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稻谷(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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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平安稻谷(3)

孙蜂子是方圆百里的活阎王,日本人刚一投降,就拉起了百八十人的杆子,蝗虫一般啃食着城里乡下。大人们都拿他吓唬人,哪家的孩子闹,说一句孙蜂子来了,立刻鸦雀无声。民间传说,孙蜂子逮住小孩子,先抠瞎眼睛,再挖出心肝,拿开水烫一下,生着吃。

就像老鹰飞进了家雀群,我们家院里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叽叽喳喳地吵,就连树上的麻雀,也知趣地飞走了。

没多久,马的銮铃声哗铃铃地传过来,陪伴铃声的还有落地有声的马蹄,不用看,我们家的前门后院都被孙蜂子带来的胡子堵住了。

除了来报信的人,家里没有成年男丁,我大奶奶的裤子湿了,却浑然不觉,木偶一样站着,再也不张罗抠稻谷了。小姑奶和我的父亲叔叔姑姑们都吓傻了,不知所措。我奶奶却一反常态,突然间恢复了旗人格格的野性,抄起一杆舅爷爷藏到我们家的枪,登着梯子就上了房,把枪架在了烟囱下。她正有气没处撒呢,拿孙蜂子当出气筒。

孙蜂子已经站在我们家的大门外了,带来的胡子,不过是七八个人。可这七八个人,对于我们这样的庄户人家,也是灭顶之灾呀。七八个胡子骑来的不是马,是骡子,骡子痛快,闹性,比马跑得快,虽然不如马通人性,却适合胡来胡去的胡子。

胡子们堵住了我们家的前门后院,堵得连一只耗子都逃不出去了。胡子们没敲门,也没喊话,更没放枪,嘻嘻哈哈地在外面笑。没过多久,又多了两个胡子,把全村十几辆马车和牛车都抢来了,赶到了我们家门外。这时,孙蜂子骑上了他那头最高最壮也最闹性的大骡子,大骡子不安分地捯动四条腿,好像要踢我们家的大门。

孙蜂子冲着我奶奶笑嘻嘻地喊,劫财不劫色,痛快地打开大门,让我们把稻谷拉走。

胡子们也在乱喊,拿下老周家,过年有钱花。

我奶奶忍无可忍了,冲着孙蜂子,发射出了唯一的一颗子弹。

尽管舅爷爷教过我奶奶打枪,我奶奶对枪也不算陌生,枪还是打偏了,没有击中孙蜂子,而是打穿了那头大骡子的耳朵。大骡子一惊,把孙蜂子甩了下来。

孙蜂子只顾护脸了,手摔伤了,滴滴答答淌血。从没吃过亏的孙蜂子,哪里受得了这个屈,让一个女人给教训了,爬起来就让手下人往院里冲,见啥抢啥。

我奶奶在房上喊,别给脸不要脸,打你的骡子耳朵,那是客气,不想和你们结梁子,拼人命,真的进院来抢,姑奶奶就不客气了,一枪一个开脑瓢。

胡子们不知道我奶奶是虚张声势,真的以为枪打得准,把身子藏在墙下头,或者是骡子身后,不敢露脑袋了,气得孙蜂子不断地踢他们的屁股,给他们壮胆子。

趁着胡子们犹豫,我奶奶扯过房顶上的一只空笸箩,冲着房下喊,把子弹扔上房。我父亲小的时候,既顽皮又聪明,马上明白了奶奶的话,带着我的叔叔姑姑们往房顶扔“子弹”。所谓的子弹,并不是真的,舅爷爷子弹不多,却揣了许多子弹壳,我爷爷把这些子弹壳留下,用枣木削成子弹头,严丝合缝地插在弹壳上,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这些假子弹真的派上用场了。

“子弹”在扬上房顶的时候,叮叮咚咚撞得山响,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黄灿灿的光芒,刺疼了胡子们的眼睛。他们张大嘴巴,心里头琢磨着,老周家不显山不露水,有真东西呀,子弹快有县里的保安队多了。还有周家老二那个旗人媳妇,枪法就是子弹喂出来的,房顶上一趴,指哪儿打哪儿。老娘儿们都这么横,院里再有几个爷儿们帮衬,真是碰到了茬口上,冒冒失失地干这一票,丢了脑袋可就不好玩了。

黄色的光芒依然在闪烁,金属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笸箩装得满满的,还在往上扔。奶奶冲着下边喊,够了,够了,打这几个兔崽子,用不了那么多。

胡子们进不敢,退不甘,犹犹豫豫了好久。奶奶趴在房顶,也是一动不动,出了一身冷汗,一旦让胡子们识破那杆枪是吓唬人的,损失的就不仅仅是稻谷了,家里肯定会被洗劫一空,没准儿还要搭上人命。

我奶奶就这样和孙蜂子僵持着,谁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突然间,村西头枪声大作,舅爷爷张冠武来了。虽说武工队没几个人,却个个精悍,钻惯了枪林弹雨,打这几个蟊贼,游刃有余。更何况胡子遭到的是突然袭击,没等动手,就乱了阵脚,惊慌失措地爬上骡子,唯恐跑慢了被阎王叫住了魂。

这时候,我奶奶才长舒了一口气,头趴了下去,腿软得都不会动弹了。

同样腿软的,还有我爷爷和我大爷爷。和我奶奶比,他们都不够大老爷儿们,我奶奶和孙蜂子对峙的时候,得到消息的这哥儿俩都跑回来了,只是看到胡子围住了我们家,谁也不敢进,藏了起来,让一个女人在房上顶着。直到舅爷爷把胡子撵跑了,哥儿俩才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家门。

我奶奶的怀里还死死地抱着那杆枪,好像没有枪做倚仗,魂马上就会被叫走了般。舅爷爷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从房上背下来。

那天夜里,舅爷爷带着他的武工队,理直气壮地留在了我们家,提前过年了。他把岗哨放出去了七八里路远,就想在我们家舒心地待上几个钟头。从秋到冬,舅爷爷被国军剿得满山跑,兜着圈子逃命,弄得小半年衣服都没敢离身。现在,国军去了主战场,县城里只剩下点儿杂牌军,还有些保安队之类的花子队,舅爷爷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坐在我们家炕头上的舅爷爷,总算能喘口气了,先把脚解放了,甩开棉乌拉,盘腿坐在炕上,脚的气味儿奇臭无比地涨满了整个屋子。

武工队的弟兄们都把脚解放了,放在火炕上烙,熏得屋子里没法待人。

大奶奶惊魂未定,躺在他们住的上房养神。大爷爷是买卖人,很讲究,杂货店收拾得比脸还干净,一点儿都不杂,禁不住臭味儿熏,应酬一下,躲回上房。我奶奶不能推却屋子里的臭味儿,弟弟刚刚救下全家十几口人的命,臭也是香的,频繁出入,给弟兄们端菜温酒。我爷爷呢,天天马圈牛圈猪圈地干活儿,恨不得把臭不可闻的狗粪捧在手里,埋进自家的庄稼地,根本不嫌臭,笑逐颜开地陪着舅爷爷和他的弟兄们胡吃海喝。

酒过三巡,舅爷爷拍着爷爷的肩头,开始索要这次出手相救的报酬。舅爷爷的理论是,打跑了孙蜂子,不能白忙活,子弹都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总归有些表示吧。舅爷爷索要的表示就是那两百麻袋稻谷,舅爷爷不想让弟兄们天天瘪着肚子打天下,即使稻谷吃不了,多余的可以换枪,换子弹,打下县城坐江山。

我爷爷头摇得像拨浪鼓,收下了林梦舒的钱,东西就是人家的,半路给了别人,那还怎么做人。

舅爷爷火了,我也是八路,不是别人,我给你打条子,将来林梦舒来要稻谷,就拿我的条子顶,给我给他,不都是一样吗?

我爷爷大声说,不一样,他是八路,你是土匪。

舅爷爷满脸的无奈,姐夫就是死脑筋,打死了也不开窍,真要硬拉走稻谷,土匪的恶名就摘不下去了。

既然谋不来稻谷,那就磨钱吧,磨林梦舒留下的钱。舅爷爷从一颗手榴弹、一发子弹、一双鞋子、一套军衣、一支三八大盖、一件皮裤带,一笔笔地算,直至算到了和孙蜂子结了仇,需要弥合弥合,一切一切,都得靠钱,没有千八百块大洋,啥都不是。可是,一家人怎能说钱的事呢,帮咱自家打胡子,理所应当,一分钱也不要。但借钱总归不过分吧,就当林梦舒没给过钱,二百块大洋先借我,等革命胜利了,加倍还。

我爷爷不吱声了,我爷爷把庄稼看得比银子重,家里的钱财,都由大爷爷大奶奶掌握,老大当家,也是老周家祖传的家规。这一点,舅爷爷不是不知道。看到我爷爷蔫头耷脑、一脚踹不出屁来的样子,舅爷爷索性下了炕,趿拉着棉乌拉,去了我大爷爷的屋,拿着枪点着我大爷爷的脑壳,骂着大爷爷,不陪我喝酒,躲清静去了,弟兄们的命,还不如猪狗吗?亲戚是亲戚,理是理,我们流血出汗,你却一毛不拔,今天我不难为你,要么两百麻袋稻谷我拉走,要么二百块大洋借给我,说吧,给啥?

大爷爷眨巴着眼睛,他知道,舅爷爷再凶,也凶不过胡子。大奶奶早就换完了湿裤子,她对舅爷爷知根知底,顺毛驴子的脾气哄一哄就能过去,忙说,老太太不在家,我们晚辈的随便做主,那是不敬不孝,要遭天谴的,不差这几天,过完年,老太太咋说咱就咋办,好不?

舅爷爷果然气消了一大半,把我爷爷我奶奶都找了过去,教训着他们,留几亩地几间房够吃够住就行了,该卖就卖,该当就当,留在家,谁都眼红,都是祸害,别当守财奴了,等到我们坐了天下,共产了,啥都不是你的。

大爷爷点着头说,那是。

早晨醒来,变天了,北风把辽西走廊吹得狼哭鬼嚎。三九天的寒流,异常冷酷,冷得石头都在瑟瑟发抖,连最耐寒的长毛狗都承受不了,哼哼叽叽地叫着,不停地用爪子挠门,想进屋里暖和暖和。

外面没有太阳,灰蒙蒙的,天地一片混沌,看不出几十米远。屋里呢,我奶奶点燃了豆油灯,拨开了灯芯,才亮堂起来,檩子椽子箱子柜子一是一二是二地显现在眼前。当然,最显眼的是炕上的饭桌,没有收拾下去,依然杯盘狼藉。昨夜,奶奶熬不过舅爷爷没完没了的大吃二喝,不再热菜温酒,任他们闹下去,和衣而睡了。

舅爷爷是四更天走的,走的时候是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刚刚还是闹得鸡飞狗跳,一眨眼就悄无声息地走得干净,弄得神出鬼没的,像没来过一般。若不是饭桌上留下那么多痕迹,还有散不尽的臭脚味儿,谁也不会相信,舅爷爷在离县城不太远的地方,会胆大妄为地待了这么久。

不过,舅爷爷不是空手走的,家里过年的鸡鸭鱼肉,还有成筐成筐的黏豆包,被席卷一空。

大奶奶费尽心思备足的九碟十八盘,还有热腾腾的火锅,全被舅爷爷祸害了。操了半冬的心,置办了这么丰盛的年货,本来想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补回十几年的缺欠,没想到心血就这样白费了,大奶奶心灰意懒,不再张罗。

这注定又是一个清苦的年,好在我们不是小门小户,年总能过得去,只是还像从前那样,缺少一种气氛。

奶奶边收拾残羹剩饭,边对我爷爷说,这稻谷,横竖是保不住了,干脆让冠武他们拉走吧。

我爷爷翻了一眼奶奶,你看他们那个人马刀枪,和胡子有啥区别,我信不着他们,他们不像八路,再说了,咋处理,大哥还没言语呢。

自己的弟弟啥样,奶奶再清楚不过了,没有和爷爷犟嘴。

晌午,天还是早上那副德行,不明不暗,朔风怒吼,又多了打在脸上疼得发麻的雪糁子。

就这么个坏天气,我大爷爷背着钱褡子,还是出门了。他把狗皮帽子、羊皮大袄、棉花手闷子捂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

傍晚,我大爷爷还没有回家,就有人跳过我们家高高的院墙,趴在窗口,悄悄地给我奶奶叫姐。那人是舅爷爷换命兄弟,告诉了一件让我爷爷我奶奶惊讶不已的消息。大爷爷背着我爷爷,把稻谷卖了,明天一早人家来拉粮。

我爷爷吃了一惊,不相信这是真的。老周家人,向来忠厚传家,一诺千金,把脸面看得和命一样值钱,不至于轻易变卦吧?

来人将所有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我爷爷,包括我大爷爷怎样去的县城里的茶馆,说了些啥话,和谁做的交易,卖了多少中央票子,甚至连脱下来的羊皮大袄里有几个绵羊的黑眼圈都说得清清楚楚。

我爷爷不得不信了。

奶奶说,我要是大哥,也会这么做,自古就是当兵吃粮,稻谷放在咱们家,谁不惦记?昨天咱逃过一劫了,趁早给了冠武吧,咱得过个安稳的日子,别弄得鸡飞蛋打,两头不够人,兵荒马乱的,脸面不是咱想留就能留得住,就算咱豁出命去保,该保不住还是保不住。

我爷爷这个闷葫芦,闷了好久,最终拍了下大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说,告诉张冠武,明天早点儿来,把稻谷拉走。

奶奶乐了,认为我爷爷终于开了窍,不再是死脑瓜骨,她还不知道我爷爷心里的小九九。

舅爷爷的换命兄弟兴高采烈地走了,舅爷爷埋伏在我们家的眼线也随之消失。舅爷爷虽然被国军追得满山跑,对两百麻袋稻谷却念念不忘,总有一双眼睛监视着我们家。我爷爷用一生中唯一一次最诚实的谎言,骗跑了那双警惕的眼睛。

我爷爷掐着手指头算时辰,舅爷爷带着大车小辆,从西部山区赶来,起码得跑到天亮。他要在三个时辰内,把要做的事情,彻底做完。

憋了一天的大雪片,终于在天黑时飞旋而下。大爷爷叩响大门时,已伸手不见五指,若不是屋里的灯光透过窗户纸,漫射出去,根本看不清敞开的大门还站着个人。也许那天我大爷爷敲了好一阵子门,因为呼啸的北风过于凶猛,才让所有人的耳朵失聪。是躲在灶膛前取暖的长毛狗,跳了起来,不断地向外挠门,才提醒了我爷爷。

大爷爷从呼啸的北风中钻进院里,笨拙地拍打着钻进脖领和袖口的雪。尽管天冷得唾沫没落地就冻成了冰,大爷爷的脸却堆满了笑容。他是醉意蒙眬回来的,还得意地冲着为他开门的我爷爷哼了几句二人转。

我爷爷知道他哥为啥醉的,却不说。

大爷爷回房没多久,就熄了灯,我爷爷悄脚过去,在窗外细听,终于听到了和外面的北风相呼应的鼾声。

奶奶纳闷了,我爷爷向来中规中矩,从来不做听房这类下作的事情,今晚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