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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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北国抒情(2)

【感悟唐山】

这是我第二次回访唐山了。初次访问唐山是在1982年严冬时节,当时在世的萧军率领北京的几位作家,经遵化市的清东陵,去感受遭受大地震之后重建的唐山的旋律。

我发起了高烧。记得,我们下榻的地委招待所,是刚刚重建起的两层简易小楼,楼内没有暖气,使本来就牙齿打战的我,不得不盖上几条棉被御寒。萧老自称学过中医,号了我的脉后,说我是急性感冒,立刻通过地区文联,找来了大夫,半夜打针吃药。萧老还安慰我说:“你放心,历经二十年劳改的你,明天就会退烧,跟大家一块儿去逛新唐山。”

真是有点鬼使神差,萧老的话竟然如此神灵,打针之后,我出了一夜大汗,第二天我当真能跟随大家一块儿去瞻仰重建的唐山了。老实说,1982年的唐山除了清除掉坍塌的废墟之外,目光所及之处还是一片荒凉。我们下榻的招待所,可以算是唐山一所最为完整的房子,但房前房后到处都是为铺设管道而开掘的壕沟,因而到处插着醒目的提示牌:行路注意,小心脚下沟渠。我特别深刻的一个记忆,就是在夜阑人静之时,我听见生者哀悼死者的悲泣声声——当地文联的同志告诉我,这天按照北方民俗,是给死鬼送寒衣的日子,大地震后的二十多万亡灵,已不分张三、李四集体埋葬,因而送寒衣的生者,只能在市区的十字路口,举行这种祭悼的仪式。

因而,初访重建唐山的时日,我内心塞满了悲凉。1976年7月28日那个天崩地裂的短短瞬间,把这座北方的重工业城市,化为废墟,重建唐山虽然不是童话,但那是一条充满艰辛而又漫长的路。

时隔十五年多的光景,唐山一座高等院校聘我为该院文学系客座教授,并为此邀请我出席仪式,因而有了我再访唐山之行。时间老人不过眨了眨眼皮,一座崭新的唐山已然重新出现在北纬39.6度,东经118.2度的世界坐标之上。漂亮的新楼群自不必说,让我为之动情的是街道的整洁以及绿化的达标。时值4月中旬,沿街的花丛正在初绽娇颜,成行的绿柳已然扬花似雪。对比北京、上海来说,她还不具备不夜的繁华,但是每条大街上,都有着她独具的情韵。行者步履匆匆,出租车司机彬彬有礼,显示出这座死而复生的城市新的精神风采。她不像北京、上海拥有那么多的外来人口,故而她绝少喧嚣,一派安然恬静的气氛。

唐山中心广场,死难者纪念碑高高耸立。它貌似欧洲中世纪的古城堡的一个方形瞭望塔,雕塑家别出心裁地在其塔身和上端劈裂开空隙,以昭示人们不忘地裂天崩时的不幸亡灵。我去瞻仰这座人类苦难的纪念碑时,适逢周末假日,外地游客多在塔身下留影存念,而该市一些红颜少男少女,神情上已无沧桑痕迹,他们在广场上放着风筝,有蜻蜓,有鹰鹞,有飞龙……只有一个老者放飞的风筝是一块黑色方巾,上边用白色涂抹着一个祭字——清明节刚过不久,显然这位老者是到这个死难者纪念碑前,来祭祀亲友亡魂的。

纪念碑离唐山地震遗址——昔日的唐山矿院不远。我在那里重温了大地震后留给唐山的毁灭性灾难:遗址原是矿院刚刚建成的四层高的丁字形图书馆,占地面积约有一亩。矿院1976年夏天正在准备往新楼搬运书籍及阅读设施时,灾难降临了。这座倒塌了的丁字楼,因楼内无人无物,便被留下来作为地震遗址,供后人参观。我围着那座塌楼转了一圈,那折断的楼板及墙壁,像戳天之戟,指向蓝天,像是叩问苍天,人间何以会有如此的浩劫?没坍塌的楼房一角,貌似还在那儿直立地站着,但低头一看,楼房已与地基分离错位约有半米之遥;之所以至今没有倒塌,是因为楼内都安装了支撑的铁柱,这是为保持地震后的原貌,唐山人所采取的保护性措施。

俱往矣!而今的新唐山人脸上已无泪痕。昔日我下榻的招待所,已变成十几层高的唐山饭店,与之遥相对应的是唐山最高建筑——凤凰大厦。设计师为了突出大地震的灾难,在凤与凰的两楼之间,有意留下象征地裂的长长空间。大厦外壳通体碧蓝,寓意孔雀再次开屏,春天的白云从楼顶飘拂而过,似在向人间宣布一个新唐山已拔地而起,她正在问鼎蓝天!

夜宿唐山饭店,有记者来访。话题当然是重游唐山的感怀。我对那位姓葛的年轻记者,特别谈及了苦难与人类的相互关系。他要我给报纸题词,我信笔写下我如下的心声:

“苦难是追逐着人类的背影,更是人类导航的先哲,这就是唐山对我述说的一个哲理故事。”

1998年8月

【醉太行】

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太行山有雄无秀,虽然有陡峭的万丈悬崖,但一个个山头犹如和尚的秃头,是秃山、秃岭形成的大山之魂。十月中旬,全国自然生态文学会议,在太行山大峡谷中一个名叫石板岩乡的山村召开,使我有机缘钻进它的体躯之内,去扫描它的生存形态。该怎么说呢,汽车刚开进大山之腹,我就发现了自己认知上的谬误,十月的太行山,不仅有光头武士的阳刚,还有俊俏丽人醉酒后的艳丽。

汽车沿着陡峭的S形山路,盘旋地向上攀登,每每拐过一个弯道,绿色便变换一个层次,由山下的浓绿,弯成苍劲之绿;再由苍劲之绿中,发现秋天的橙黄;又在橙黄之中,绽露出一片片艳红——那是红枫在向人间展示苦夏已经远去,秋意已染上太行的额头和眉梢。记得,过去的文人墨客,抒写的多是南方的灵山秀水,如黄山之灵秀、雁荡之奇伟、庐山之恬雅、泰山之巍高,几乎从文字中难以找到对太行抒情的表达。倒是有写到太行山的文字,无一例外地都与战争发生联系,“金戈铁马”“兵家必争”一类的字眼溢满书页,这实在是对太行山的色盲——至少是一种认知上的斜视。

我之所以产生了如是的感慨,实在是因为从河南一侧看太行,它不仅有万峰争雄的阳刚之魂魄,还充满了阴柔之灵秀。依山而行的百里大峡谷中,不仅林木丛生,还浪花飞溅地流淌着一条名叫露水河的溪流,这条河在山下形成一个美丽的湖泊;有几只白色飞艇在湖泊中戏水,一下就把我们这些远方来者惊呆了。一个来自南方的“老广”,在车上竟然惊叫起来:“哇!我的天啊,这不是高山峡谷出平湖吗,能不能停一会儿车,让我把这些奇丽风景带到广东去,发表在报纸上,让‘老广’们都来这儿观光?”不仅南方来客对此情此景神情愕然,就连我们这些北方来者,也都为之瞠目结舌,坐在我身旁专事生态文学写作的作家徐刚,激动地对我说:“真想不到峡谷藏娇,旅游传媒方面,怎么都是瞎子和哑巴,没见过有关太行峡谷内有平湖的报道?”我说:“好饭不怕晚,就等着你徐刚来太行,揭开太行山新娘头上的盖巾啊!”徐刚说:“我一定写,为太行山正名,老兄你也责无旁贷。”

我虽然没有回应徐刚的战表,但是心已沸腾起来:我国的多少湖泊,水的色泽都是浑浊的,说得确切一点,颜色就好像是浓浓的绿菜汤。像西北青海湖和东北镜泊湖那样的一泓静水,数量微乎其微,但我做梦也想不到太行峡谷中,能有这样一片碧蓝的湖水。可以想象,它是露水河的浪花汇流而成,如同为太行峡谷镶嵌了一面明镜。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了美国西部的大峡谷,它也有太行山的雄险,谷底也流淌着一条美丽清澈的科罗拉多河,虽然那科罗拉多河比露水河咆哮湍急,但是对比太行山大峡谷而言,科罗拉多河没有在谷底形成任何湖泊,因而太行大峡谷与美国大峡谷相比,可谓各有千秋。

车子开到下榻的石板岩山村了,这里的石墙石屋石碾石磨,浑然一幅古老风情画巻。下车之后,我就发现了又一个奇迹,有几个支开画夹的年轻人,正坐在露水河畔写生。噢!原来一些先知先觉者,早于我们来到这儿朝圣了。到了晚上,我在太行峡谷散步时,才知道先于我们到这儿朝圣的,不是几个人,而是几百人之多。当我与他们闲聊时,才知道这些艺术院校的学子,有的来自河北,有的来自山西,有的来自河南,有的竟然来自南方广东。他们下榻在石板岩的老乡家的石板房里,包吃包住一天才十五到二十元钱。太行山以其独有的雄险奇秀和北国山乡的憨厚和淳朴,把这些未来的艺术家揽于心怀。这里成了美术学子们的写生基地。与他们闲聊,才知道他们之中有的人已经来太行峡谷半个多月了,画了一摞摞的太行写生素描,但至今仍恋栈这个美丽的峡谷,不愿离去。在他们的启迪下,我的悟性顿开:啊!生态文学会议之所以在这儿召开,其中的含意之一,就是让我们重新认识今天的巍巍太行山,以纠正我们昔日视野中对它的色盲。

太行山的色泽是婀娜多姿的。早上起来,听到有人高喊:太行山峰戴上银冠了!凭窗外望,发现那银冠不是什么帽子,而是压在山尖上的一轮明月。山峰直立陡峭得如阿拉伯数字中的“1”,那轮洁白的圆月,真像是一个古代武士头顶银冠。记得,过去我曾读过一篇童话,说月中的嫦娥难耐寒宫寂寞,曾飞下寒宫与充满阳刚气势的古代壮士幽会——那陡峭直立的山,就是当年那个武士的化身,不然那月亮怎么会久久盘旋于他的头上呢?当然,这只是我的浪漫臆想,而真实又离奇的童话,却在太行山一个名叫桃花峪的景区轮回:那儿崖谷中的桃花,与天下桃花的开花季节不同;它不开在温暖的春时,而是开在寒冬季节,与洁白的冰雪争奇斗艳。最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太行山的主人拿出冰雪与桃花共存的画册,我们这些来自东西南北中的作者,才被太行山独有的风韵折服。其理论根据是:桃花峪的岩石层中藏有热泉,尽管外部世界冰天雪地,热能依然在地脉中燃烧,这种热能制造了人间童话与世界奇观:“飞雪漫天舞,桃花浴雪开。”桃花的粉色,与冰雪的银白痴情相望——仅仅为此一景,有许多人就与主人相约,飞雪时节我们一定再来。

太行大峡谷长过百里,当我们闯进它的腹地时,常常为其独有的神秘而情动。走着走着,不知从哪儿飞来凉丝丝的水雾,抬头看去,那是悬崖之顶垂落下来的瀑布;只因为那山崖太高太高了,待这条银线飘到大山谷底时,已然被风分解成小小的水珠了。尽管这儿的山势陡峭而巍高,但仍不乏特意来太行探秘的勇者,他们沿着镶嵌在悬崖陡壁上的铁板栈道,向太行之顶攀登。远远望去,那些攀登者的身影,因衣着不尽相同,如同一只只色彩相异的壁虎,在向太行绝顶进发!这个攀登者上攀的崖谷叫王相岩,之所以留下这个与雄险山崖决然对立的儒雅的名字,缘起于远古的历史积淀:三千多年之前,商朝迁都至河南安阳之后,这里曾出了个贫贱山民傅说当了朝廷重臣。据《商史》记载,商王武丁是个明君,在继位之前,曾到太行山体察民情,在这座山崖之巅,他碰上了傅说,并为他的博学多才打动。但是在奴隶年代的商朝,山民是王权的奴隶,是不能登堂为官的,武丁当了王之后,为了让山民傅说进朝辅佐朝政,不惜以夜梦远祖遗训为尚方宝剑,巧妙地把傅说召进了帝王宝殿,当了他的一号重臣,成为中国历史上一则少见的“天方夜谭”。因而,太行山不仅将雄、奇、险、秀集于一身,它的体躯内,还闪耀着中国人文历史的光环!

归来后,为了驱散一天行程的疲惫,特意多喝了几杯太行山“红旗渠”牌白酒。酒后,匆匆行此短文时,我的身心已与婀娜多姿的北国太行山同醉!

2003年秋日

【彩虹门纪事——居京手记】

春末夏初,先到了中国的黄河壶口,后到美加边境的尼亚加拉览胜。在两个不同色泽、不同形态、不同音响的大瀑布之前,心绪起伏跌宕,感慨万千。但是两个瀑布也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悬挂于水雾中的彩虹,都是橙红色半圆形的弧形球体,像是两个色彩绚丽的圆拱形的彩虹门——一个在美国,另一个在中国。

回到了北京后,友人问我:“哪个更美?”

“壶口观瀑是从上向下看;尼亚加拉观瀑是从下往上看。”我说,“两个都美,各有千秋。”

我已然几次去过黄河壶口了,到尼亚加拉也非初行;但是往年运气不佳,都因碰上阴霾天气,而没有欣赏到瀑布上的彩虹。非常难得的是,这次观瀑之行阳光灿烂,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用相机拍下那两个瀑布之前的耀眼长虹。看起来,大自然是公平的,没有厚此薄彼,像世界上有些斜视症患者那般,大声吟唱“西方的月亮比东方的圆”。否!壶口与尼亚加拉各有风姿,都称得上是顶级的自然景观。

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有个美国游客,不幸从尼亚加拉瀑布上坠落下去,他竟然毛发无损地活了下来,事后照片上了报纸,成了新闻。如果这位游客在壶口坠崖,就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了,那个拉着毛驴招揽游人的老汉告诉我,壶口瀑布也有失足者坠入谷底,不仅不能生还,而且无法找到坠崖者完整的遗体——由于瀑布下面是无底深渊,漩涡会在急速旋转中,挟携着坠崖者冲向深渊下面的乱石,最后解体成为一堆乱骨。因而在瀑布下游,有时会发现坠崖人的一只断臂或者是一条断腿。如果选择时代语汇,来评说哪个瀑布更酷,当数黄涛吼叫的壶口——它摧枯拉朽,声若虎啸长天。但要从瀑布的宽度而论,尼亚加拉是壶口的几十倍,因而面对两个雷鸣般的瀑布,我得到了这样的认知:尼亚加拉如银河决口,银色的水花垂天而落,成群的水鸟戏水而飞,像一幅中国的静物写生画;而壶口正好颠倒过来,它虽没有尼亚加拉瀑布的规模,但它有超越尼亚加拉的凶猛,看惊涛滚滚争先恐后地到壶口来跳崖,像是一幅欧洲多层次的油画——本来油画孕生于、属于西方,水墨静物写生是东方的产儿;生活和艺术在两个瀑布前互相换位,正是这两个瀑布的形象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