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听(从维熙文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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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伴听(9)

杜鹃找不出词儿回敬我,竟然捂着脸低声呜咽起来。她一边哭,还一边踢蹬着双脚,像个撒泼的孩子:“我刚才还喊你红姐呢,想不到……想不到……你伶牙俐齿地这么对我……”这是我来到这儿以后,第一次显示出我的本相。冷美人的绰号里内涵十分丰富,这只是我初绽锋芒而已。自从干上伴听工作以后,我处处自我克制,之所以在杜鹃面前露出本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觉得杜鹃不仅仅侮辱了我工作的崇高意义,更伤害了甄六老人那颗疤痕累累的心。他有着一颗关爱平民百姓的心,尽管我也不赞同他的行为方式,可是我从心底十分敬重他的行为初衷。当然他在时代大潮的冲刷中,确实褪色得像杜鹃说的石像;可是在我潜意识里,也看不惯当代女孩的轻浮。两种心情交织,便引发出这个夜晚与杜鹃的冲突。不过在当天夜晚,我还是主动向杜鹃承认了自己的语言失准。当然,我也没有肯定她的行为失度。我只是安慰了她,就像我安慰甄六老人那样。

从此,杜鹃少了些对甄六带刺的话。老头子到医务室来拿药或者打针什么的,她都表现出从来没有的勤快,我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夜里唇枪舌剑的功效,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认知了一点生活的真谛。反正她对甄六,调整了她的态度。在这一点上,连朱琴大夫都有所觉察,她说杜鹃像个真正护士的样儿了。令人心烦的是,甄六对这些变化却没有一丝悟知,他照常对杜鹃发火,不外说她嘴唇像是吃了人血,脂粉擦得脸如白面妖精之类。每每遇到这种场景,我都对杜鹃暗抛眼色,让她两耳装聋。有一次,老头子莫名其妙地对朱大夫大发雷霆,原因是朱大姐劝老人按时服用防止心血管疾病的“威氏克”。他听了这药名后,突然两眼一瞪说:“啥?是他娘的哪家药厂起了这个药名‘维什克’,只跟‘布尔什维克’差两个字,这不是有意混淆革命者的纯洁名称吗!”他不容朱琴对他解释,把几颗黄黄的药丸往地上一扔,“这是政治毒药,我不能吃!”

朱大姐哭笑不得,只好把药盒送到他面前:“您看,上边写的是‘威氏克’,不是‘维什克’。”

老头子理屈了,但并不因此认输:“不是毒药我也不吃,我没心血管方面的疾病。”耐心的朱大姐,递过去一张近日的医药报。上边写着据西方医学专家临床研究,秃顶的人得心血管病的概率,比不歇顶的人要高出40%。朱大姐怕老人心存疑虑,还提示甄六说:“这可不是小道消息,是新华社的报道。您这‘中央’不相信西方,总该相信咱们通讯社吧!再说,您的血脂一直超标,您今后每天要吃上几粒。”

甄六老头把报纸住小桌上一放:“现在只要是给钱,广告都能变成新闻。我就不信我这个秃头,能得心血管方面的杂病。我头上长不长头发,与脑血栓之类的杂病,能有什么内在关系?分明是西方在骗人,中国人还就上钩。”他不等朱大夫再说什么,已然从医务室站起身来,对我招招手道,“小红,走,帮我起草一个报告去。”

我说一切都可以照办,但必须先把“威氏克”吃了——不仅今天吃,以后要天天吃。我的态度所以如此坚决,因为我看见朱大夫是翻看了老头子病历之后,上午特意为他从医院取回来的。为了尊重医生的苦心,更为了甄六老年病的预防,他应该按医生的意见服药。

甄六看我一动不动,声音突然拔高了八度:“你是怎么了?是不是也中了西方的邪了?小朱给我的救心丸,我没有拒吃过。那是中国生产的灵丹妙药,我信我这正牌的‘布尔什维克’,不信冒牌的‘维什克’!”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头脑里那根从没松弛过的政治神经,正在绞杀吞噬着当代科学。我没有随老人出屋的道理,因而再次规劝老头子说:“伯伯,您先吃了药,我立刻跟您走。”说话之间,朱医生已然倒好一杯凉开水,我右手端着水杯,左手把药丸送到甄六面前,并对老人半开玩笑地说,“您不是说不许秘书专政吗,在吃药问题上您得听我的,这不算是秘书专政吧!”

朱大夫笑了。

杜鹃也笑了。

但就在我们嬉笑之时,出乎我们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老头子对我大发了雷霆。他先把我手中的杯子扔在了地上,哗啦一声杯子摔得粉碎,后又对我扯着嗓子吼叫道:“魏红,你搬到这屋子来时,我就担心你受资产阶级影响,结果还是不出我的所料。我告诉你们,我坚决不吃那些迷魂药,今天不吃,明天也不吃!”

朱大夫吃惊地愣在了那儿。

杜鹃被吓得背过了身子。

我被老人激起了火性,猛然跳出一句话来:“您这是对谁发威?妞妞阿姨是在部队从医的,如果她能活到现在,会同意您今天的做法吗?”

说这话时,我并没有经过缜密思考,只是在火头上顺嘴而出。这下可是惹下大祸了,他两步蹿到我的面前,用哆哆嗦嗦的胳膊,指着我的鼻子尖说:“好啊你,你骨子里原来也和前边的服务员一类货色,你马上给我走!走!我这老粗,用不了你这臭知识分子!”他一甩手,踉踉跄跄地走了。由于怒火攻心,他的头在门框上撞了一下……

事情惊动了整个疗养所。朱琴大姐和杜鹃正在安慰我时,李贵脸色煞白地走了进来。不用说也能猜到,老头子到他那儿发威去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如此的训斥,泪水猛地涌上眼帘。我说我走,我立刻离开这个扭曲我个性的地方。李贵急了,连连乞求我说:“别走,千万别走,老头子对你还算是最好的呢;你这样的服务标兵一走,我去哪儿能哭出另一个魏红来!再说,老首长不是把你看成他的干闺女了吗,干爸对闺女发发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朱琴大姐说:“这老头子抗拒服用西药,也不是一回了。他的血脂越来越高,不吃是不行的,从老人身体考虑,你也不能一去六二五;在我眼里,他对你还是最好的呢。他骂别的服务员用的是‘滚’,对你用的是‘走’;这一字之差,说明你在老人心里的位置。”

我默默地听着,但没有为之心动。刚才那一幕太刺激人的神经了,如果仅仅是老人的心理变态,倒也罢了;在他指点着我鼻尖训斥我的瞬间,让我回想起昔日电影中看见过的军阀。这个联想从心头浮起之后,使我忘乎所以,立刻站起来,开始收拾我的背包和杂物。第一个上来阻拦我的自然是李贵,他张开两只大手,挡着我的去路;朱大姐也跟了上来,说出一条条我不能走的理由。只有杜鹃上来帮我,她跟老头子本来就水火不容,此时出于同室而居近一个月的友谊,帮我收拾卫生间里女人用的东西。李贵见我动了真格的,便匆匆跑了出去,我以为他是结算我的薪水去了。哪知不到两分钟他就跑了回来:“魏红,我向首长汇报了你要离去,首长说要你为他起草完了一份报告再走。”

“对不起,我不伺候。”

“哎呀,二十四拜只剩下一哆嗦了,你就完成了它吧!”

“你也不是文盲,由你完成吧。”我已整好了我初到这儿来时的背包,并把它挎在了肩上。李贵拦住了我的去路,并关上了房门说:“魏红,这不是我说的,是‘中央’说的,古话说‘响鼓不用重槌,一点就通’,你还不了解‘中央’的意思吗,他心里并不愿意你走。可是泼出去的水,没法再收回来。你这干闺女,就不给老头留一点面子?要让他承认错误是不可能的,你就再委屈一回,别这么绝情行不行?”李贵说这话时,面上大汗淋漓。仿佛我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或是大海里的一只救生圈似的。

我背着挎包站在那儿了,心里当真掀起了波澜:该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呢,显然是老头子听说我当真要走,有点下不来台了;如果我耳软心活地留下来,我又觉得有失自己的自尊。我正在矛盾的漩流中,寻找泅渡的舟桨时,李贵“劝降”的话又开始了:“魏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留下吧!不然,我跑折了腿到家政服务中心,也找不到你这样的了。那将是什么样的局面呢,甄六拄着他那根‘秘密武器’,要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大闹疗养所了!我李贵、朱大夫、杜鹃当然更是在劫难逃,就连棋牌室那些疗养的老头子,都会不得安生。”我喘了口气,坐回到椅子上,灵机一动,想出个折中的办法来:“这么办吧,老头子当面不好说,为了给他台阶下,让他给医务室打过来一个电话。”

李贵虽然面露难色,但是沉吟了片刻,还是去了老头子的卧室。过了老长老长的一段时间,医务室的电话铃终于响了起来,朱大姐把听筒递给了我,电话里传来李贵的声音:“喂,魏红吗,首长对你说话……”我等待着,约莫过了又有一分钟,老头子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刚才没说清楚,我是让你给上级打个报告。我在疗养所住着,那所空宅不属于我,它姓社,不姓私,我请求把它交公。可是我写字手哆嗦,你马上过来一趟!”

虽然仍然是命令的口吻,但我听出来声音里已然少了火药气息。不知道李贵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怎么把老头子说动的,反正他修正了让我离开疗养所的命令。朱大夫脸上绽出了一丝微笑,轻声对我说:“天哪,这是我见到的头一回。别看老人嘴硬,心里还是离不开你。”杜鹃脸上则阴阴晴晴,莫衷一是地窥视着我,我没有任何的犹豫,放下挎包,就奔向老头子的卧室。时下一些当官的能捞则捞,能拿的就拿,能占的就占,能贪的就贪;哪儿还听说过将军还没离世,就主动退房还公的事儿,而这个新的“天方夜谭”,就是老头子的一声时代绝响。

“伯伯,您不撵我走了?”我走进屋子后,还是难以压抑我的情绪。

“你听错了。”李贵马上接过我的话头,“首长是请你到这屋里来。”

真是难为李贵了,他立刻打开了圆场。李贵又一次见缝插针地补洞:“说过去首长打发服务员,从来就用一个‘滚’字,从来不使用‘走’字。你看首长把纸笔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就完成首长交给你的任务吧!”说着,他还关闭上了窗子,说是夜里下了暴雨,一场秋雨一场寒,怕首长身骨受了凉。在他关闭窗子的刹那间,还不忘用目光警示我!我了解他目光的含意,别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甄六老头狠狠地盯了我一眼,邪火却发到李贵身上了:“关哪门子窗户,天刚凉快一点,我离死还远着哩。你走吧!”

李贵如释重负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显然这是一个非常尴尬的时刻,无论是老头子,还是充当他伴听的我。正在这时,打破僵局的第三者出现了: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往常接电话的事,一律是老头子自己干,此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是不是表示对我毫无间隔〉,甄六示意我去接电话。平时老头子的电话不多,主要是棋牌室缺人手了,才想到老头子身上;而打电话来的人,多是那个人高马大的丁政委,丁政委过去和甄六一起共过事,来这儿又在一起下过象棋,与甄六算是有着历史和现在的双重缘分。因而我自然而然猜想到电话是丁政委打来的,但是我一接电话,就意识到我猜错了。

“噢,你是……你是魏小姐吧,我是甄珍。我爸在吗?”

“在。请稍候。”

“不,我先对你说吧,你好好安顿老头子的情绪……”甄珍的话还没说完,不知老头子的耳朵怎么这么尖,他已然听出来是女儿打过来的电话,一下把电话听筒抢了过去:“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是不是你妈的照片洗出来了,洗出来就立刻给我送来。早就该办的事,拖了多年才办,真让我寒心透了。”

电话里甄珍的声音很大,因而一字不漏地钻进我的耳朵:“爸,相片的事,我当天就去办了,人家又要翻拍,又要着色,还要修补放大,还要等上两天……”

“那你给我打哪门子电话?”

“我本想对您封锁这个消息,可是不告诉您又不行!咱家失窃了。街道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在咱家的瓦垄上,发现了女人的内衣,怀疑是不是有贼光顾了。刚才我回家看了看,您的屋里没得偷,把我和我哥哥屋内的东西,偷了个精光。两个屋里的电器:电视、音响、VCD(激光压缩视盘)……都一扫而光。爸,都怨您那天撬开了我的房门,不然那臭贼也许不会偷得那么方便呢!我刚才已给110打电话报警了。”

突然飞来的消息,让我吃了一惊;可是老头子的回答,简直让我惊上加惊。平日没有笑容的他,此时脸上竟然绽出了笑靥:“好!很好!窃贼偷了别人的东西,那是犯法行为;拿了你们的东西,那算是革命行动。《共产党宣言》里怎么说来着,‘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你们不愿实践这一神圣目标,有人帮助你们实现,这不是好事吗!你们俩开的什么公司,天天大揺大摆地赚黑心钱,还不许人家拿走几件用用?只当是资本家周济了穷人,不是挺好的吗,你他妈的报哪门子警!”

“爸。真是没法跟您对话,您怎么能与贼一个鼻孔出气呢?”

“我该怎么说?我告诉你,现在我后悔那所空宅交公晚了;要是早交了公,就没这丢人现眼的事儿发生了。也好,它让我加速起草报告!”显然是这个消息,盖过了失窃的震动,甄珍在电话里对老头子嚷了起来:“爸,你真是疯了,关于那所宅子,我和我哥正在联手疏通有关部门,准备开一所‘四合院超市’呢!将来开业以后,我们将按期交房屋主管部门一定的租金,这不是一举数得的好事儿吗!您怎么不看看时尚潮流,甘当发展经济的绊脚石?我和我哥坚决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