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听(从维熙文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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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伴听(10)

“你俩道行真是越来越高了,居然把手伸向军队了。那所宅子是部队分给我用的,交房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俩就死了这条心吧!另外,我还要告诉你这狼崽,你别让110的警察到我这儿来查询什么情况,我甄六不能跟你们一块儿丢人。就这!”“咔嗒”一声,甄六挂断了电话。

突然而来的家庭风暴,把我和老人之间的芥蒂,一下子化为乌有。但是老头子坐倒在沙发上,半天没有出声。我给老头子倒上一杯茶,摆在他的面前:“伯伯,您先喝几口,您的声音都沙哑。”他没顾上喝茶,立刻指令我说:“小红,你马上给我向上级行文,写交房报告。”

我很愿意为老头子代笔,但是难处不少:第一,我不知道如何书写这类的公文;第二,涉及军队内部的事情我知之甚少。我忐忑不安地拿起笔来,竟然连上交报告的单位名称都不知道。老头子似乎看出来我的为难情绪,叹了口气说这么办吧,我说你写,然后再斟酌修订。”他刚刚开口,那烦心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甄六老头狠狠地骂道:“娘你个×,又是那崽子打来的。你告诉她,让她收敛她的贪心,要想私吞公宅,我将起诉他俩。去,就说这话是我说的。”

我拿起电话就愣住了,对方告诉我他们是110,要找将军说话。老头子只好无奈地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开口就说:“贼嘛,你们还是要抓。我们家被偷的案子,你们就剔除在外吧!你们问……问……为什么?那些东西本身就来路不正,你们只当是贼偷贼好了!”“老将军,这怎么能看成贼偷贼?法律保护私人财产,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去找您谈谈?”“恕不接待,我的意见就是不用立案。”

对方电话哑了。

老头子趁机放下了电话。我心里不禁哑然发笑:那些110的警察,不是把老人看成精神失常,就是把老人看成痴呆病患者。但是我清楚老人的心,他对时代的贪婪疾恶如仇。到了20世纪之末,这种人是不多了,即使过去曾经是这样的人,心灵也在不断地改变着颜色。不是吗?

这是我最难以忘却的一天,也是我最为悲恸的一天,因为老人刚说几句,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我估计是警察们没有听懂老人的话,再次来询及老人问题的。可是我忘记了甄珍还有一个同盟军——他的哥哥甄华。这个电话来自深圳,不要说我也明白,那是妹妹把老爸交房的事儿传了过去,老头子的儿子,为此事亲自披甲上阵了……

甄华在长途电话中,与老人交锋十分激烈。他虽然称甄六为“老爸”,但实际上却没把甄六看成老子。甄珍还把老人称呼为“您”,儿子则一律称呼为“你”。是不是南国商界之风,节约了儿子对老子应有的礼貌,我无从考察,也无心细想!我能记下来的对话,犹如一场家庭战争:

“你睁眼看看,中国还有没有你这样的傻瓜?”

“有。我不就是其中的一个吗?!”

“冒这样的傻气,你认为有什么实际意义吗?”

“意义重大,大就大在我不改初衷!”

“老爸,你真是迂腐至极。我实话对你说吧,关于咱家的宅院问题,我们早就与有关方面达成意向上的协议了,你写报告不过给你的儿女多增加一点障碍而已,你认为你就能螳臂当车?”

“你跟谁谈的,你小子告诉我,我不把他弄上法庭我就不叫甄六,而叫‘假六’了。你说出那狗娘养的姓名来,让你老子长点见识!”老头子的口气虽然还是铁硬,可是脸上的肌肉却抽搐开了。

“这是秘密,将来你会知道。老爸,我劝你还是自量一点,你现在一没权力,二没后台,三岁数过了八十……你以为你是谁?你还以为你是‘三国’里的老黄忠?如果打一场现代化的战争,怕你都找不到东南西北了。我劝你在疗养所找点乐事,别天天跟自己和这个世界叫板——”“浑蛋——浑蛋——你给我住嘴——住嘴——”对方没有住嘴,老头子却无声了。起始,我只认为老人在独自生气,待我走近老人一看,把我吓了一跳:甄六坐在电话机旁的椅子上,不知为何变得嘴眼斜,尽管他的双唇上下翕动不止,但就是吐不出半句话来。我慌了手脚,不顾对方还在“喂喂”地喊叫,跑出屋子把朱大夫找来。朱大夫只看了一眼,就下了结论:中风。之后,疗养所里一团忙乱。我们先把老人抬到了医务室输液,老头子拒吃的“威氏克”已然无用,我看看输液瓶上标写着“维脑路通”,口服的药片是进口的“都可喜”。不用朱大夫说,我也知道,老人之所以突发了脑梗死,是他在与儿女的“战争”中,超常的精神负荷而导致,不是他不想与甄华把家庭之战进行到底,而是老头子产生语言障碍了。李贵来了,问朱大夫是不是要送医院。朱大夫说先抢救一下,看有无效果再定,但是通知家属是必需的。甄六老头虽然失语,但耳力没有失聪,听说要叫他的家属来这儿,便连连晃动没有瘫痪的右边那只手,并“啊——啊——”地叫了起来。此举,就更使李贵为难了:疗养所本来都是短期来疗养的老干部,老头子所以长期在这儿生活,就是因为和家庭子女处理不好关系,经上级特批才成了这里的常客的;而此次病发的引线,就是由儿女所致;如果此时逆老人意志而动,把身在北京的甄珍找来,会不会加重老人的病情?甄六的脾气秉性在疗养所无人不知,情急之下发生什么意外,谁能对此负责?李贵绞尽脑汁也无计可施,最后大家合议,还是看看老人病情发展再做决定。

那是我的一个无眠之夜。朱大姐一夜没有回家,我和杜鹃围着病床转来转去。直到后半夜老人终于睡着了,朱大姐和杜鹃才有机会打了个盹,我则被朱大姐推到老头子的屋里去睡。出于我生活习惯中爱清洁的怪癖,我无法在老人的住房里入睡。是见景生情,还是我突发了奇想?我觉得这间屋子,堪称一间世纪之屋,从本世纪之初,到本世纪之尾的历史,都在这里一览无遗了:从日本人留下的战刀,毛泽东头上戴过的八角帽;到甄六那件铁杵一般的“秘密武器”,和他遗落在这间屋子里的形影……用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段处理一下,中国20世纪的面貌便勾勒出来了。我想当今的中国,也许没有任何的屋子,与甄六的卧室有着类同和近似了,这是中国一个不凡的进步。但是在历史火车头拐弯的时候,把甄六给甩下来了;不,更确切地说,是他拒绝搭乘这趟列车,而梦呓着黑鹰渡的船舶,黄土高原上的延安宝塔。那个永不褪色的乌托邦梦想,让他成了这样一个狂执的老人。

他有着令人起敬的一面。但也有着可怜的另一面。我是学习生物工程的,我无法从中找到他个人基因的遗传影响,但是我能抚摸到社会基因在他身上的无限延伸。我本来是为适应未来在美国生活学习,而来这儿当伴听的,可是看到和听到的,却是对生物工程学中的另一种基因学的重要补充。如果不是凌晨更深,我真想打个电话给爸妈,告诉他们我的收获;可是此时甄六墙上的老式挂钟,正在敲响早晨4点。我的身心都感到累了,坐在沙发上就进入了梦乡。

这是一个十分奇怪的梦境。梦里出现了欧洲中世纪的水车,当那一扇扇生了水锈的页片旋转过去之后,出现了中国西北出土的木乃伊,那早已风干了的尸体,突然站了起来,对我询问起岁月的年轮,到底转到了天宇之间的哪个刻度上。是人类飞向了金星,还是飞到了火星?然后他又问我今天的生物基因学,能否克隆出一个他的原形来。老实说,这些并没有使我害怕,因为梦境本来就是千奇百怪的;使我从梦中突然惊醒的是,那具会说话的木乃伊竟然幻化成了歇了顶的秃头“中央”——甄六老人。古人说:梦是心中想。我以为是老头子出了什么问题呢,匆匆去了医务室。阿弥陀佛!里边寂静无声,老人正在点滴中安然而睡。

我干脆躺在沙发上安心睡了。一睁眼已然是中午时分。想来是他们不愿惊醒我,因为我这伴听是解决不了老人的栓塞问题的。但我用水洗了洗脸,还是立刻奔向了医务室。楼道里就有人喊我:“哎呀,我看我爸来了。”我回过头去,看见甄珍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镜框,喜兴地朝我走了过来。看样子,她还不知道这儿发生的一切,这反而使我不知所措。

“我爸的报告上交了没有?”她在门口小声地问我。

我脑袋顿时大了一圈;但是理智提示我只能装傻充愣:“什么报告?”

“有关那所宅院的。我昨天打电话过来,先是你接的,证明你是在我爸旁边的呀!”

“我……我……后来出屋给老人取报去了。”

“那你回来之后呢,你看见老头子写什么材料没有?”她一边轻声询问,一边指指屋门意思是让我小声回话,“我爸对你那么信任,你应该是知道那份报告的。”一股愠怒从我心中升起:好个甄珍甄华,生养你们的老爹,都被你俩气得突发了脑血栓,你们还蒙在鼓里呢,直到现在你们还咬住这所房产,像猎狗咬住猎物那般死不松口,真是贪婪到丧失伦理良心的程度了,我索性让你心里流点脏血吧!于是我故作神秘地说:“我好像是看到老人上书什么报告,至于上边写了些什么东西,我无权知道,也无权过问。”

“好哇!怨不得我哥来电话说,他与我爸的电话打到一半,就断了线了呢,他是狠心不认他的儿女了。”说着,她火气十足地推门而入,见室内空无一人,便一改初见到我时的温文尔雅,像质询她的雇员那般居高临下地对我说道:“他去了哪儿——哪儿——”

戏已然唱到这个份上,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告诉她真相,倒是十分容易,连一分钟也用不了;可是谁能预料她的出现,会给甄六带来什么后果呢?继续假戏真唱,人家毕竟是血缘父女,她又是以给老头子送妞妞放大照片缘由出现的,该怎么处理这当务之急呢?左右为难之际,我抓起电话拨通了办公室,我告诉李贵甄珍的到来,并特别告诉他“是为给老爹送照片而来”,弦外之音则是,截至现在她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显然,李贵也被这位“公主”的突然光临,弄得不知如何应对,他在电话中沉默了许久,才放下了电话。“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甄珍,从电话中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反常,朝我大发雌威。

我把脊背甩给了她,索性不作回答。

“你以为你是谁?你真以为你是我爸的干女儿了?你记住,在这儿你是保姆。将门子弟的光环,永远也落不到你的头上!”

“请你别把肉麻当有趣。”我不咸不淡地回敬了她一句,“将门之后少虎子。”

她把妞妞的照片镜框,“叭”的一声扔在了桌子上:“你在骂谁?”

“我骂的是犬子犬女。”我的冷傲突然爆发,“是癞皮狗都贪吃窝里的食。”她刚要爆炸,李贵走进了屋子。她的满腔愤怒立刻转向:“李贵啊!你就找了这么个小泼妇,来伺候我爸?我爸到哪儿去了她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对待首长的?你今天马上给我换掉这个人精!”

可怜巴巴的李贵,满脸赔笑地说:“甄总,这我可做不了主,由我们首长说了算。坦率地说吧,首长很喜欢她。特别是在目前,首长……首长……突然得了脑血栓,抢救了一夜,刚刚好了一点,更不能对首长说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通知家属?前几天他好好的,怎么突然得了这个病?”

“甄总,听说昨天晚上首长跟你们兄妹俩在电话里吵了起来……电话没有通完,老首长就……就……我还正要问问甄总你哪,究竟是为了个啥,你们惹老人不高兴了?”李贵虽然在甄珍面前点头哈腰,但不失时机地把球踢给了甄珍,“首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敢不通知家属吗,就是我李贵长着八个脑袋也没那么大胆子。第一,首长坚决不让我们通知甄总,我不能不服从;第二,从病情上考虑,我又不能按首长说的办,我还是偷偷地给你公司打了足有半个钟头的电话,可是你的办公室没有人接。今天早上我又给你打电话,你的秘书说你没去公司。甄总你看,你要是说我失职,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蔫儿了吧唧的李贵,亮出他左挡右遮的本事。虽然他内心不无悲凉,但面孔上绝找不到一丝不快的痕迹。真是难为这个负责行政的李贵了,老头子不好伺候也就罢了,谁让他是开国功臣呢!他女儿是算个幺还是算个六?也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对他大发威风。李贵的杰出表演,就在心里骂着八辈祖宗,脸上表情居然天衣无缝。

“我爸住进哪个医院了?”甄珍终于回到现实问题中来了,她脸上掠过一丝惊慌。

“正在医务室输液呢!你来得正好,往哪儿送医生想听听你的意见。”

按情理推论,此时做儿女的,一定风风火火地闯进医务室。可是甄珍并没那么做,而是满腹心事地愣了许久,好像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事情,使她为难。直到李贵催促她去看看老爸,她才拿起那妞妞的照片镜框,心神恍惚地跟随李贵出屋。我本想在屋里静静心思,但出于对甄六老人的惦念(也掺杂着想看看甄珍如何演出),便一同走进了那间病房。

“爸!爸!您是怎么了,过去没有这个病啊!”

老头子本来是睁开双眼看屋顶的,听她叫“爸”,立刻闭合了眼睛。

“您吩咐我做的事我做完了,您睁眼看看妈的放大像!”说着,她绕到了病榻旁边,举着那个大镜框,让甄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