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伴听(4)
我毫不示弱:“我是公民,我没有犯法。你有辞退我的权利,可是你没有伤害我的权利。”
甄六老头脸色变得煞白如纸,他颤嗦嗦地走向了墙角,好像是要取他的日本军刀,可是拿回来的,却是他那根拐杖。如果这个时刻,不是医务室的朱琴大夫和护士杜鹃闻声跑了过来,我真不知道事态会是个什么结局。她俩并没多问原委,杜鹃进到屋子把我扯了出去,朱琴大夫则在屋里安抚着甄六老头。我站在门口,看见朱琴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白大褂口兜里的听诊器掏了出来,接着强把甄六老头按倒在椅子上,听他的心脏。我禁不住有点紧张了,要是老头子让我气出个好歹,可就坏了醋了,我曾向李贵保证能把我的工作坚持到底的,还没过两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杜鹃在一边扯扯我的袖口,低声在我的耳畔说:“你放心,他的心脏比牛还结实,医务室有他的病历。在疗养所他是天字第一号‘史泰龙’,朱姐不过是例行医生的保健责任罢了。”
我还是六神不安地站在那儿:“他年纪大了,万一……”
“你是初来乍到,最了解这儿老头子们的是医务室。当然,八十多岁的人了,哪有没有一点毛病的;他血脂超标,最容易得‘脑中风’。”
尽管杜鹃这么说,我觉得她用美国的硬派武生史泰龙来比喻甄六老头,仍然有失准确。我在录像带中见过史泰龙主演的电影,首先甄六在形象上就不具备史泰龙那身疙瘩肉;从年龄上讲,甄六可以当那个美国大腕明星的爷爷了。在我看来,这倒也可以视为杜鹃的精神自白,她崇拜电影明星,在两天同室而眠中,她对我说起的不是史泰龙,就是美国另一个阳刚气质浓烈,影坛上的后起之秀施瓦辛格,还有什么日本的高仓健,谈的最多的是法国扮演“佐罗”的阿兰·德隆。她的年龄正在多梦的花季,寻找心灵偶像并不使人意外,只是她梦中的蒙太奇太浪漫了一点,她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法国演员阿兰·德隆放大了的彩照。她在夜里对我说过,当阿兰·德隆访问中国北京时,她曾追踪到他下榻的饭店……
“红姐,你还在这儿发什么愣,先躲开他一会儿就是了。”这次她不是拉扯我的衣袖,而是拉起了我的手,“这两天老头子气不顺,我知道内在原因。走,先到屋里坐坐,喝杯冷饮再来。”
我确实感到口干舌燥,便随杜鹃走进医务室,她拿出一筒可乐,并为我拉去了盖子。我一扬脖,一筒可乐就灌进了肚子,我漫无目的地坐了下来。但是,我立刻如坐针毡一般,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能这样对待甄六,他毕竟是个长者,年纪比我爸都要大上许多,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我也不能在这儿闲坐。我感谢了杜鹃的冷饮,匆匆地走出医务室,杜鹃在我背后,不无埋怨地喊了我一声“红姐”,我向她笑了笑,便匆匆回到楼道那一头的甄六老头房间。
老头此刻已然躺在了床上,朱琴大夫正用毛巾给老人擦汗。我悄然地走了过去,接过朱大姐手里的毛巾,轻轻地擦着老人的额头。好在此时他正闭合着眼睛,不知道已然偷桃换李,因而神态上并没有任何表情。朱大姐低声地对着我的耳梢说:“风暴过去了,可不能让他再刮台风。他岁数不饶人了,对吗?”
我点点头,表示了自己的愧意。朱琴大姐又告诉我,老头子心脏没事,只是血压上升,已给他服了药物,不会产生其他问题。然后,她安然地望了我一眼走了。我理解那目光里的含意是很广泛的,既是要我不能急躁,更不能在这儿表演自我中心……是的,本来我来这儿是为老头服务的,我怎么能把在学校时的傲慢,带到这儿来呢?再往深里想象一下,如果我在美国攻读学位期间,不得不到一个这样的老人身边打工,我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人家吗?
老人一直没有睁开眼皮。我一遍遍地用冷水洇湿毛巾,从额头擦到他的耳根背后。他显然是陷入什么往事的回忆之中,虽然他没有睁开眼皮,但是那睫毛一直也没停止翕动。后来,他睁开眼看见了为他擦汗的是我而不是朱琴大夫时,眸光中曾一次次闪耀出恼怒的神色,我刚想对他说上两句道歉的话,他一扭身子,把脊背甩给了我。同时,嘴里吐出一句冷冰冰的话:“你可以去呼吸新鲜空气了,我这儿用不着你。”
“看您后背上都是汗,我给您擦擦。”我说,“伯伯,刚才是我不好,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伴您了。”
他没有再发雷霆,只是粗声地喘着大气。喘气之际,一口痰从嗓子喘了上来,但我听到他喉头蠕动了一下,又把那口痰咽了下去。我用冷水一次次地洇湿了毛巾,从他的脖子部位擦下来,一直擦到他的腰部。虽然我早已大汗淋漓,但我并没停止为甄六老头的降温工作。在我看来,老人太可怜了,打了大半辈子仗,后半辈子精神上还没从战争年代走出来,自己和自己不断较劲的同时,还和周围不断发生听不见枪炮声的战争,这种超负荷的痛苦,是难以用计量器计算出来的。正是为了这一点,我相应地产生了超负荷的热能,在家里是爸妈为我祛暑降温,但是在此时此刻,生活完全发生了错位,都因为甄六激起我内心的疼痛,这老人活得本来已经十分清苦,可是他自己还不断往自己的嘴里倒盐。奈何?
他终于把身子翻过来了,我发现他眸光中少了刚才四溢的火星。我把一杯凉开水端到他的面前。他没有喝,而是把它放在了床头柜前。沉默了片刻,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对我说道:“你给李贵打个电话,让他马上给我准备车子,我要出去一趟。”
我本来想问问老头子,这大热天到哪儿去,但是话到嘴边我又咽进肚子,我是没有权利过问这些事的。电话打下去不久,李贵回电过来告诉我车子准备好了,同时小声地叮咛我道:“小魏,他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你不必多管;你要注意的是,别让老头子惹事,他是什么事都要管——而且是一管到底的。”
我应了一声,放下了电话。
此时,甄六老头已然穿好了衣服,并拿起了他总不离手的芭蕉扇。待我走上去搀扶他时,他让我把他的拐杖拿来。我顺从地去拿他的手杖,想不到这个手杖让我吃了一惊:那是根硬木制成的手杖,本身的重量已经不轻;再加上扶手上的铁环,就更增加了分量。我不知道那叮咚作响的铁环,是干什么用的,直到我把它递到老人手上,他十分熟练地往手腕上一套,才知道是老头子为拄着方便而设计的。尽管如此,我这个自封的“华生”,仍然不知其中的奥秘:第一,有一个手环套手就可以了,何必非用双环?第二,这不是增加了老人手臂的更重的负荷吗?我看见过我们教授的手杖,为了携带方便是有带环链的,那上边多是藤环或竹环,甄六老头儿的手杖,真是比福尔摩斯的那根手杖还难以捉摸。
开始下楼了。除了脚步咚咚声响之外,还多了哗啦哗啦的声响。我没有进过监狱,但是我从电影中听过犯人戴着脚镣走路时发出的声音。这个联想使我徒生悲情,这个老人并非犯人,而是共和国的功臣,他一定有着不少的勋章,因为我刚才在为他擦汗时,在前胸和后背,至少看见了七个弹痕。也许这种声音,是他心灵上镣铐的声响吧!
我不敢多想,精神开小差,容易让老人滚下楼来,那将是我严重的失职。
楼下的汽车已然准备好了。那是一辆老掉牙的“伏尔加”。老人配老车,倒是挺般配的。那身穿军衣的小司机,有点胆怯地请示甄六道:
“首长,我建议您今天坐‘马自达’,这辆车太老了,怕是要在半路上拋锚的。”
“我从不坐日本车,你不是不知道。还瞎问个啥?”
“您这辆专车,早过了报废期,即使能开,交通警察看见,也要管的。”
“前几次不是没管吗?要管由我对付他。”
“首长,现在比不了过去了,军车牌子也检查得很严……”
“今天你怎么这么多废话,再严还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上去,开车。”
小司机背着老头子的面,不满意地噘起了嘴。他拉开车门,让甄六在后排座位上坐定后,轻声地嘟哝两句:“真是一怪,疗养所里没有一个首长愿意坐……”
别看甄六老头人老,耳朵可是不老。他在车里,立刻训斥小司机道:“你说啥哩?我是我,我叫甄六,1934年入党的老红军,到你这个岁数,已经在娄山关当机枪班班长哩!你他妈的开个车,还一肚子不满,你不愿意干我找李贵再给我派个新司机来!”
起始我只是听着,在老人用车上我是没有发言权的。但我从报纸上看到过汽车到期报废的通知,小司机的话显然是有根据的,如果汽车走在哪个十字路口,被交警查扣不是挺麻烦的一件事情吗?于是我这个没有发言权的人,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说:“伯伯,这辆老‘伏尔加’至少跑了30万公里了,万一坏在半路上,不是会误了您的事儿吗?我看……”
“你也懂汽车?别在这儿混充内行了。”他从车里飞出一撇轻蔑的目光。
我说:“我不仅懂,我还会开车哩!是为了……”我舌头拐了个弯,把“去美国后适应生活需要”抹掉,改口说道,“今后的工作之需,我在驾校班特意学会了开车。”
“真的?”
“伯伯,这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其实我之所以对老人说起自己,完全是想让他更换一辆汽车,以免使小司机为难。想不到的是,老头子对我咧嘴一笑说:“那可好了,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本事,那你就上来开车吧!”
“伯伯,我的驾驶本子没有带来。”
“那好办,让司机先路过你家,把本子取出来。然后叫他坐公共汽车回疗养所,我们去我们要去的地方。”我本想为小司机解脱,结果却把自己拴住了。小司机面露喜色,我则一脸惊恐。我不害怕开车,在驾校我的考试全优;我之所以产生了不安,是我不能开这辆淘汰车。面对“中央”的固执,我已无回旋的余地,灵机一动,便与小司机演出了这样的一幕哑剧:我先上车鼓捣了一阵,声言车子打不着火;怕老头子不信,我下车之后,与小司机使了个眼色,他便心领神会地照方抓药,脚踩油门扑啦了半天,也没能让车子移动半步。还没容老头子发火,我替老头子发指示说:“怎么搞的?快去换车。”
小司机如释重负地奔跑而去。甄六老头气急败坏地从车子里爬出来,审视地望着我,意思是在审查我是否故意与他捣乱。这是我从语言上撒谎,发展到行动上撒谎的开端。我对老人说道:“这车今后您是不能再坐了,除非您不想活了,汽车队怎么能给您配这号车呢,我要替您向李贵反映意见。”
老头子摇摇头:“这不怨他,我这个人就是恋旧。没有离休时,我坐‘伏尔加’,那车子宽宽大大,坐在里边舒心。”
我为老人欢心,有意开玩笑地说:“可是您个儿并不高呀,不像俄国老毛子似的,人高马大……”
他打断了我的话说:“你快去车库一趟,别他娘的给我弄辆鬼子车来。”此刻更换的汽车,已经开了过来。那是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我立刻告诉老人,那是国产的“大众”。我不能说洋里洋气的名字,“大众”的名儿能让老人开心。我已然渐渐地号准了老人的脉搏了,他的心就像那辆行程超负荷的老车,浑身伤痕累累——但是,他并没意识到他已然和那辆车子一样老了。
四
此时此刻的我,职业已成了伴听兼司机。虽然这出于偶然,绝非我的自愿,而是生活自然演变而来。据国外回来的朋友说,要是能在北京开车,在美国开车就像白玩一样了,也好,只当我是在美国西雅图的开车预演吧!
“你这女娃,还能改造过来。”这是他坐在车上的第一句话。
改造这个词儿,虽然很扎耳朵,我还是歪头笑笑,歪头的意思是让老头子看见我的笑容,并说:“谢谢伯伯的鼓励,您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不吃死耗子了,你今天一点口红也没涂。”
“您所说的只是美的一种标准,那叫素面朝天。”
“我看没有别的标准。”他的声音变粗了,“除非你甘心当资产阶级。”
我咽下了要说的话,情不自禁地嫣然一笑。
“想不到你还能开车,要是在当年,你一定能够扛枪打仗。就像妞妞似的,经得起雪山草地的摔打。”“妞妞是谁?”我敏感地抓住了这个陌生的名字。
老头子低垂下头来。从反光镜里,我看见歇了顶的那块葫芦一样光滑的头皮——那是“中央”绰号的来源。我想,老人在疗养所反常的沉默与暴躁,包括今天的出行,或许与“妞妞”这个名字不无关联。不然的话,在这炎夏,他为什么突然要车出来呢?不是去香山或颐和园散心,而是奔往市区西城北沟沿。我想来想去,无法打开他的心锁,不知他到北沟沿来干什么事。真是个怪老头,刚才他脸皮上还是“多云转晴”,只因为我追问了一句“妞妞”,便又“晴转多云”了。我几次询问“妞妞”,他都像是没有听见我的询问一般,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好在车里有空调,可以解除暑热煎熬。无聊之际,我打开了车里的音响,随便塞进去一盘音带。不一会儿,里边飞出来悦耳的女高音,那是歌剧《卡门》主人公吉卜赛女郎的歌声。老头子立刻把头抬了起来,我不等他下令制止,立刻停播并换了一盘音带,那是一盘送红军上路的歌儿,究竟它来自哪部中国电影,我记不清楚,但是那歌儿我还是听过的:
送君送到大路旁
君的恩情永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