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平安稻谷(7)
大集的戏台上,空空荡荡的,只是并排立着三根木桩子。已经是人山人海了,大戏还没开演。后来,舅爷爷上台了,来了段开场白,主角孙蜂子才露面。
孙蜂子是一丝不挂出的场,面条一样,被倒栽葱地捆在三根木桩上,形成了一个反写着的“大”字。当然,捆他的人,都曾是他的左膀右臂,而且比别人捆得还要牢,牢得除了眼睛能眨,别处都不能动。他们以此证明和旧政权的决裂。
有人在孙蜂子的手心脚心还有阴囊处涂了凝固的羊油,有人往羊油里插进了灯芯。还有人在旁边陪绑,似乎是先点完孙蜂子的天灯,接下来就是陪绑的人,那个陪绑的人,就是刚刚垮台的国民政府的县长。
天灯是县长点的,这是大家出的主意,既然八路把处置孙蜂子的权力交给了人民,就让人民说了算。人民说,县长有生杀大权呀,这把火,就得县长去点。县长点火的时候,哆嗦成了一团,还得靠别人扶住他的胳膊。
天灯烧完了羊油,就烧孙蜂子的人油了,孙蜂子长得胖,油多膘厚,人油的火苗比羊油的高。不管是坏人还是恶人,孙蜂子还算上是个男人,不孬,烧了小半天,骨头一节一节地烧露了,眼睛都疼得瞪了出来,最终也没叫一声。
大奶奶被渐渐烧出的人骨架惊呆了,突然亮开嗓子,尖叫了半截,一口痰没上来,卡得她瞪圆了眼睛,随后跌进大爷爷的怀里,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抱着大爷爷不肯撒手,恐怕手一松,大爷爷又从她手里溜走了。大奶奶的疯病,就在那瞬间,一下子就好了。
尽管,我爷爷受过的酷刑就差点天灯了,可他还是看不下去了,背起奶奶,离开了大集。我爷爷后半辈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别做坏事,要点天灯的。
同样受到刺激的,还有县长的媳妇。县长的媳妇毕竟没有民恨,没被关押起来,她找到了比舅爷爷更大的八路,拿出了好几张纸条,都是县长家的公子以八路的口吻写给父亲的信。首长找舅爷爷核实,信是真的,事也是真的,可县长家的公子不是八路也是真的,舅爷爷不敢说,那是我的人质。
舅爷爷没招了,只好让首长自己去问,县长家的公子愿意不愿意跟部队走,如果愿意走,只能算是真的了,那样的话,县长就是八路的家属了。没想到县长的公子说了一连串愿意,还说我早就是八路了。于是,县长陪绑就是虚惊一场,捡回了一条命。
舅爷爷的绑票,让县长的公子因祸得福,公子跟着部队一直走到了海南,又因为能写会算,十几年后,也当了县长,是共产党的县长。
提心吊胆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爷爷再也不当烤烟楼上的那个周二傻子,他很坦然地待在家里,等待着林梦舒,他有一肚子话说给林梦舒听。舅爷爷带着队伍来到我们家,人模人样地担水劈柴扫院子,还别出心裁地爬上自家的房顶,在屋门上方的房檐上钉出个插孔,将一面红得耀眼的旗帜插在了上面。于是,在村子里的历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我们家成了全村第一个把红旗插上屋顶的人家。
舅爷爷欢欣鼓舞,本以为这样军民团结如一人,我爷爷会敞敞亮亮地交出稻谷,悄悄地问我爷爷,姐夫,这回该妥了吧?没想到我爷爷没给他面子,照旧让他烧鸡大窝脖,见不到林梦舒,门都没有。
我爷爷固执地认为,冤有头,债有主,欠谁的就还谁,不能欠着东家的还西家,还亲兄弟也不行。他唯一能做出让步的是,见到他打下的那张条子也行。我爷爷有个心结,既然八路打了回来,凭啥林梦舒不回来?死活也得有个信儿呀,还欠着人家一顿家鹅炖土豆、小鸡炖蘑菇呢。
除此之外,我爷爷又附加了个条件,既然林梦舒亲自来取稻谷,也不能说稻谷是他藏起来的。我爷爷早就张扬开了,稻谷是被舅爷爷抢走的,这个谎需要舅爷爷最终圆全了。否则,就会毁了我爷爷诚实厚道的名声了。
舅爷爷哭笑不得,天下已定,我爷爷的担心纯属多余,但遇到我爷爷这样一根筋的人,他不能不妥协,只得允诺下来,连真带假地骂着我爷爷,不怪别人叫你周二傻子。
于是,第二天一早,舅爷爷带上“周二傻子”,踏上了寻找林梦舒的征程。部队正在休整,急需军粮补给,舅爷爷刻不容缓地想拿到稻谷,不得不屁颠屁颠地听从我爷爷的使唤。
寻找是从县城开始的,县城有电话,能打通四方。整整过去三年了,仗打得乱了套,谁知道林梦舒去了哪儿?好在林梦舒有一定的职务,查起来不太难,得到准确的消息是,留在了黑龙江,没跟部队回来。
得知林梦舒没死,我爷爷来了劲儿,既然电话能通到千里之外,就不能说上几句话吗?说上几句话,心里也能踏实。舅爷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和首长沟通好,可以通过军用电话联系林梦舒。尽管舅爷爷从来没承认过用二百麻袋稻谷说服的首长,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让首长如此动心,掐断正常的军事联络,替一个普通农民去做无关紧要的事情?
电话接通了,听着林梦舒没完没了的“喂喂喂”,我爷爷呆呆地拿着听筒,一句话也不说,好不容易开口了,却是哽咽着,哭成了泪人,都是舅爷爷替我爷爷说话。电话撂下的时候,舅爷爷问,这回行了吧?我爷爷拭泪点头。
从县城赶回羊安堡的途中,下起了小清雪,初冬的雪很绵软,落身即化,雪水流进我爷爷的脖颈,我爷爷打了个冷战,突然间站住不动了。他的心里涌出另一种担心,和林梦舒一样口音的山东人多着呢,万一接电话的人不是林梦舒呢?
向来称自己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舅爷爷,扑通一声给我爷爷跪下了,就差声泪俱下了,他哀求着我爷爷,我的活祖宗,别再折磨我了。
我爷爷落出了孩子般的笑。
启封烤烟楼子那天,天空奇蓝,蓝得一尘不染,透彻的阳光驱走了初冬的寒气,给人一种初春的感觉。新政府锣鼓喧天地举行了送粮仪式,自然,功劳记在了舅爷爷的头上,我爷爷心里虽然满脸笑容,心里却是酸酸的。我大奶奶呢,为此愤愤不平,只是锣鼓声太大了,掩盖住了大奶奶的牢骚。
我爷爷扛着一柄大锤,跟随在舅爷爷的身后,向着烤烟楼子进发了。不言而喻,想取出藏在里面的稻谷,不砸碎一些东西,那是不可能的。藏稻谷那晚上,我爷爷仅仅用石头砌住了烟道的炉口,没过几天,我爷爷诞生出了另一种担心,活砌着的石头被人扒开,秘密就藏不住了,再有稻谷不知要藏到驴年马月,潮气水气顺着石头缝钻进来,稻谷发霉了怎么办?还有那耗崽子顺着石头缝钻进去,在里面一代又一代生崽子,也会毁了稻谷。于是,我爷爷在家里熬好了一担糯米汤,挑到烤烟楼子,掺和着白灰,重新砌好了炉口,砌得和整块石头一样牢固,除非用炸药才能轰开。
撬开生了锈的大锁,推开烤烟楼子厚重的门,一股尘埃随之而起,几道从透气孔射进来的阳光,黑白分明地把里边分割开来。烤烟楼子里,空空荡荡的,并无一物,定睛细瞅,便看到了一层又一层蜘蛛网。
一股尘土味儿扑鼻而来。
空旷的烤烟楼子,一览无余,大家怔住了,以为郑重其事的事成了闹剧了呢。就连舅爷爷也以为上当受骗了,还认为我爷爷没见到林梦舒,反悔了呢。众目睽睽之下,舅爷爷只能用乞求的眼神丢给了我爷爷。
我爷爷让人挑来一担水,泼在了烟道上,被火烤得坚硬而又干燥的烟道,瞬间吸干了那担水。我爷爷往掌心唾了两口唾沫,高高地举起了大锤,一下接一下砸下去,那空洞而又结实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回荡在烤烟楼子里。
终于砸塌了烟道,露出了尘封在里面两年零九个月的麻袋,我爷爷用指尖顶开麻袋的经纬,挤出几粒稻谷,扔进嘴里,边咀嚼,边品味。渐渐地我爷爷笑逐颜开了,稻谷依然像刚收获时那样,清香、坚韧而又脆生。
谢天谢地,烤烟楼子里与世隔绝的烟道,原汁原味地保存着稻谷原有的新鲜。我爷爷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
大爷爷闭上了眼睛,在他关进大牢的一年以后,大奶奶探望他时,忽然提到了烤烟楼子,也提到了勤劳惯了的老二居然没有种黄烟。那时,大爷爷曾猜想过,老二可能把稻谷藏到了那里。所幸的是,大奶奶一次又一次地破财免灾,不让大爷爷挨打。否则,大爷爷兴许会挺不住,交代给了孙蜂子。
大家往出扛稻谷的时候,大爷爷蹲在地上,用树枝,一遍又一遍在地上写着,平安是福。
看到拿命保住的稻谷,被部队拉走了,我爷爷哭成了泪人,不是心疼,三年了,稻谷不再是稻谷,而是他深藏不露的儿子,儿子跟着部队走了,而且是一去不回,当爹的不掉几滴眼泪,还叫爹吗?
稻谷和部队一起消失那天,我爷爷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魂。他默默地走到烤烟楼子,和从前望我大爷爷一样,爬到顶上,向着部队行走的方向,把自己望成了雕像。
我们家的稻谷,和部队一起悄悄地入了关,据说,战士们就是吃着我们家稻谷加工成的大米饭,和平地解放了北平。
补记
县城解放那天,曹村长跑了,一直跑出去了好几年,甚至躲过了镇压反革命,后来还是被逮住了,逃过去了镇压他的子弹,一辈子过着低头认罪的日子,甚至见了我这样的小毛孩子都点头哈腰。
大奶奶理直气壮地要回了稻田和被勒索出去的一垧地,舅爷爷说好说歹都没有用,那是老周家的脸面,几辈人流血流汗攒下的,地契也是我们家的,老二不要,我们要。
要回来的地,还没种上一年,就赶上了划分成分。舅爷爷驻扎进羊安堡,主持着这件大事,大爷爷也算得上对革命有过贡献的,尽管有舅爷爷照顾,仍被划成了富农。谁让大奶奶看不透事理,总嫌自家土地少呢。
我爷爷这边,有地有房,成分也不该比大爷爷家低。舅爷爷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亲手给我爷爷家造人口花名册,就连死了十几年的老大,还有死了没几年的小光、小五、小七、二丫头、四妞子,都登记在册。出阁的两个姑奶,没出阁的老姑奶,还有常到我们家吃蹭饭的没田没地的几户周家近门,都成了我们家的人,甚至,张冠武把自己的名字也写进了我们家。
有人问舅爷爷,这不是造假吗?
舅爷爷说,我是吃谁家的饭出去打仗的?是老周家呀,没有老周家,我哪有力气扒铁道,杀敌人,解放劳苦大众?
于是,我们家便被划成了中农,自然,也是革命团结的对象。
“文革”的时候,有人举报我们家是漏划地主,舅爷爷干脆住进了那户人家,高低要让人家买进两百麻袋稻谷,没事他就去磨几斤大米,啥时吃光了啥时走。吓得那户人家赶紧要回了举报信。
舅爷爷依然来我们家蹭饭,那时,我已经懂事了,没事就听他骂大爷爷和我爷爷,没有那两百袋稻谷,你们家平安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