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12)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章 北国抒情(3)

尼亚加拉的美丽,是它的辽阔浩瀚。当游船穿越瀑布的水帘,尽管你披着防湿的雨披,人人还是要被淋成“水鬼”;年轻人难得遇到如此这般的刺激,因而被水丝淋得嗷嗷乱叫,以表达内心的极度兴奋;而老年人则不得不从敞开的船顶,急急忙忙地走到舱内,龟缩在游船的一角冷得哆嗦——谁让你来尼亚加拉了?这是对你交出十美元船票钱的报答,也是尼亚加拉瀑布给予游人的最高享受。在壶口可没有这样的刺激,但它保留下黄河威猛的原生形态,岸边那巨石上留下的一个个石眼,让人深感古语中“水滴石穿”并非虚言;那石眼被水浪打磨得通透浑圆,像是一台台历史望远镜,可以让游人联想到黄河的母体——巴颜喀拉山流出的清泉,并在“长河落日圆”的意境中沉醉。

这次去壶口观看瀑布,让笔者特别难以忘怀的是,在那急流飞瀑之旁,有一个貌似骆驼的黄色大物。走近看,那不是一匹老驼,也不是黄泥的堆砌之物,而是被黄土包围起来的一大团没有溶解的黄河冰坨。此情此景,在尼亚加拉是绝对看不到的,但在壶口那冰坨竟然抵抗着夏初的艳阳,保持着生命中的冷色和坚挺,像是黄河图腾似的站在壶口之畔,它似在对那些来壶口的老外,讲述着独有的又一篇中国《天方夜谭》。

记得友人陆文夫生前来家做客时,当我们聊起因东西方文化差异而导致大洋两岸人的行为异同时,他曾举出这样的例子。他说西方人接受礼品时,都习惯于立刻拆去包装,当着主人的面,看看那礼品究竟是什么东西;而东方则绝少有当时拆开包装的,而是拿回到家里再拆开礼品的包装,评说礼品的优劣。壶口和尼亚加拉这两个瀑布,似乎正展示出东西方人含蓄与明快的差异:壶口深不可测的水潭中,藏有中华的千年历史,用“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形容它的内在灵魂,似不失恰当;而尼亚加拉瀑布之美,美在它的纯天然,它体躯内似乎没有包容什么人文历史,因而美得让人一目了然。

笔者试想:如果宇宙间确实有主宰万物之神,他的分配非常公平,这就是东方西方两个大瀑布,对我这个东方文化人的昭示。

2010年6月

【走笔“黑金王国”】

五月之末,山东青岛约我去崂山采风;与此同时,山西雁门关外朔州年产过亿吨、隶属于中煤集团的平朔煤矿,也发来邀请。没有任何的犹豫,我立刻舍弃了去海滨踏春之逍遥,而登上了矿山来京接人的中巴,沿着西行国道奔往山西。何以遴选沉重而舍去轻松之旅?因为我想再一次链接上我昔日头盔上戴着矿灯,脚踏水靴,在大山之腹挖煤之断梦。

四十年前的1971年,我曾在山西一座名叫晋普山的超级瓦斯煤矿劳改,而我担任的是最为危险的瓦斯检查员工作。开炮采煤之前,我要去采集瓦斯数据——特别是开炮之后,我还要冒着炮后冒顶塌方之危险,独自一人闯入硝烟弥漫的工作面,去检查瓦斯浓度,因而被同类戏称为“阴阳两栖人”。时至2011年,我虽然已经是一个七十八岁的老翁,但无法割舍怀旧之情怀,便有了这次孟浪之行——上车后才发现,同去中国最大“黑金王国”的,还有天津的蒋子龙、北京的柳萌和几位从事纪实文学写作的年轻的作家。

车抵朔州下榻处,第一个发现是:楼前石壁上“平朔宾馆”四个大字,为胡耀邦留下的墨迹,他曾在改革开放之初,亲临平朔考察。走进煤矿历史展厅,令我更为惊奇的是,这座乌金矿山,竟然牵动着历届国家领导人的心,他们都曾到过这个乌金宝地视察——其中最为抢人眼球的一张历史照片,是邓小平与美国能源专家哈默握手的合影。经过矿山党委书记王天润的指点我才知道,原来这座去年生产“黑金”过了亿吨的平朔煤矿,是邓小平改革开放吹响的第一声号角——他与哈默几次会谈后,哈默先后五次来到塞外平朔调研,最后与中国能源工程师一起,设计了这个“黑金王国”的采掘蓝图。

我不知别的文友走访这个“黑金王国”有何感悟——我刚刚到达这儿之后,出于当过“煤黑子”的精神本能,便用眼睛寻找穿着工服、头戴头盔的矿工身影。令我怅然不解的是,在穿梭于矿工的居住楼区时,竟然没有寻觅到一个矿工。我看到的是:林木葱茏的绿野和地下喷涌上来用以浇灌花草的水线。在净如天雨洗过的各色楼群之间,可以看见展开着黑白羽翅的喜鹊,穿行于楼群间的林木之间。因而,走在我旁边的文学评论家李炳银,对我低声问道:“维熙老兄,你当过‘煤黑子’,我怎么看不出这儿像座煤矿,怎么看不见矿工啊?!”

我回答他,这也正是我心中的悬疑。试想:创造了年产亿吨“黑金”的煤炭之乡,怎么会没有矿工的影子呢?因而我把我们的迷惑,摆到了领我们参观的王天润书记面前。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他说美国的哈默设计理念,与中国许多矿山设计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矿山生产作业区与矿工生活区严格分开,不仅利于生态环保,更利于矿工休养生息。为了让我们看看矿工及其家属们的生活状态,他先后把我们带进矿山体育馆、矿山歌厅、矿山公园……此举,真让我这个老“煤黑子”大开了眼界:走进他们的体育馆后,篮球、网球、羽毛球、乒乓球……都在场地上飞转,平朔的挖煤人及其子女,在场上大显神通。受此感召,李炳银第一个跑进篮球场,加入了矿工的打球队伍;我也激动得走进球场,以贴近矿工的心脉,但当拿起篮球向篮筐用力一掷的时候,那篮球没挨到篮筐就坠地了——尽管当年上中学时,我从初一到高三一直是学校篮球代表队的前锋,但随着斗转星移的岁月更迭,今天我已是个力不从心的老翁。奈何?

最让我动情的是走进平朔公园,这里有真石,有真水,喷泉的水流映照着亭台和楼阁,让我联想到北京的陶然亭和什刹海;在边远的雁门关外,居然有这样一幅美丽的画卷,让我惊讶。仔细凝视清澈湖水深处,一个发现让我陷入了沉思:我发现这个人工湖的湖底,并不是泥沙铺就,而是一块块防渗漏的石板联结而成(平朔是少雨缺水地带)。这需要付出多么大的精力,才缔造出来此水下奇迹?现在这儿成了矿工及其家属子女休闲的胜地,我们之所以在楼区的林荫路上,很少看到矿工的身影,是因为他们都到这儿享受生活来了。

我目光瞄准了坐在长椅上的一位老者,从他粗壮的身体看,我推断他是一位退了休的矿工。为了让他能够坦荡直言,我先说我也当过“煤黑子”,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然后询问他们的生活状态。他告诉我晚年生活十分清闲,一家人住在新楼里,连菜、蛋、肉都不用自己去买,矿山把采掘之后的露天矿层,进行填埋养生的绿化处理之后,建成种菜和养殖大棚,把这些人人离不开的“进口货”,定期开车给他们送到生活区。谈到经济收入,全矿年平均工资到了六万至七万的数字。最后老人用几句话,为平朔煤矿的变化做出总评:“对比几十年前当‘黑李逵’的年代,真有天上与地下之别。”

平朔煤矿演绎的这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昔日在山西我除去留下在劳改矿山挖煤的记载之外,到了“文革”尾声,当地老作家马烽、胡正等千方百计把我弄出“大墙”之后,也曾让我到长治、大同等煤矿参观采访。我记忆中的煤都,为图采煤之便,矿工及其家属无一例外地都与煤山相伴,因而青春姑娘的脸上,常常可以看见难以洗净的煤尘。我当时也采访过井下矿工,他们的收入能够养家糊口就算不错了,哪会有今天中煤集团平朔煤矿的辉煌?因而,当晚煤矿集团总经理伊茂森,把作家一行带到歌厅的时候,我用五音不全的嗓子,高歌了一曲《思念》——这不是倾吐男女之间的情与爱,而是抒发我这个“煤黑子”忆旧之苦涩以及四十年后圆梦之欢欣。

歌后,伊总对我说:“您老已年近八十了。本来,明天我们是不想让您下矿井的;听了您底气十足的歌儿,精神头儿真的不像个老翁。明天您老下井吧,矿上派两个医院护士陪同您老。”

我说:“别——我有过挖煤经历,现在血脂、血糖、血压都正常,就别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的表态没起任何作用,第二天登车去矿井,我身旁还是多了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因采煤矿区(包括露天矿和井下矿),离生活区几十公里之遥,中巴跑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才抵达矿井。当我在矿工下井前的更衣室,穿好工作服、戴上头盔拧亮矿灯、足蹬水靴下井圆梦时,我的心跳加速,血涌心扉——时隔四十年,我又下矿井了;其不同之处在于,四十年前下井,我是接受右派的命运惩罚,而今天我来到井下,是来看年产亿吨的“黑金王国”,圆我民族复兴的强国之梦。因而,当我来到大山之腹的采煤现场,冲向齿轮旋转着的巨型割煤机,看成吨的“黑金”被它采割下来并用传送带运送出井的时候,我想起了打眼放炮的采煤年代,不禁高喊了一声:“梦——令人耳目一新的一场喜梦——。”

此时,我看见我身旁的蒋子龙,俯下身子拾起一块“黑金”,揣进了矿工服,当作此行的纪念;受此启发,我拾起一块煤矸石(煤与石的混合体)装进内衣保存。因为它的外在形象与内在本质,与我几十年的漫长冰雪驿路,有着共同的内涵——我本是一块燃烧的地火,但历史曾把我冷却成了一块石头,直到改革开放年代,中国吹响强国进军号角的时候,我才还原成为地火,在文学界重新燃烧发出光热。

想象不到的是,因为上述的前因,让我与中煤平朔煤矿,产生了一层关联:在我们作家一行即将告别矿山的座谈会上,我突然被煤矿党委书记王天润点名,并让我走到会场中央。我正在不知所措之际,王天润书记拿出一顶标有“中煤平朔”字样的洁白矿工帽,当众宣布:“从今天起,作家从维熙是我们中煤平朔集团的荣誉矿工。”言罢,将一顶白色的矿工帽戴在了我的头上。

我激动得举起右手,向会议敬礼表达了我的真诚谢意。归京之后,我把它挂在书房的显著位置,以不忘此次“黑金王国”之行,并用此激励自己。在关注底层、关注民生的同时,要把自己黄昏斜阳的晚年,像地火一样熊熊燃烧……

2011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