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伴听(5)
仅仅这两句歌儿,甄六老头就像是吃了兴奋剂一般,神往地竖直耳朵听了起来。我把声音调得大了一些,并通过反光镜窥视着老人的脸。他的两眼先是木然了一阵,之后那双木讷的眼睛里,就闪耀出星星泪光。我不敢再看下去,并即刻关上开关,可是老头子立刻对我大叫了一声:“听——听——你为什么关了它?打开——”
该怎么叙述我们的一路行程呢?准确地说就是在这支歌儿的周而复始中,我把车子开进市区的。我似乎明白了,老人这次进城一定是觅故来了。说不定就与那个“妞妞”有关呢!但是我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论,他嘴里言及的那个“妞妞”,是个红军年代的人物,怎么能够活到今天?如果她当真活着,也一定是个干丝瓜瓤子了。
进了市区,车水马龙,我不敢再胡思乱想,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方向盘上。车子过了西直门立交桥,没用我提醒老人快要到目的地,他已然伸直了脖子,注意开了车窗外的一切。“见红绿灯向右!”
我照办了。
“第四条胡同向右拐!”
“是。”我要求我自己,尽量使用军人词汇。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条胡同的名字,因为我只注意一二三四的四了。车子拐进第四条胡同,在路南一个大门口停了下来。当我为甄六拉开车门时,看到了一个可笑的现象,几个街道的老太太,一边说着“中央”来了,一边拥向了汽车。见面的称呼,一律叫老头子为“大哥”。甄六老头则一律回称为大嫂。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儿是甄六老头的家,趁他们彼此问候的瞬间,我仔细地搜索着我能看到的一切:两扇大门上的红色油漆早已斑驳陈旧,两个大门的耳环,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由于缺少了左右对称,我突然地想起了欧洲的同性恋者挂在耳边的标志,我没看到过真实形象,但是所有外文小说中,同性恋者的形象都是一只耳朵上戴耳环的。我的眼睛运用到极致的同时,两耳也没有失聪,他们彼此的对话,一直围绕着老人的儿女:
“没见他们回来。”
“您女儿甄珍,五一节好像回来过。”
“对,我没见到人,可是我看见门口停着那辆宝马车了。”
“您儿子甄华,一直没露面。连他那辆奥迪也没见过。”
“听说不是请你到他们的家里去过日子吗?”
“咋说也是你的儿女呀!您何必!”
“我宁可回家乡辽河,干小时候河上捞尸的活儿,也不会去那两个浑蛋那儿,当资产阶级。”老头子气呼呼地蹾蹾手中的拐杖,询问街坊邻居道,“你们街道搬里边去办公了没有?怎么大门关着?临去疗养所时,我把开大门的钥匙给了街道主任一把。你们都知道,这房子姓公不姓私,姓社不姓资。与其这房子闲在这儿,还不如街道办事处搬进去办公哩!”
“街道没这么大的胆儿,您是将军。”
“您同意了您的上级也不会同意。再说,您还有儿子和女儿,屋子里都是您和孩子们的东西。”
“他们都买了自己的房子,你们不是不知道。好吧,我回去给上级打报告,请求房子交公,疗养所就是我养老送终的地方。”说着甄六老头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走向大门。我忙上前两步,接过老头手里的钥匙,帮老人捅锁开门。
门上挂着的是一把大铁锁,大概是由于挂在这儿很久,任风吹雨打之故,已然长满了黄色锈斑。锁很难开,在我用心开锁之际,耳畔又听见街坊与老人如下的对话:
“哟!这闺女模样俊秀,是……是女警卫?”
“我哪儿还有啥警卫员!她是我的……我的……干闺女。”老头儿把“干闺女”三个字吐得响响的,毫不回避我的耳朵。
我不禁哑然失笑。好在我面对大门,背对人群,没有人看见我脸上的表情。之后,老头子又进一步对我进行了阐述:“比我那两个孽种强,你们看见了吗,她嘴唇上没有死耗子血,脸上没有擦粉擦得像白脸曹操!”
一阵笑声,掠过我的耳鼓。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笑过之后,我便徒生起几分悲凉,因为我发现了老人那颗苦寂的心。他需要温暖的充填,需要感情的照耀;就像是荒原上一棵历经过雷暴的老树,春光对于他来说,也许是比吃饭穿衣更为重要的东西。因而我对老人的信口胡诌,看成对我工作的承认,尽管我不一定同意老人的生活观点。也许在这世纪末尾,像甄六这样的革命老者不止一个,我应当更理解他们,体贴他们,这就是我这个“伴听”,在世纪末必需的付出。
之后,他们的话题,便游离开了我,而评议起他的那根拐杖。说他拄着它太沉太沉,早应换根新的之类……我从中知道了,这根“新式武器”由来已久。至于它究竟有多少年头了,我还无法推论——反正它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则是肯定无疑的了。真是幸运,我有机缘能够破译其中的一切。
门,终于被我打开了。我搀扶着老头子,走进院子。不知是不是背后有盯视的目光之故,他没拒绝我搀扶他的手。当我回身要关起两扇大门时,他说话了:“不用关了,没有人来偷我甄六,我生来就是个无产阶级,革命到老还是个无产阶级。你听说过没有,北京有个飞贼偷了一个什么局长的家,说是偷走了几十万,他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钱?他娘的一定是个贪官。”
我如果与老头子叙说这些,能给他说出更多的事例。但是我没有开口。眼前的空宅,让我想起古老而失修的寺院。院子里的藤萝架上,没了绿叶,那些枯干而弯曲的藤条,像一条条死蛇,盘旋在上空。甄六老头对我说:“直到80年代初期,坐在架下乘凉,可以不用扇子。”老人一连串的叹气之后,对我说开了这座庭院的历史,“听说清朝时候,这儿是一个贝勒爷的王府,国民党的时候,这儿住着军统的一个大头目。共产党进城不久,我就被分配到这儿来住,‘文革’时受到一点冲击,但是还没有败落成这个样子……”
我演绎出老人没说出的话:改革深入以后,这个家庭就“鸟兽散”了。
穿过中堂,里边是个四合院。内院的两棵古槐,还枝繁叶茂,但是由于院落内久无人烟,上边的枝杈间,筑有几个鸟巢。我们一走进来,那些久不见人迹的乌鸦,便呱呱地飞离巢穴,在天空中盘旋啼叫起来。那声音悲凉而凄楚,像是对着老人哀鸣一般。这场景突然让我想起毛泽东的诗词《娄山关》。在过去上文学课时,语文老师只是讲毛主席的用词如何讲究,意境如何深邃;但是我从其中的诗句“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中,却得到了潜在的旁白:当时红军长征正处于最为凄迷的境遇中,连毛泽东都徒生感伤之情。我之所以产生如此的联想,源于老人对我说过,他在娄山关时,已然是机枪班长。
甄六老头抬头看了看头上鸣叫的鸦群,不可名状地叹了口气。之后,他用手中的拐杖,推开了正屋的屋门,同时告诉我,这是他过去住的屋子。我的目光所到之处,墙皮脱落,蜘蛛结网。这里没有疗养所里他那间卧室的革命气氛,但是也有疗养所里所没有的东西。比如,镶嵌着玻璃门的橱窗里,摆放着一张张照片,我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他过去不同时期的历史影像:年轻时代的他,不知拍于什么年代,过长的军装,快要垂到他膝盖上了;可以想象到,那是他刚刚参加红军的年代。一字排开的其他照片,一张比一张清楚,直到最后一张,是他身着将军戎装,站在天安门观礼台上的放大照片。那时的甄六老头,虽然个头矮矮,但是英气迫人。紧挨着那张将军照的,也是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显然是年代久远之故,不仅影像模糊,而且角上有一块撕落的空白。我用1.5的良好视力,仔细打量着上面的女人像,看了很久才看出那是一个女红军。她身上的军装已然无从辨识,我是从那帽子上的五角星和脚上依稀可辨的草鞋上,识别出来的。甄六老人好像并不是为寻找自己的过去而来的,他拿出那张残破的女红军像,举到齐眉的高度,看了个够。然后才对我说道:“她就是妞妞,就是妞妞。像今天的杜鹃一样,干的都是卫生员和护士的工作。这几天,我后悔让你搬到她那间值班室去睡了,每去那里一回,心里的原子弹就爆炸一回。所以我想回家来看看死了多年的妞妞。”
我到这时才明白了老人心中难解的疙瘩。那是杜鹃的恶性刺激,引发了老人失态的沉默,到这儿来寻找心理平衡的。当然,在我看来,老人心灵上的永久平衡,在时代洪流中已然不可能保持,仅有这一点快慰,还是应该让他发挥到极致,不然甄六老头可太苦太苦了。我注意到照片的下角,标写着她死于新中国成立前夜的渡江战役,便主动把话题引到妞妞身上。我说:“伯伯,我看她的脸,长得有点像我。”
“我从见你第一眼,就想到她了。不然,我怎么叫得出‘干闺女’来呢!那不是我信口开河。你坐下,听我慢慢对你说。”
在甄六老人若如空巢的家,我才第一次真正进入了伴听规定的角色。
五
我们这代人听起来,这是一个中国式的《天方夜谭》。中国这棵历史大树,真是奇伟极了,它的每圈年轮,都刻着中国历史的华表。中国百家姓中,虽然有“甄”氏一姓,但是甄六老人并不姓甄,至于他姓什么,他至今也不知道。他的一切,都是黑鹰渡口上摆船的红脸汉子甄五告诉他的:小时候东北辽河发大水,从上游顺水漂来了许许多多活人和尸身,甄五用撑船的篙竿东打西捞,捞着哪个是哪个。也算甄六命大,撑船人那根船竿不偏不斜,正好从一个穿开裆裤的男娃裆中穿过,摆船的甄五用力一挑,就把甄六挑出水面。因而甄六从小不知谁是他的父母,也不知他生在辽河上游的哪方水土。他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在一个辽河渡口上,跟着一个自称叫“火狐狸”的汉子摆船。这汉子名叫甄五,便给他起了个甄六的名字。甄六从小就是在船上和岸边渡口的两间土坯房里度过的。第二年,甄六在船头上玩耍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忙叫来干爹,甄五打开小包一看,不知是哪个人家,把一个女娃放在船上了——那不是过河人的疏忽,而是有意把这个小丫头片子扔在渡船上了。甄五大骂了一阵扔娃的人“缺德”之后,便把她像拉扯小狗子一样,留在了渡口,起个名儿叫妞妞。甄五是光棍一个,无儿无女,便成了甄六和妞妞的救命“干爹”。
那年头每到夏天,总要顺河漂下几十个活人和死尸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穷人也有富人;有水患冲下来的,有投河自杀的……所以每到辽河发水时节,他和妞妞还有看守渡房的那条大黑狗,便站在岸边看着干爹在河中捞人。要是捞上来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的活人,甄六和妞妞就没有在河边玩耍的时间了,干爹要去上游送人,一去少则两三天,多则十天半个月,而黑鹰渡左右几里大河滩上没有别的渡口,过河的人则像羊拉屎那般稀稀拉拉不断线,撑竿摆船的活儿,就由甄六和妞妞来做。初次摆船时船不那么听话,曾发生过船在河心打转转的事儿,妞妞就小嘴甜甜地向乡亲们说,干爹送人去了,大爷大娘多体谅他俩一点。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过河的乡亲交上过河的船钱,也就没啥可抱怨的了。但是不能总让渡船在河心转圈圈,甄六是带棒的男娃,便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摆船的活儿。一回生,两回熟,生活逼着他必须学会撑竿摆船。夏天一身水,冬天一身冰,每每遇到干爹外出的时候,甄六全天若同钉在了船上一般,妞妞守着那条狗,在渡房里烧柴做饭。
狗通人性,每逢干爹回来的时候,它就蹿出渡房,汪汪地叫个不停。这是甄六和妞妞最兴奋的时刻,因为干爹每每送人回来,必给两个娃子和那条狗,带来好东西。比如,给那条“黑黑”买回来脖圈和系在脖圈上的铃铛,至于给甄六和妞妞带来的东西,则更出奇了,先是一人一块长命锁,后来又给妞妞带来擦脸用的雪花膏和洋胰子(即今天的化妆品和肥皂);给甄六带来的则是一副弹弓,这弹弓不是射泥丸的,它射出的是铁砂蛋蛋,干爹“火狐狸”说男娃就得活出血性来,长大了拉杆子进深山老林当红胡子。
“爹,你也是男的,怎么没去当红胡子?”甄六在和甄五摆船的日子,听他干爹多次说起过红胡子的事儿,那是专门杀富济贫的土匪,干爹不想让他在这儿摆船,想让他拉杆子进山,他有点奇怪。
妞妞也对干爹的话不满:“让哥在这儿陪您摇船多好,为啥去当胡子?”
甄五没有答话,只是一抖动他肩上背着的褡裢,哗啦一声从褡裢里掉出来几个金元宝。在甄六和妞妞目瞪口呆之际,他开了口:“你们只知道干爹绰号火狐狸,却不知道火狐狸是啥意思,今天我告诉你俩这金元宝的来历,也就知道干爹是哪条道上的人了。爹捞到的活人中,有大户人家的闺女小子,你们以为干爹有送尸的瘾呢?爹是去用人换钱。给不给,不给银子我当场把活人扔到辽河里去不说,再放上一把火,把那宅院给它烧个精光。”甄五怕两个娃子不信,解开衣襟把胸脯一挺,腰上一把带红绸穗的盒子枪,便显露在他俩眼前了。
妞妞吓得叫了一声。
甄六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甄五把盒子枪拔出来,在手里掂了掂,对着两个娃儿说:“你们原来是谁的骨血,我不知道;眼下我是你们干爹,你们都是我的娃儿了。你俩从小就要长记性,对谁也不能说,就像干爹这样,过河的人都以为‘火狐狸’是个红头赤面的哑巴哩!谁也不知道我是山上设在这儿的一棵摇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