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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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能和凤妮相遇,这要感谢反右派斗争。老弟!你也是1957年的受难者,一定会有特殊的体会。当时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号召“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鸣放,帮助党整风;但是提了意见的,大都免不了被戴上一顶“右派”的“桂冠”,送去改造。

也许当时确实有少数资产阶级政客,想借鸣放之机来拔天安门广场的旗杆,这就应了中国古话中说的“泥鳅掀浪,虾米遭殃”,几十万热爱那面五星红旗的干部、学生倒了大霉。以我来说吧!因为我参加了地下党,我父亲母亲双双被国民党抓进监狱,一对老知识分子都没能活到祖国天亮就死在狱中。我在鸣放会上只不过给党委提了一点愿望——希望党委领导成员,不要甘居外行,每个成员都应当成为精通业务的能手。这本来是无可非议的观点,但是那些善于把辩证法变成“诡辩法”来使用的可敬“左派”,居然从我的话里嗅出了什么反党气味,说我的发言是什么“外行不能领导内行”的翻版,并由这个代数公式算出我“身在党内,心在党外,和社会上的右派遥相呼应,想推翻共产党的领导”。特别是我们学院那位以大老粗为荣的党委书记梁满,对我的发言敏感得像一株含羞草,认为我的意见是对他含沙射影地进行攻击,于是动员全院师生对我这个团委书记进行围剿。

老弟!不要认为“四人帮”践踏法律、砍杀民主的行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1957年反右斗争已经开始给他们铺了台阶。我们那位梁书记一声令下,人保科便对我进行了彻底清查。他们不但把我宿舍翻了个桌底朝天,还利用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崇高威望,动员所有的人,对我进行揭发。当然,生活中总是有一些把革命良心夹在胳肢窝里,在历史的风暴中顺风扬沙的投机商,可是多数同志,用正义的目光,用善良的微笑,用偶然相遇时的点头,表示对我的同情和支持。所以,我虽然接受审查,心里却非常坦然——因为我毕竟是经受过剑与火考验的党员。

可是我们那位满脸胡子茬儿、有着两个大颧骨的梁书记,不知是为了凑够右派的数字,还是什么原因,对我就像雷达追踪飞机一样,紧紧咬着不放。为了把我打成右派,梁书记竟然躬身到女职工宿舍,动员黄丽薇向我开炮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正是八月盛夏,窗外炎阳似火,会议室内热得如同一个蒸笼。我站在被审席上,一边擦汗一边静听着群众对我的揭发。混血儿黄丽薇从人群中站起来了,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按照我的逻辑推测,黄丽薇经过武装,她喷射出来的将是带着烈焰的子弹。

我静静地望着她,等待着她报复性的“射击”。

人,这个复杂的玩意儿真是难以捉摸,我万万想不到这位性格粗犷的混血儿——疯了一样追求爱情的黄丽薇,此刻竟然一反常态,变得那么懦弱;她在我的目光下,微微低下了头,以至她那淡黄色的头发垂下一绺,遮住她那白皙的脸。

看见她这样的神态,我倒觉得有些内疚了,暗暗谴责我自己;也许过去的日子里,我过多地看到她的一些外露的缺陷,没能发现即使是她这样一个女孩子,心田也有着善良的种子;像你们当时一个同行——“右派”诗人写的:“每个人内心都有待采的乌拉尔金玉。”

会场静得像一池死水,没有一点声音。全院师生都知道黄丽薇近乎疯狂地追求过我,也都知道我曾打过她一个耳光;人们很自然地对黄丽薇的会场表现,做出各种各样的判断。只有党委书记梁满,对这样的沉默,明显地表示出焦躁和不安;他从主持会议的席位上站起来,向黄丽薇问道:

“小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黄丽薇甩了一下淡黄的头发,长出了两口气,好像是在平静着她狂乱的心情,又似借着这短暂的瞬间思考着该说些什么。忽然,她用憎恶的目光向梁满瞥了一瞥,那种目光就像那天对我充满敌意的劲头一模一样,这不但使我惊奇,整个批斗会场也为之震惊。党委书记的脸,像被针刺了一下,不觉微微晕红了片刻,他不等黄丽薇发言,便先发制人地开腔了:“小黄今天一定是身体不好,我们可以谅解她;但是我要告诉同志们,对高水问题的态度,是个立场问题。同志们!我请你们看一幅黑画,这幅画说明高水不但有反党言论,又有反党行动——”说着,他打开手中卷着的画纸。

我怔怔地朝那幅画望去,原来是我画的那幅《荷花魂》,那天被黄丽薇撕开拿走,此时不知道经过谁的手,已经裱糊在一块衬纸上。衬纸洁白无瑕,而那幅画的画面上一片泼墨的浓黑,色彩对比,顿觉黑白分明;加上从污泥中探出的花枝,托着一朵朝天怒放的红色花蕾,确有“万黑丛中一点红”的感觉。这对于不了解我那段生活遭遇的同志来说,确实困惑不解。

果然,这幅画带来了梁满所期待的效果,质问、批判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解释一下这幅画什么意思?”

“为什么把背景抹得那么黑?”

“他在含沙射影地攻击中国大地漆黑一团!”

“那个红色花蕾是他高傲的思想写照!”

“不,那颗花蕾是代表先锋主义,他想摆脱党的领导,把团凌驾于党之上!”

“……”

在一片“轰炸”的声浪中,我开始准备解释这幅画和我的血肉关系了;但就在这时,黄丽薇从我的对面站了起来,高声地说:“还是叫我说吧!这幅画,是梁书记找我谈话时从我床前小桌上拿走的,我为什么要把它放在我的小桌上?因为……我用不着隐瞒我的感情,”她把手放在一起一伏的胸口上,似乎这样可以抑制她狂烈的心跳一样,“我很喜欢高水同志;这幅画能够冷却我的心——因为他在新中国成立前搞地下工作时,认识一个叫凤妮——”

刚讲到这里,她的话被打断了。一个戴着琥珀色眼镜的青年,他是党委会秘书,对着扩音器激动地喊道:“这是严肃的反右派斗争的会场,不是谈情说爱的公园和俱乐部。我建议,制止她的发言——”

会场顿时乱了,在一片议论声中,黄丽薇尖声地抗议着:“我要说,因为这幅画和这件事情有关。”可是她的发言马上被强大的炮火摧毁了,几个以最最革命自居的人,以最尖锐的词句、最犀利的语言,指出黄丽薇在为我开脱罪责,同情右派的人本身就是右派……

眼看这把火要从我身上烧到这个混血儿身上了,我感到如果再沉默,将是懦弱、自私的表现,我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让我自己来解释这张画吧!”

“不,”黄丽薇毫不退让地喊,“我有许多话要说,我……”

我当时不理解党委书记梁满为什么那么怕黄丽薇发言。我仔细地观察过他,黄丽薇在会场上的一举一动,都引起他的连锁反应。老弟,他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在党委会上粗暴得像个家长,连点表面的民主也不装饰;这样一个武断专横的一家之长,却好像很怕这个混血姑娘的发言,不禁使我心中暗暗纳闷。眼前,这个野性的黄丽薇非要发言不可,简直使梁满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就像我们在电影里常看见的带兵连长挥手喊“冲啊”的架势一样,对着几个“积极分子”一挥手,惯于听任家长统治的“革命者”,便架着黄丽薇离开批斗会场。

之后的情形,你是可以料到的,一切轻重武器都对准了我。我请求发言,但仅仅说个事情开头,就被批判者打断了,“革命”口号震得我双耳欲聋:

“叫你检查反党罪行,谁叫你丑表功?”

“你是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

“你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是抹不掉的!”

“你的黑画恶毒至极,是反党的大毒草!”

老弟,就是这样,我被划为党内右派。昔日严峻的斗争,成了我的右派罪状;一个共产党员对患难与共的战友的情思,成了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铁证。我离开党,痛苦之深,你可想而知;更使我感到担忧的,是我们国家民族的命运。当时报纸每天刊登批判“右派”的消息,许多社会名流学者——他们是我们中的精华啊,都被装进历史的垃圾箱!

等待去劳动改造的那些日子,我还常常为黄丽薇担心。我虽不喜欢她,但她还是个有血性有良知的青年人;她有着布尔乔亚的狂热和幻想,这是时代和家庭的烙印,并不是她的罪过;我很怕她为了我的问题,也坠入“右派”泥沼。还算幸运,不知道哪颗吉星的照耀,院校墙上尽管出了她的大字报,把她画成黄头发高鼻梁的女鬼,但她没有和我们同乘一趟火车,被下放到遥远的南方山区去接受改造。

直到去劳动改造的头天晚上,我才了解了其中奥妙,黄丽薇所以幸免划为右派,原来有这么一摊子原因,说起来要脏你的耳朵,但我们这么多年,耳朵里已灌满了脏东西,想你不会忌讳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整理好行囊,准备接受命运的惩罚,到我应该去的那个地方去。为了朝气勃勃地迎接苦难,我上街去理了理头发,并且破天荒地抹了点头油,吹了风,然后,我沿着高大红墙漫步到天安门前的金水桥畔,来向伟大的北京辞行。北京——是我的故乡,北京——是把我引向革命的烽火摇篮;我在这儿带着胎毛呱呱坠地,我在这儿牙牙学语;长大了,我在这儿被持枪的特务追捕,我在这儿为清除旧世界的污泥浊水,夜以继日地工作。可是明天,就在明天,我就要和养育我的故土、抚养我的党中央所在地告别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对着天安门我潸然泪下,一滴滴的泪珠,滴落在碧波粼粼的金水河……

踏着月光,穿过被夜风摇碎的树影,我走回到校舍里来,已经是深更午夜。我推开我宿舍的门,不由使我吃惊地停住脚步,一个围着浅蓝色头纱的姑娘,坐在我已经捆绑好的行囊上,她听见门响,骤然扭回头来,天哪!她竟是黄丽薇。

“你……这么晚……”

她从行囊上站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捏着头巾一角,一反粗犷的常态,低声地说:“听说你们要‘发配’了,来看看你,还有……”她似乎有很难出口的话要对我说,头微微地低下去,瞬息间,又勇敢地仰了起来,“还有,我……有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个面孔白皙的姑娘,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看见她这个样子,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我说:“小黄!我应该向你道歉,上次……”

她眼角迸出泪花:“不,我该打,你该打我一百个耳光,打我一千个耳光,真的!”她像对自己有无尽的恨意那样,用手拉下那块包在头上的纱巾,在手里使劲揉着、搓着。

我对她感到茫然了,想来想去,一定是她怨恨自己,不该把那幅画交给梁满,因此安慰她说:“是不是为那幅《荷花魂》? ”

“不!”她默默地摇着头,“那幅画不是我的过失,党委书记亲自去找我谈话,他从我的床头拿走那幅画,我没权利不给,可是他……”她把双手捂住了脸,坐在一把椅子上,似有难言之隐。

“小黄,他怎么?”我坐在她对面的床板上,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异样的紧张。

“他……他……”黄丽薇突然把双手从脸上移开,挺直了胸脯,两束愠怒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我说:“他说他爱我,要和他那解放区来的黑脸婆子离婚。他还死死抱着我吻我,我像你那天打我一个耳光一样,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高水!你知道,为什么非要把你划成右派不可吗?我揣摩他话里的意思是:全院右派划不够他的数字,把你打成右派,对他来说是公私两利!”

我再也忍耐不住,一下从床上站起来:“小黄,这都是真的?”

她站起来,用力地拉住我的双手,意思是叫我安静;然后悲楚地对我说:“他当然不会直接告诉我,可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他……就是这个意思。我还要告诉你,梁书记前两天特意坐火车上天津,到我家里去了一次……”

我不觉心里一惊:“去干什么?”

“你还想象不到吗?”

我摇摇头。

黄丽薇用手掠了掠耳边的黄发,不屑地说:“他告诉我父亲母亲,以我在反右中的表现,划个右派已满够条件,但出于他对我的深切关心,已经把我保护下了。我父母是在钱眼里长大的,巴不得叫我攀上一个官儿,也许在这场交易中把我当成了商品,这多么可怕!说真话吧!我真愿意叫梁满也把我划成右派,明天和你搭一趟火车远走高飞!”显然,黄丽薇奔放的感情的火焰,把她自己烧着了,她说到后来,像是喊叫起来。

“小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走到窗户前,关闭了玻璃窗,然后扭过身来严肃地对她说:“你应当很好地生活下去。当初,我把你看成布尔乔亚,是不够全面的;在你粗犷性格的背后,我看见你纯洁的心灵……”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以我料想不到的速度,快步冲到我的面前,还没容我思考什么,她把我紧紧地抱在她的怀里,拼命地吻我的前额、面颊、眼睛和嘴角。我本想推开她,但我感到没有理由剥夺她仅有的一点点爱的权利;因而只是提示她说:“小黄!你冷静点!”她根本听不见我的耳语,微闭着双目,似乎在喃喃地自语着什么,然后面孔苍白地松开她的手臂,身子无力地靠在我的书桌上,喘着气对我说:“原谅我的荒唐吧,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思念着的凤妮,可是我无法控制我自己了。”

我提醒她,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我们都该休息去了。

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带有歉意地告诉我,她不能这就走,因为她还没有谈到她愧对我的事情。我当时对她的话再一次感到茫然,但是她告诉我的那件事,使我深深地吃了一惊……老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原来凤妮寻觅我行踪的信件,被黄丽薇扣住了,这个白皮肤的混血儿,在校团委会搞艺术行政兼文书工作,我的书信都要经过她的手,一个女孩纯粹出于嫉妒,竟然把凤妮的信藏了起来。

“快给我吧!小黄!”我伸出颤抖的手掌。

她脸红了,深陷进去的眼圈潮湿了:“饶恕我吧!我当时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学校的月牙湖里了!”她略带恐惧的眼睛,求饶地望着我,“这就是你应当打我一千个耳光的原因!高水!”

我的五指不自觉地握成拳头;但是,我怎么能再重复那次打人的错误呢?我站起身子,背过脸去,指骨捏得“嘎巴嘎巴”直响。她绕到我的面前,央求着:“你别着急,高水,你知道一个女孩嫉妒另一个女孩,会细心地留神对方的一切的,我虽然撕了信件,可是记住她的地点了,她……她……”

“她在哪儿?”我一下转忧为喜,急切地问道。

“她从部队转业到了家乡一个专区,正是你们要去的那个地方!”

“真?”

黄丽薇点着头,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我还有些不太信实,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右派将‘发配’凤阳地区?”问过话之后,我自感属于多余了;因为梁满已经把黄丽薇当成他的“胜利夫人”,这场历史风暴会把我们这些“尘沙”吹向哪个驿站,当然会悄悄向她透一点风声的——而我们就像一堆货物,第二天就要上火车了,而头天晚上对自己命运的去向却毫无所知,我们是多么卑贱而可怜的人哪!

我非常感激地握住黄丽薇的手:“谢谢你的诚实!”

她悄声说:“高水同志,只要你原谅我,我就满足了。今天晚上,我是最幸福的人,我要记它一辈子!”她从我手掌里抽出去纤细的手,好像下决心要离开屋子似的,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侧过头来说:“永别了!你对我有什么说的吗?一句两句也行!”

“祝愿你很好地为党为人民工作!”我说。

“嗯!还有呢?”她声音在颤抖。

“正直清白地生活!”

她哭了,抽缩着双肩,疯了一样跑出我的宿舍。我推开窗子望着她的背影,她穿过树影,绕过假山,身影消失在深秋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