牢里死不了,啥时捞出来,那得看孙蜂子啥心情。自然了,县长也受了一惊,原指望拿我爷爷换回小公子,没想到,舅爷爷没接这个茬儿,说他从没绑架过小公子,交换个屁人质。现在,县长说啥也不肯放出大爷爷,大爷爷出了牢,县长心里就更没底了,他害怕小公子有意外,有大爷爷在他手里,他心里多少有些底。

所以,从这一年的深秋到第二年的中秋,辽西走廊边缘的两交线,国共两党你进我出地打得再凶,县长都不敢派重兵打我舅爷爷,反倒是让我舅爷爷没完没了地把铁道掀个底朝天,把关里关外的国军彻底隔开。

聪明一世的大奶奶,终于做出了最蠢的选择,我爷爷鬼一样走出大牢的样子,深深地刺激了大奶奶,她太害怕家里被折磨出第二个鬼,明知那是万丈深渊,仍然义无反顾地往里跳,没完没了地破财免灾。甚至用毛驴驮着光洋给孙蜂子送礼,把好不容易积攒下的私房钱送光了不算,还把城里的“德号昌”折腾没了。

唯一的效果是,大爷爷不再挨打了,因为大奶奶送过去的钱,没断过捻。

大奶奶绝望了,她再也没钱可送了。

孙蜂子笑眯眯地看着大奶奶,说,你们家还有两百麻袋稻谷呢。

大奶奶当时就昏了。

昏了头的大奶奶,开始找我爷爷和奶奶的麻烦了,哪怕我爷爷花钱买,也要买出两百麻袋稻谷,送给了孙蜂子,大爷爷就真的出来了。

奶奶闭上了眼睛,孙蜂子疯了,大奶奶也疯了吗?事情的症结不在钱那儿,钱送多少都是打水漂,问题是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人,拿县长的公子换回我大爷爷。

然而,舅爷爷是坚决不答应的,舅爷爷要把这张底牌打到底。舅爷爷意味深长地说,老大那边有钱,随便祸害吧,祸害光了,以后就省心了。

大奶奶真的疯了,大奶奶不能不疯,大奶奶有许多不是,可对大爷爷的感情天地可鉴。除了房子和地,这些老周家的祖产大奶奶不敢卖,全部家财,她已经送光了,再送就要送自己了,这也是大奶奶的底线,死了也不能破。大奶奶把心结都记在了稻谷上,若不是爷爷死守着两百麻袋稻谷,周家怎能接二连三地惹来祸端?

大奶奶站在界墙外骂我爷爷,从早上骂到晌午,把界墙都骂倒了,我爷爷就是不接腔。气得大奶奶干瞪眼,一口痰没上来,就疯了,疯的时候,把全世界的脏话都泼给了我爷爷,甚至光着屁股让我爷爷瞅。

自己的亲哥哥被关进去了,村里人都说是周家老大换出了老二,这话好说不好听,我爷爷怎能不着急上火,巴不得自己重新进去,换回哥哥。可这种想法比孩子还可笑,孙蜂子怎肯让榨不出油来的我爷爷二进宫?何况还冒着被县长斥责、张冠武报复的双重风险。

我爷爷牵出两头驴骡,赶着马车到了集上,把车和骡子都卖了,钱给了大奶奶。隔了几个集日,我爷爷又把家里的羊群赶走了,换回的光洋,又叮当乱响地丢进大奶奶的手里。哪怕是铧犁种子这些必须留的家当,我爷爷一咬牙,也卖了。换回来的这些钱,也是一股脑儿地交给大奶奶,作为大爷爷的赎资。

这些浮物,早就够得上两百麻袋稻谷了,可惜的是,日本人走了,稻田全毁了,满县城愣是没有稻谷,大奶奶也是干瞪眼,只会拿钱财填坑。

当然,周家还没到山穷水尽,还有土地呢,十几垧良田,换了钞票能飞满村子,换成光洋得雇个好力夫。我爷爷却说啥也不肯卖地,连嘴都不松,宁肯把大爷爷耗死也寸土不让。其实,我爷爷不是不想卖地,而是不敢卖地,曹村长瞪大眼睛盯着呢,不能卖呀。土地不像那些浮财,牵着就走,有主便卖,想卖,必须有中证人,有手续。这些都需要曹村长,曹村长白白刮走你一半都是轻的。

那时候,大奶奶还没有疯,因为我爷爷拿着自己这一筐鸡蛋,不停地供给大奶奶,让她随便地踩。骂过几声,拿到了让她心安的钱,大奶奶连停都不停,急着往县城赶,忙三火四地送给孙蜂子。

我爷爷也天真地认为破财能免灾,自打大爷爷进了大牢,我爷爷就养成了个习惯,经常爬到自家的烤烟楼子上,向着县城的方向,久久地凝望,盼着哪一天奇迹会出现,送钱财去的大奶奶能牵着大爷爷的手,走回村里。

就这么望下去,我爷爷快把自己望成了雕像,村里人议论纷纷,称我爷爷为周二傻子。

日复一日地过去了,总是站在烤烟楼子上望下去,也不是个事。我爷爷常找些活计,比如给烤烟楼子顶上洒盐抹泥,防止上面长草、漏雨等借口,依然如故地往上爬。

有谁能解其中味?只有我爷爷、奶奶。翘首遥望大爷爷是真的,借机保护稻谷才是根本。他们怕烤烟楼子漏雨渗水,打湿了烟道,让稻谷受潮发芽;他们怕无处不在的耗子,嗑透了烧得坚硬的烟道;他们怕闲人掏开烤烟楼子,刨出里面的秘密;他们怕野孩子们捉迷藏时凿开烟道,当成匿身之地。

只有我爷爷天天站在烤烟楼顶,抻长鹅一般的脖子,向远方望成周二傻子时,我爷爷脚下的秘密才不会被怀疑。

大爷爷在大牢里关了整整两年。两年后的中秋节,东北野战军的四纵队突然围住了兴城,大炮一响,轰倒了城楼和魁星楼,却没轰走一个大牢里的狱卒,那是孙蜂子看得紧,不让狱卒离开,他家里已经金银成山了,还想从犯人身上揩油,不肯放走一个。

孙蜂子狂妄地认为,清太祖努尔哈赤都没打下兴城,这帮泥腿子来攻城,造势而已。

倒是县长识时务,骗走了孙蜂子,把大爷爷等一干要犯藏在了地窖里,四纵破城而入的时候,县长拿这些人做了投降的资本。

孙蜂子跑了,是从地道里跑的,跑回了山里。那里藏着他花不完的财宝,舅爷爷闻到腥味儿,摸到了孙蜂子的兔子尾巴,猫戏老鼠一般,把孙蜂子逼到了曾经围困过舅爷爷的那座山上。

舅爷爷对那座山熟透了,不慌不忙地耗着,反正金银当不了吃喝,反正不愁对孙蜂子恨之入骨的人群,把山围个水泄不通,只等着孙蜂子自投罗网。跟随孙蜂子的人,得到了舅爷爷保命的承诺,纷纷弃山而逃,心甘情愿当舅爷爷的俘虏。

整座山上,就剩下了孙蜂子一个人,舅爷爷不着急,他把孙蜂子装进望远镜里,如影随形地跟踪。舅爷爷说,打了这么多年仗,没少死人,就因为最后一个畜生,伤了我兄弟一根毫毛都不合适,还是关门打狗好。所有的下山路径,都被舅爷爷设了陷阱。这时节,高粱收了,草棵子黄了,想把身子藏住,那可是难了。孙蜂子明智一点儿,咬住枪管,勾一下扳机就能结束一切。可他却不肯,他惦着自己的金山银山,惦记着东山再起,惦记着能当国军的师长。

没人去抓孙蜂子,别看大家闹腾得凶,却是瘸子打围——坐地喊,舅爷爷不让大家动手,人脏到了这种程度,碰一下,手就会臭一辈子。心惊肉跳的孙蜂子只能是没头的苍蝇,一脚踩翻了陷阱的跳板,被猎人用的网袋捆猪一样套死。

动手捆绑孙蜂子的,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人,舅爷爷喜欢看热闹,就让自己的老对手尝尝背叛的滋味儿。来自四邻八乡的人,恨得牙根痒,既然张队长不让好人拿手碰他,那就用棒子打,打死这个羔操的。

舅爷爷阻止了大家的冲动,舅爷爷说,他玩了那么多花样害别人,咱也玩一场大戏,别让他白死一回。

那场大戏就是点天灯,大家众口一词喊出来的。

八路是不讲酷刑的,可是给孙蜂子点天灯是群众自发的,八路不是讲让人民当家做主吗?主人没啥要求,就想看到给孙蜂子点天灯。

那时候,我爷爷还不相信,打下县城的东北野战军,就是从前的八路。八路来的时候是灰衣服,现在怎么黄衣服灰衣服都穿了,八路是不是也变色了,变得和国军一样?直到大家还像从前那样,把穿黄衣服的也叫八路,我爷爷才相信,穿灰衣服的人和穿黄衣服的人与舅爷爷啥衣服都穿的人是一伙人。

“大戏”开演的头天晚上,舅爷爷赶着大马车,来接我爷爷、奶奶、大爷爷、大奶奶。一进院,就大着嗓门喊,看一出百年不遇的好戏。我父亲那群孩子们不知道“好戏”的内容,争着要看,奶奶却很清楚,不允许孩子们张罗,也不允许舅爷爷进我们家屋里。

奶奶嫌的不是舅爷爷,是舅爷爷身上的味儿,和衣而睡很久了,身上比猪还臭,屋里还咋能待人?奶奶吩咐爷爷烧开水,让孩子们把一个硕大的木浴盆拖进屋里。那个大浴盆,是三年前犬冢一郎硬塞到我爷爷赶着的那辆马车里的,他说他们的孩子爱干净,要一天一洗澡,没有浴盆怎能行。

现在,奶奶要让舅爷爷洗澡了,服侍舅爷爷洗澡的是我爷爷。不再有敌人紧追不舍地索命,也不必披星戴月地去消灭敌人,舅爷爷可以舒心地洗个透彻了。我爷爷将最不爱洗澡的舅爷爷按进浴盆,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抱出去,扔进了院里。随手又拿块砖头,当搓澡巾,狠命地搓舅爷爷身上快有铜钱厚的皴。

奶奶拿出新的衬衣、衬裤,还有新的棉袄、棉裤,还有棉鞋,放在了浴盆旁,天一天比一天冷,弟弟该换棉衣服了。奶奶又走到院里,从我爷爷扔出的旧衣服中捡回外面套着的八路服,那是舅爷爷身份的标志,再破也不能丢掉。奶奶用猪胰子和火碱配成的肥皂,用力地洗,洗净了,放在我们家的炕头烙干,最后,拿起针线,一针一线地缝补破损的窟窿。

那一夜,舅爷爷简直就是新姑爷了,里里外外都是新的,就连睡在我们家炕上的被窝儿,也是新的。钻进被窝儿的舅爷爷,和我爷爷商量着,天下已定,别再藏了,该把稻谷拿出来了。我爷爷还是摇头,拿舅爷爷的话说,有点儿不见棺材不落泪了,高低见到林梦舒不可。舅爷爷说了句,在梦里见吧,倒头就睡。

晚秋时节,正是秋虫叫得最欢的时候,那一夜,我们家却安静极了,秋虫都被舅爷爷的臭衣服熏跑了,跑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爷爷却失眠了,他还要想着林梦舒。

第二天一早,舅爷爷赶着大车,拉走了我爷爷、奶奶、大爷爷,还有半疯半癫的大奶奶,到西边的大集上看“大戏”去了,只把曾祖母留下来,看护两院的孩子们,舅爷爷特意嘱咐,不能让孩子们走出大院一步,大集上的戏再好看,也不许孩子看,看了瞎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