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老弟!你完全可以料想到事态不会平平静静地结束。军统局查封了这个妓院,拘留了整个妓院的人——从老板娘到跑堂的茶房、伙计,无一例外都是审查对象。为了掩盖这件事情的政治内涵,国民党动用了宣传机器,叫一些号称无冕之王的记者,当作桃色新闻报道;一时间,北平的大报小报都从“情杀”的角度,披露了这条消息。
当我们读到这些无聊的报道时,两个人正坐在火车站的长椅上。这是我请示了地下党的城工部之后,组织上认为凤妮留在北平工作很危险,叫我火速把她送到燕山背后的解放区,我一直护送她到前门火车站来。
算起来,这虽然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我还记得很清楚,她乘坐的是夜里零点的火车。当天夜里,天空下着似雨似雪的东西,我们扮成兄妹,我撑着城市少爷们常用的洋伞,她戴了一副茶色墨镜,通过了车站的验票口。
越走近车厢,她把我胳膊挽得越紧;后来走到一根站台路灯下,我发现她胳膊竟然在不住地战栗。我看看近处无人,停下脚步说:
“凤妮同志,你……”
她仰着脸看着我。隔着墨镜镜片我虽然看不见她那双眼睛,但看见她的眼角、眉梢都在抽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和我说。可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有几滴热泪顺双腮滚落在我的手上。
“凤妮,你怎么能这样?”
她用掌心擦擦我手背上的泪水,轻声说:“我……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你指引我走上革命的路。”
“别孩子气了,凤妮。”我掏出一块手绢递给她,“你救了我,组织上和我个人都很感谢你呢!”
她接过手绢没有擦泪,却紧紧地攥在手心用力绞着。很显然,她的内心很不平静;一个从老虎嘴里逃脱的姑娘,即将和引她出虎嘴的人告别,心情当然是百感交织的。为了转移她这种情绪,我再一次低声告诉她,到了承德车站和地下工作人员接头的地点和暗号——虽然我自知对这个细心的凤妮纯属多余,但我还是一字一板地叮嘱她要一路小心。
她机械地点着头,但那两片茶色镜片还直直地对着我,我可以想象到镜片后那双眼睛,是多么专注,多么真挚,多么深情。她静静地注视了我好一会儿,低声问我:
“高水大哥,我……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笑了:“当然能。”
“在哪儿?”
“革命胜利之后,在北平!现在东北大反攻已经开始了。”
她有点胆怯地抓住我一只手,淳朴真挚地说:“你有文化,我……到那一天你还记得凤妮吗?”
“凤妮,你……”不知为什么,回答她这句提问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我似乎在甄别着姑娘这句话的含义,又像是萌动了“同志”之外某些感情。要知道患难与共、生死同舟的情谊,是人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凤妮的询问,使我立刻意识到,她已经把我当成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我,应当怎样回答这个“出淤泥而不染”——像荷花一样圣洁的农村姑娘呢?
老弟!你是搞文学的,在我这二十年的改造生活中,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这十年里,我读过一些文学作品,有的作家常把共产党员描绘成一个不食五谷的泥胎,或超越世俗的神仙,好像这些同志是铁板一块,没有普通人的感情;我认为这是对革命者的歪曲。以我当时的心情来说,如果不是在站台的路灯之下,不是在络绎不绝的旅客的往来之中,我这个当时只有十九岁的共产党员,一定会捧着凤妮的齐耳短发,说一些我要说的话,好好安慰这个黄连水里泡大的姑娘;可是车站是个并不安全的地方,难保没有特务追踪的眼睛,因此,我只对她摇了摇头,用只能她一个人听到的细微声音说:“凤妮!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小妹妹!”
“那让我好好看看你的模样吧!”凤妮突然把她戴着的墨镜往上推了推,大眼睛里闪着莹莹泪光,“我真怕忘记你,真的!”我急忙拉下她的墨镜:“你……疯了?”
她低下头来,肩膀哆嗦着,用嘴咬着她的拳头。看她这个样子,惜别和爱怜之情油然而生。我正想说什么,乘务员催人上车了。她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了望我,扭身向车厢走去。片刻之后,开车铃响了,她把脸贴在车窗上,向我凝视着,泪珠儿顺窗玻璃一滴一滴淌下来。我一语双关地向她喊着:“小妹妹!我们等着那一天!”
她欣慰地笑着,用我给她的那块手绢,像个大孩子一样擦着脸腮——显然,她知道“那一天”的含义是什么,她完全明白了我的意思。
列车徐徐开动了,她急切而深情地向我挥动那块手绢……这时,我突然感到像是丢失了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似的,追向那奔跑的列车,一直追到站台的尽头,目送着绿色的长龙驶出古老的前门车站,消失在茫茫的夜幕里……
(我的旅伴说到这里,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老弟!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体会:在最困难的岁月了解认识一个人,比开顺风船的时候了解认识一个人,时间要短促得多。往往是一个目光,一个含蓄的微笑,都能使你深刻地理解对方的素质,评断出对方灵魂的价值。我和凤妮的结识就是这样,好像在那苦井底层生死与共的斗争中,就什么都一目了然了。她似乎是很柔弱,但她敢于杀人;她似乎生活的欲念很淡薄,但她比任何人都追求生——追求一个真正人的生活。这样的同志,送到解放区去,她会像一团火似的工作,她会成为一块闪光的纯钢。
解放大军,星夜兼程,在攻克锦州之后,又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轻取天津,于是万门巨炮的炮口对准了当时的北平。当和平解放北平那一天,我胳膊上戴着军管会的臂章,看着我们的队伍从四面八方,开进这古老的文化都城的时候,我的心情是难以描绘的。我想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将很快擦干血迹,掸掉污痕,在废墟上建立起一个繁荣富强的新中国;同时,我也想起了阔别了两年多的凤妮,我是多么想和她见上一面,哪怕在一起聚会上几分钟也是好的呀!可是老弟,那时候,有多少工作需要我们做啊!一个百孔千疮的古城,要洗净她的面目,是十分艰辛的工作,我常常一个通宵一个通宵地工作,打扫旧北京城的遍地“垃圾”。我特别憎恶北京的妓院,在查封妓院逮捕那些吃人喝血的地头蛇,并把那些罪大恶极分子押向刑场时,我这只拿惯画笔的手握着手枪,从不手软……
但在紧张而兴奋的工作之余,我常常思念起凤妮。她现在什么样子了?留在地方还是穿起了军装?有时情不自禁地用铅笔画一下遐想中凤妮的神态,但是越想念得深,面孔越模糊,因而没有一幅成功之作。有一次,我看见她真的向我走来了,穿着一身粗布军装,浓黑的头发从军帽下蓬松出来,这个从十八层地狱走向天堂的凤妮,显得比过去更加秀丽,变得英气勃勃。她向我喊着:“高水哥呵……不,同志……”她语无伦次地边喊边向我跑来,我的心狂烈地跳动着,迎上去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凤妮同志——”我激动地高声说。我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原来是个梦。老弟!这时候,我不能不承认,凤妮的影子已经刻在我的心上了。新中国成立前在城工部的老领导,很关心我这件事,催促我抽空去承德看一下凤妮。我当时已经被分配在一个艺术院校,搞建团的工作,虽然忙得不可开交,我还是抽空去了承德,结果扑了个空。北平解放前夕,军区一部分同志,为解放全国,随着大部队,已经提前南下了。
没能见到凤妮,我心里难免有一点惆怅,但更多的是感到欢欣;因为跟她在一起工作过的同志告诉我:她在部队进步很快,1948年秋就在火线入了党。凤妮估计到我会去寻觅她的去向,南下之前给我留下一封信,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高水同志:
(信上把哥哥两个字抹掉,换上了“同志”二字)
我走了!
我将跟随大军南下,行前,非常想见你一面,但我不知道现在你在哪儿!我相信我们有会面的“那一天”。
我这封信写得歪歪斜斜,像蜘蛛爬的非常难看;但这点文化也是革命给予我的,你看了不要见笑。
革命胜利后,我等着你的音讯。我的岗位确定之后,我也会想办法寻找你的。
再见!
石凤妮 ×月×日
信,写得淳朴真诚,我把它珍藏在我的抽屉里,不,正确点说,是牢牢地锁在我的内心深处,到今天我还能把它全文背诵出来。当时我想:中国虽然很大,天涯海角固然难以寻觅,但只要两颗赤诚的心像磁石般相吸,革命胜利之后,总会找得到的。谁能想到,开国大典的礼炮响过去两三年了,没有打探到一点关于凤妮的音讯;天安门前国庆的礼花,已经几开几落,还没有接到她的片纸只字,一种不祥之兆慢慢在我心中腾起:难道这个苦井里爬出去的凤妮,在祖国的黎明前夕,倒在了南下的烽烟当中?我捧着她留给我的那封信,百思不得其解。
老弟!你是从50年代走过来的人,你知道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祖国天空一片碧蓝,我们的心也像蓝天那样透明,我们心里装的是共产主义情操,追求的是高尚完美的品德;生活中很少看见这些年中那种头戴革命桂冠、肆意地奸污道德、用“小节无害论”当屏风、满足他们的兽欲的人。我追求爱情的坚贞——因为这是一个革命者的起码道德标准,所以我始终深切地思念着和我共过患难的凤妮,而没有一丝念头,要搞上个“胜利夫人”或“和平夫人”之类的玩意儿。老弟,列宁的一句名言说得多好呵!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其实,就在我为凤妮命运担忧的时刻,我正陷在情弹的射击之中。我搞团的工作,接触青年人最多,加上我当时身材挺拔,脸上没有麻子,头上没生秃疮,脸庞还不太惹人讨厌,还常常在节日来临之前,挥笔画上几幅宣传画,一些自称为对艺术狂热的布尔乔亚小姐,像菟丝子缠绕苎麻一样,对我纠缠不休。比如其中一个叫黄丽薇的姑娘,她家庭是天津的绸缎资本家,母亲是个白俄,她有着白皙的皮肤,白皙的面孔,淡黄的眼球,淡黄的头发。她是个艺术院校分配到我办公室工作的青年人。也许是她继承了她母亲血液中十分粗犷的素质,在我十分愁楚地思念凤妮的时刻,为了博得我的欢心,有一天她竟然说:“中国的列宾,我刚从淋浴的喷头下出来,”她用手向后拢了拢滴水的黄发,“不知有没有资格当你的个人‘模特儿’? ”然后毫无顾忌地拉起我的一只手说:“走吧!宿舍的女伴们都回家去过周末了,只有我一个人。”我甩开她的手,并且严肃地警告她:“作为一个革命青年,你显得过于轻浮了。”
老弟,我这么对你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道学夫子。不,正好相反,我是国立艺专的学生,我酷爱艺术,进步的德国版画艺术大师凯绥·珂勒惠支的《受难者》、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和拉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告诉了我,该为新世界分娩而斗争;而中国的革命又使我成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从小是个艺术爱好者,从不认为去画一个女裸体有什么不当之处,何况黄丽薇的体形和曲线,是一个艺术家难以寻觅的“模特儿”。我之所以拒绝她,是因为我看见她那双饱含情欲的眼睛,闪着燃烧的磷火;在那磷火一样的目光背后,我看见了一对平静而深邃的目光——那是凤妮隔着火车玻璃窗向我投射过来的告别的目光。
现在,我向你回叙这件事情,显得很轻松;在当时,要摆脱这个混血儿的追求,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有一天,为了寄托对凤妮的情思,我正伏在桌子上画一幅《荷花魂》。这幅画整个画面用黑墨铺染而成,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拔地而起,以她娇艳欲滴的花容,傲笑着黑茫茫的大地。这时,黄丽薇出现在我的背后了,她笑吟吟地说:
“团委书记兼艺术家,这是一幅什么杰作?”
我卷起画,继而一想,不如向她和盘托出,以绝了她对我的念头,便告诉她说:“这叫《荷花魂》! ”
她摇着淡淡的黄发表示不懂。
我顺水推舟,向这个带着欧洲特征的混血姑娘,讲起我在新中国成立前和凤妮的一段经历。我非常细致地向她讲述了我和凤妮生死与共的那些场景,并明确地告诉她,一旦找到凤妮,我们会马上组织个愉快的家庭。
我自信这一番话,是冷却她感情的一块寒冰。但我没有想到,这个混血儿是个女性中的“奥赛罗”,我的话刚刚落音,她猛然抓起我桌上的画稿,双手用力一撕,一下把这幅画撕成两半,然后疯了似的向我桌上一扔:“噢!原来是这样……难道我的价值还不如一个妓女?”她把“妓女”两个字,吐得尖厉刺耳,显然,她用歇斯底里的疯狂,拼命诋毁着我面前的一尊大理石雕像。
最初,我被她这意想不到的疯狂弄呆了,接着心中怒火翻卷。我看看被撕碎了的画卷,像是撕碎了我的一颗心,我的手在战栗,在“妓女”“妓女”的轰鸣声中,我一反常态地伸出手掌,狠狠打了这位布尔乔亚小姐一记耳光,同时狠狠地骂了一句:“凤妮是只从不开屏的孔雀,你不过是常舔翎毛的乌鸦!”
老弟!这件事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我是个党员,又是一个团委书记,怎么能动手打一个年轻的姑娘哪?可是,我是个人,不是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偶哇!我当时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了。可以想象,当时我的样子一定是凶得怕人,或许平日那张文静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得变了形态;不然,这个粗犷大胆的混血儿,不至于吓成那个模样:她脸色苍白如纸,闪着磷火的目光变得痴呆,说得更形象一点,简直像个审判官脚下的囚徒……但奇怪的是,她毫无恨意,带着乞求的声调对我说:“美丽的暴君,我不怪你打我一个耳光,因为我嘲笑了你心灵上最圣洁的东西,你……不见怪吧?”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像是听莎士比亚的戏剧台词。
她默默地走近我:“我请求你一件事!”
我略微点了点头,表示在听着。
她说:“你把这幅《荷花魂》给我吧!”
我茫然不解地:“为什么?”
她说:“我是一个感情器官上没锁的人,这幅画能锁住我的脚步,每当我想来找你的时刻,这幅画会警告我:不要去了,高水心上已经有了它——”她举了举那幅被撕开了的画。
我又点了点头。
她,走了。
我走到洗脸池旁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以冷静一下我昏涩的头脑。我忽然感到自己也有失礼的地方,不该打这个混血儿一巴掌。但她已经走远了,追悔已毫无意义——我决定在党委会上进行自我检查。惆怅之余,我也有几分快慰,因为今天我这块“寒冰”,足以冻结她超越沸点的感情,从而可以摆脱这个混血姑娘的纠缠。但是,我万万没有料想到她拿走的那幅《荷花魂》,给我找来天大的麻烦。(我的旅伴讲到这里,借着车站站台上投进来的灯光,用颤抖的手指,抓起铁盒里一把碎烟叶,用白纸条卷成一支烟,又用干涩的嘴唇舔了舔自制的烟卷,点着了火。我看见他堆满皱纹的眼角,闪着男人的泪光。)当然啦!这责任并不在她,叫我慢慢说给你听。
为了找到凤妮,我向南方许多城市的公安局发出了信函,请求当地有关单位帮助寻找;但是寄回来的信件,都使我失望,没有打探到一点关于她的消息。“凤妮也许真的在南下的途中牺牲了吧!”我在闲暇时,常常自问自答,“不,不会。说不定她在祖国的哪一个角落,也正在焦急地寻找我呢!”大概是1956年的初春,有一个从南方来北京的歌舞团,在首都剧场演出歌舞。我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丝寻找她的机会,我坐在前排座位上,用X光似的目光,仔细观察着每个跳舞的女演员。天哪!我突然屏住了呼吸,那个跳《采茶扑蝶》舞的头一个姑娘,不正是我日夜思念的石凤妮吗?我睁大眼睛望着望着,那身段,那脸庞,那双秋水一样深沉的眼睛……我几乎要兴奋地喊出声来:“凤妮——”但我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趁着大幕刚刚下垂,更换节目的时候,我离开座位匆匆走向后台,找到了那个窈窕秀气的女演员,可是人家对我笑了:“同志!你认错人了,我不姓石,也不是安徽凤阳人!”我脸涨得通红,连连向人家道歉。
我完全绝望了,我确信凤妮真的不在人世间了。但是鬼使神差,在那个历史车头拐弯的年代,我竟然和凤妮相逢了,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吗?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捉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