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稻谷(字码头读库·辽宁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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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平安稻谷(4)

被窝儿早已被奶奶铺好了,我爷爷却迟迟不肯睡,不时钻进风雪中,捧出高粱苞米和黑豆,给我们家大青骡子开小灶,没完没了地理顺大青骡子的毛,仔仔细细地拾掇那挂马车,还给车轱辘抹了油,马鞍子、马套包和马肚带挑选的也是最好的。干这些活计时,不能出响动,也不能露光亮,我爷爷摸着黑干,他的手就是一双透亮的眼睛。

二更时,我爷爷拍醒了奶奶,将养精蓄锐足了的大青骡子套进马车。奶奶突然间明白了,趁着风凶雪猛,夜黑无人,我爷爷要把稻谷藏起来。即便是雪厚风疾,三套马车拉这些稻谷,费不了多大的力气,可惜的是,两个拉套的小驴骡不习惯走夜路,更不会与爷爷的鞭子达成默契,黑灯瞎火的,不能劲儿往一处使,反倒成了累赘,打急了,叫几嗓子,更麻烦了,还不如一头大青骡子使用得心应手。

打开偏厦的门,扛起稻谷,一麻袋接一麻袋地往车上装。奶奶没把自己当女人,和爷爷一道扛着麻袋。旗人家没有娇惯孩子的习惯,奶奶从小都是在干活儿中长大,不像大奶奶,裹脚是她小时候的全部劳动。所以,奶奶干起体力活儿,一点儿也不比男人差,紧跟在我爷爷身后,一趟不落地扛稻谷。

暴风骤雪中,马车被彻底地掩藏在黑夜里。落下来的雪,让村里的路变得艰涩迟滞,车轱辘每转动一圈都很吃力,不管是我爷爷、我奶奶还是大青骡子,都不遗余力地让马车紧走快赶,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两百麻袋稻谷,从家里拉到三里外的烤烟楼子,得往返好几趟,每一趟都要躲开村人的眼睛,每一步都不能耽搁,都要拼命地往前赶,运得越快,秘密被人发现的概率就越低,否则,一切努力便前功尽弃了。

烤烟楼子,是我们家在村外的另一座私产,有三层楼那么高,一律是土坯垒、黄泥抹上去的,既能保暖保温,又能防潮防湿。烤烟用的火洞,宽阔得赶进一头牤牛都能转过身。我爷爷就是将那两百麻袋稻谷藏进火洞里,再用泥封死,石头砌牢,待到风停雪住,一切痕迹都没有了,稻谷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只等林梦舒来启封。

唯一遗憾的是,等到开春以后,我们家再也不能种黄烟了。黄烟让我们家殷实了许多年,这个风雪夜过后,我爷爷只能将烤烟楼子当成废墟了。种了烟,必须把烟叶放进烟楼子里烤,那样,秘密就藏不住了。

扛稻谷运稻谷,从二更干到四更,片刻也不敢停歇,奶奶累得不行,身上的汗也流干了,强硬的北风蛮横地钻进奶奶的身体,奶奶的棉袄结成了冰。奶奶硬挺着,还是将最后一麻袋稻谷扛进了烤烟楼子。等到放下麻袋,让身体放松的时候,奶奶觉得嗓子发咸,忍了好几忍,没忍住,还是呕出了一口鲜血。她发现我爷爷没看到,装成没事的样子,和我爷爷一块儿往家走。

我爷爷天天干重体力活儿,没有多大的不适,赶着车,回到家,若无其事地整理好马车,放置好鞍辔,才将走路已经趔趄的大青骡子牵进牲口棚。他没有留意,奶奶走进屋里的步子,其实很拖沓、很无力了。心粗的我爷爷没有觉察出异样,还要忙碌,那就是铲雪,同时也铲掉了院里院外奔忙的痕迹,又得准备好一套就合舅爷爷的招法,免得天亮后弄出漏洞,那就不好收场了。

天刚蒙蒙亮,奶奶便高烧不退,上面是三层厚厚的棉被,下面是火炭一样的炕头,奶奶依然瑟瑟发抖。我爷爷有些蒙,请来了大奶奶,大奶奶端来酒,蘸上棉球,前胸后背地给我奶奶搓,还吩咐我爷爷赶快熬姜汤,没完没了地给我奶奶灌。我大爷爷踏着雪野,一步一趔趄,好不容易把郎中背回家,开了几服药,给奶奶灌了下去,总算保住了奶奶的命。此后,奶奶的病根便落下了,肺气肿魔鬼一样缠在奶奶的身上,一直缠了三十年,直至骨瘦如柴,油干灯尽。

最不幸的是我们家的大青骡子,活生生地累死了。直到我奶奶的烧退了,我爷爷才想起大青骡子,又捧了几捧黑豆,想去犒劳,发现它躺在牲口棚子的一角,已经僵硬。另两只小驴骡,瞅着大青骡子,眨巴着可怜的眼睛。

天亮了,风住了,雪停了,天是蓝的,日是红的,地是白的,村庄是静的。茫茫雪野把整个世界完全覆盖,就连房屋都被大雪埋住,只露出曲曲折折的窗户和房顶的烟囱。几缕炊烟直上青天,透露出顽强的生命气息。同样顽强的,还有门前的两盏灯笼,被主人拍去积雪,耀眼地红在无际的雪野。

一切的一切,都被大雪掩饰得干干净净,包括昨夜的车辙。好像这世界本来就很平静,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曾发生过。

可是,要发生的事情,终究还要发生。

本来,我爷爷已经策划好了,装了鼓鼓囊囊两百麻袋的谷草,趁着天色将明未明,让舅爷爷当成稻谷拉走,给全村人一个错觉,也能给大爷爷找来的客商一个交代。骗也好哄也罢,反正是自己的小舅子,目标也都是一致的,稻谷不能落到别人手里。张冠武再不懂事,也不敢拿他姐夫怎样,还得替着瞒天过海。

可一夜过后,舅爷爷却音讯皆无,我爷爷如坐针毡了。

大雪没膝,道路无痕,从县城到羊安堡才十几里的路,大马车却摸摸索索地走了小半天。买稻谷的客商,抓到了千载难逢的商机,稻谷是稀缺物,全县城也没有几百斤,加工成大米,一出手就是小一半的利润,这等好事,怎能错过?尽管道路艰难,依然坚韧不拔地赶到我们家,而且是用麻袋扛着中央票子。

大爷爷出奇地热情,打开上锁的柜子,掏出了许多私房货。泡出的茶,飘着花香,花花绿绿的糖果,脆生生地甜,果盘里还摆着的槽子糕、炉果等糕点,松软的香味儿诱惑得人鼻孔发痒。哪怕是占嘴磨牙闲嗑零碎,也不是平常的葵花子,换了罕见的松子和榛子。这些好东西,我父亲这些孩子们,见都没见过,馋得直淌涎水。

我爷爷明知来人是谁,也知道为啥来的,却故作不知,也不理会客人,把两头小驴骡牵到了羊圈,闷头待在牲口棚里,笼上一堆火,一味地给大青骡子开膛破肚。这头大青骡子,我爷爷视为掌上明珠,比对儿子还亲。割大青骡子肉的时候,我爷爷心疼得像割了自己的心头肉。

大爷爷只顾招待客人了,没瞅几眼躺在牲口棚子里的大青骡子。大爷爷是商人,对用于周转的资金,比家里所有的物件都重要。大爷爷有个理论,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鸡鸭鹅是带毛的,闹了瘟灾,全军覆没。大青骡子也是带毛的,尽管顶替家里一半的劳力,大爷爷依然不视之为财产。大爷爷只把房子、土地、门市、大洋和钞票视为财产。

寒暄过后,大爷爷引领客商来到东西两座偏厦,准备装稻谷。可是,一摸麻袋,大爷爷傻了,轻飘飘的,两百只麻袋里,都是谷草,一粒稻谷都没有了。

大爷爷怒气冲冲地问我爷爷,老二,稻谷哪去了?

我爷爷不紧不慢地说,昨晚上,张冠武拉走了。

大爷爷指责着我爷爷,这么大的事,你就不能叫醒我?

我爷爷木讷地说,张冠武不让,稻谷是他抢走的,我没辙。

大爷爷满脸的无奈,我答应了人家,你让我的脸丢尽了,以后让我在城里的街面上怎么走?

我爷爷低着头,不接大爷爷的话茬,依然如故地收拾大青骡子。

大爷爷拍着大腿说,这烟不出火不冒的,气死我了。

我爷爷依旧不吱声,反正稻谷藏好了,只要客商拉不走,老周家就没毁约。

客商见稻谷没了,脸红涨得像鸡冠,一大早就雇了马车,冰天雪地赶了小半天的路,好不容易来到老周家,竟然让人家耍了,都在街面上混,谁能忍下这口窝囊气。

大爷爷小心翼翼地赔着不是,把大青骡子的皮和肉都堆在了人家的马车上,算是赔偿人家的车马费,客商还是不依不饶,临走放下狠话,周平,我告诉你,你不守诚信,城里的那些买卖人不会饶过你的,过完年,你城里的杂货铺等着关门吧。

客商走了,大爷爷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大马车轧在雪地上的吱吱声,像是一圈接一圈旋动的刀子,没完没了地剐着大爷爷的心。

大爷爷脚都蹲麻了,还不愿意起来,我爷爷拉了好几次,才将他拉起来。他唉声叹气地拍着我爷爷的肩膀,老二啊,不是我不守信誉,稻谷放在家,成天提心吊胆的,卖了,钱在咱手呢,等到八路来了,咱再买回来,哪怕出双倍的价钱,谁也不会欠,你的心眼儿太实了,把哥坑苦了。

过年的东西被舅爷爷掳去了,大青骡子肉又被客商毫不客气地拉走,我父亲这群孩子们眼巴眼望的好吃的都没了,小日本子投降了,怎么还让我们过清汤寡水的年啊?

我父亲带着孩子们,跑到大门外,不断地唾着唾沫,唾着不让我们过安生年的人,还要唾掉缠着我们家的霉气。

过年的前一天,大奶奶把对联扯了,灯笼都砸了,就差挂白灯笼了。家里没有一点儿过年的气息,每个人都忧郁地听别人家放爆竹。好歹我爷爷会杀猪,年前那些天,没间断地被人请去,当工钱的肉份子堆了好几摞。过年的菜只剩下一个了,就是酸菜猪肉炖粉条,一家人吃得饱,也吃得暖,就是没有年的喜庆。

大爷爷想了好几天,终于想明白了那件事情。他私下里对我爷爷说,张冠武办放屁那点儿事都会闹得满城风雨,会没声没响地拉走稻谷?别以为大青骡子咋死的我不知道,你媳妇咋闹的病我不明白,都是累的。这种蔫巴事,只有你能做。说吧,稻谷藏在哪儿了?

我爷爷手往袖子里一褪,还是不吭声。

大爷爷没辙了,只好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我不问了。

元宵节那天,我们家同样没有节的气息,甚至连元宵都没吃成。奶奶的病扎了根,气都喘不匀,没有精神头做元宵了。大奶奶一肚子怨气,嗔我爷爷太不懂事,家里的祸都是他惹的,连年都过不消停,更没心情做了。

大爷爷打点着礼物,成天跑县城,向客商赔不是,向街面的商铺解释,不是他不守诚信,是张冠武太浑了,抢走了稻谷。大爷爷这么费尽心机,一是想挽回面子,“德号昌”嘛,德为先,德字被人甩上了污点,开春的时候,杂货铺就没法开张了。第二呢,借此造造声势,把脏水都泼在了舅爷爷身上,换得家里真正的平安。

我爷爷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天,葫芦岛港的国军少将扔下过话,年后拉稻谷。现在,年过完了,我爷爷便度日如年了,他做梦都梦见吉普车,梦见国军少将用小枪顶着脑袋,逼问稻谷哪儿去了。

这种噩梦,在解放后的许多年份里,我爷爷依然做了好几次,直至我爷爷过完米字大寿,居然做起了白日梦,梦见的就是国军少将来索要稻谷,没完没了地喊“躲起来”。这时,我爷爷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他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过去。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某一天,我在一份资料上看到,那位特别富有同情心、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让日本侨俘吃饱的国军少将,放弃了对日侨的照顾,在1946年的春节开赴前线,彻底将稻谷的事情忘掉了。

我猜测,国军少将的选择,大概与陪同犬冢一郎来过我们家有关。

我爷爷之所以对少将念念不忘,与我们家的传统观念有关,那时候,我爷爷视八路和国军都是正统的官家。

我们家不惧胡子,却怕官家。

回家过年的两个姑奶,看到家里这副样子,害怕一不留神引火烧身,住了两宿,没过初五都回婆家了,还把姑爷派过来,大包小包地送来好吃的。曾祖母大年三十才回来,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一看气氛不对,马上缓解大家的情绪,不断地劝慰,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家人口齐全着呢,平安是福,都快活点儿。

快活的只有孩子们,孩子们很容易忘记,只有大人们迈不过去火焰山,整个正月也就过得无精打采。

元宵节的圆月,白朗朗地挂在天上,大地上的雪,无边无际地铺着,折射着银色的光,满世界既清冷又明亮。我们家终于有了红灯笼,那是我曾祖母挂出去的,她费了好几天时间,才糊成了六只灯笼,企盼全家六六大顺。

有着灯笼的呼应,天上那轮孤独的圆月不再尴尬。

元宵节过后的第三天,是雨水,天渐渐地暖了,这时节,该做种地的准备了。我爷爷趁着冰冻有所松动,猪圈里的粪土不再坚硬如铁,便跳进空空如也的猪圈,挥动洋镐,起圈里的粪。等到开春抓进新猪羔时,清净过的猪圈,不再泥泞和发臭。

自然,清出来的猪粪,还要送到我们家的大田里,这些都是难得的肥料,“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嘛。

我爷爷正在挥汗如雨地劳作,村长曹振东来了。曹振东在村里消失了小半年,八路来了,他跑了,怕当汉奸给镇压了,国军来了,他又躲了,摸不准国军是啥风头。年前,他回来了,摇身一变,不当保长当村长了。

曹村长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从前的那一身马褂变成了中山服,胸前还戴着一枚国民党党徽,大摇大摆地走进我们家。我爷爷并没在意,你穿了龙袍,该是曹振东还是曹振东,成不了皇上,也成不了别人。可是,曹村长身后跟着的那个人,着实让我爷爷吓了一大跳。

那人是孙蜂子。

孙蜂子被官家招安了,也摇身一变,穿上了警察制服,当上了县保安队的队长。

不是冤家不聚头,是祸终究躲不过。我爷爷丢下洋镐,他认了,这世道,杀人越货的强盗都能成为官家,黑白完全颠倒了,辩解和挣扎都没有用。我爷爷不想弄得全家哭声一片,更不想让孙蜂子看到我病歪歪的奶奶,不等人家发话,自己就走出了院子。

那天,我爷爷连手都没洗,脚上还踩着猪粪,就被孙蜂子和曹振东捆走了,捆进了县城,扔进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