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泪眼(5)
“风泪眼”三个字已经蹦到他的唇边,他舌头猛然拐了个弯:“不会。谢谢您的关心!”
“叫我看看!”郑昆山手里的电筒亮了。接着,一束强光直直地照在他的双眼之上。索泓一在强光下本能地闭上双目。郑昆山用手翻开他的眼皮,瞅了几秒钟,松开手说,“兴许没啥问题了。你是咋个搞的?”
索泓一心想:既然柴医生已经向你汇报了,你又何必来问我呢?他心里虽觉得诧异,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说给医生的话,又对郑昆山说了一遍:“那天夜里风大,我怕大风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头去压灰堆上的苫布,结果被石头绊了个跟头,脑袋扎在石灰堆里,被石灰眯了眼睛。”在郑昆山面前,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唯恐露出一点马脚,使郑昆山生疑。
“当时就你一个人值夜班看石灰窑吗?”
“是的。”
“你的眼睛被烧伤之后……”郑昆山似在寻找准确的提问字眼,“你……你……你们同屋的右派,问过你负伤的情况吗?”
“问过。”
“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和刚才对您说的一样。”
“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现比前一段大有进步。怕大风吹跑了国家财产,眼睛因而负伤;负伤后拒拿工伤假条,照常来这儿看石灰窑。我作为管教科长,一定记住你的这些表现。”
索泓一虽然像鸡啄米一样连连地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鱼干”今天有点反常。因为全矿上下,从劳教干部到下等贱民,都知道他是一个武断跋扈的人。他通常是用点头或摇头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见,在井下或井上的劳动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劳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煽动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行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十八磅大油锤;他到了“装窑组”,蹬着颤悠悠的跳板往窑壁上码着石灰石,既充当没有嘴的师傅,又充当没有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一个班组,只要往那儿一站,那儿的喧笑声顿时下跌,劳动干劲马上高涨;即使是因为耍胳膊根儿而进了劳教大院的“龙”“虎”们,只要睨见他的影子,“龙”立刻卷起“龙须”,“虎”马上夹起尾巴。索泓一记得,那是1959年盛夏的一天下午,有三个老右为“鱼干”打赌,谁要是能使郑昆山到灰窑工地上不干活儿,再说上三句半话,可以赢得另外两个老右的晚饭窝头。打赌的甲先走上去:
“郑科长,您把油锤给我吧!我这把锤子把儿折了。”
郑昆山直起腰身,指指修理工具的木匠,让甲马上去找他换锤把儿。
“郑科长!去那儿往返要走十分钟,还是您——”
郑昆山把自个儿使用的大油锤扔给他,没有去拿那个折了把儿的铁锤,顺手拿起鸭嘴撬棍,顺着大块石灰石的裂缝,把“鸭嘴”伸进石缝里撬开了石头。
甲还想再说什么,但“鱼干”面色如铁,他只好扛上大油锤乖乖地走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乙走到郑昆山面前,悄声说:“郑科长,太阳这么毒,送开水的还没来,大伙要是中暑,可是影响装窑进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窑上烧灰用的水桶涮涮,到山沟挑一担泉水上来?”
郑昆山喉头蠕动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向远处眺望了两眼,点了点头。他刚抄起撬棍要干活儿时,乙又向他表示说:“郑科长,这儿有桶没有扁担。我看您就歇会儿吧!我用撬棍当扁担,硬点也凑合了!”
郑昆山二话没说,回身就奔向了一棵被石灰烧死的小杨树。“嘎巴”一声,那棵小杨树被他从根部折断,又用脚一蹬,折断了树梢,把光溜溜的树干往乙面前一掷。乙傻眼了,正想多磨蹭一会儿,再想点别的新道道时,郑昆山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球,已然冒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树干,扭身就走。
丙嗫嚅了,仅仅是两份窝窝头的诱惑,已使他失去见郑昆山的勇气,因他确实有事要找郑昆山,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待郑昆山锤声一住,他马上说:“报告郑科长!我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郑昆山手按着撬棍喘着粗气,等待着听丙的汇报。
“是这么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一封信,伸手递给郑昆山,“我当了右派来劳教以后,老婆和我闹离婚。我想也别耽误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吧。可是……您看信上写着限我七天以内请假赶回北京,否则她要把属于我应分的那份财产也装汽车拉走。郑科长,这几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常碰不见您,今天您来灰窑了,我跟您谈谈我的请假问题!”
郑昆山把叠着的信笺又叠着递还给他,用下巴颏向岗楼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谈这个问题。丙误解了郑昆山的意思,以为郑昆山同意和他一块去管教科谈问题,便面露喜色地夹起汗衫,等待郑昆山和他一块返回大院。“叭”的一声,郑昆山的撬棍击在了石头上,同时他粗声喊道:
“先去干活儿——”
甲乙丙的不仅仅为了窝窝头的一场智斗,以毫无所获而宣告收场。
太阳下山了,山环里响起大院里敲击半截铁轨的当当声响——这是收工的钟声。右派们列队站好,准备“打道回府”时,瘦骨嶙峋的郑昆山,赤着脊梁走了过来。他往一块石头上一站,面色铁青地开了腔:“你们这群‘右派’是啥鸡巴东西?泥捏的?草捆的?纸糊的?活儿没干多少,事儿倒有几车皮。工具坏了吧!渴了吧!请假吧!天生的好逸恶劳!我要阉掉你们这些骚蛋病!”他激动地挥着短瘦的手臂,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动得滚落下来,“没别的说的,你们不是渴吗?现在开水、凉水桶都放在这儿了,喝足了水干上一个钟头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们,我郑昆山也留在这儿,陪着你们一块干!解放——往灰窑旁边搬石头!”
从这件事之后,“鱼干”这个绰号里被老右充填了新的内容:
“拿破仑!”
“沙威!”
“狠透铁!”
“登倒山!”
当然,这些依附于“鱼干”绰号之外的性格符号,仅仅是右派们的窃窃私语,其中,褒义贬义皆有。但在索泓一看来,郑昆山的很多行为无异于一个机器人,或许因为他是个光棍汉,每天早晨敲击铁轨的起床声刚响,准能听见为这“钟”声伴奏的咔咔声——这是郑昆山穿着那双被当地老乡称为“铁掌”的大头鞋,进铁丝网包围的大院检查懒汉来了;到了晚上,他脚下响起的咔咔声,却不再与铁轨声为伍,熄灯后,他还要穿宅过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头脑里,常常闪过一个问号:都说世界上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郑昆山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吧?正因为他对郑昆山的畏惧心理大大超过了对他的尊敬,他才越发觉得“鱼干”夜间巡窑对他眼睛热情的询问有点异乎寻常。
“你在想啥事?”郑昆山发现了他两眼发呆。
“没……没想什么。”
“是不是肚饥了?”郑昆山居然也会笑。
“没有!我饭量小,天天吃得挺饱。”
“是真的吗?”
“对领导我不说假话!”
郑昆山在原地背着手转圈子,似在考虑着什么事。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转完之后,回到垂手而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进棉衣兜,像在掏着什么东西。索泓一立刻紧张起来,他仔细掂量着刚才和“鱼干”的每句对话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不然他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兜里,兴许是在掏手铐呢!
郑昆山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一块毛巾包着几个鼓囊囊的东西。他把这个小包往旁边一块石头上一放说:“吃了它吧!”转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天他才去解开那个小包,里边包着的竟然是四个白面馒头。索泓一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用手电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约莫过了一个星期,矿山干部们为郑昆山操办了一桩喜事——“鱼干”娶媳妇了。传出来的消息说:干巴瘦小的管教科长,娶了一个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叫什么……什么李翠翠。
四
扑通一声,索泓一脚板踩在水窝里,身子打了个趔趄。总算幸运,凭借人体内部保持平衡的本能,他身体歪斜了两下,没有摔成泥猴。
回忆顿时中断了——在索泓一最不愿意中断记忆的时刻。
“看着点脚下的路嘛!”士兵说。
“……”索泓一想把中断的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俺跟你说话哩!你聋啦?”
“没有。”
“那你为啥不找干道走,硬往水坑里迈呢!”
“那只眼总往下掉泪,挡住了我的视力。”索泓一回答。
“你右眼不是好好的吗?”士兵追问。
“报告班长,右眼看路是要犯错误的。”
士兵没有听出索泓一的话里有话,但他谈话的兴趣却被索泓一给逗起来。他说:“小时候,俺给伏牛山下的一户地主放牛。那时候俺也就有十岁,由于俺姓褚,个头长得又高,村里的娃子都喊俺褚大个子。有一天在河坡上,娃子们对俺说:‘褚大个子,你敢不敢倒骑牛?’俺说:‘那有啥难的!’说着纵身一跳就倒坐在牛背上。俺哪知道这些娃子存心捉弄俺,他们趁俺不注意的当儿,用大麻叶把牛的右眼捂了起来,牛只用一只左眼看路,这家伙越走越偏离车道,等俺发现时,这牲畜已经把俺给驮到河湾子了。那儿水大浪急,还没容俺跳下牛背,它一条腿已经迈下去了;那家伙不怕水,在河湾子洗了个澡,‘哞——哞——’地叫着爬上河坡;俺褚大个子是只旱鸭子,在河湾子里喝了个肚儿圆!”
索泓一被逗笑了,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那个士兵。
那个叫褚大个子的士兵,咧着宽厚的嘴似笑非笑地说:“俺从那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是用一只左眼或一只右眼看路,都会像驮俺的那头牛一样,把倒骑牛的人给扔进河湾里去,让他挨淹!”
“褚班长,你说得真好!”索泓一由衷地称赞着。
“干啥事,你跟着车辙就没事,车辙是前车轧出来的。”他说。
“要是没车辙的地方呢?”索泓一问。
“俺还没有想过。”
“比如:西北戈壁的大沙漠,咱们旁边的渤海港!”
“俺是河南伏牛山的后生,没到过那些地方。”
“伏牛山离兰考县远吗?”索泓一忽然想起了她。
“你去过兰考?”士兵反问道。
“俺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索泓一再次把“我”说成了“俺”,“俺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段的人。”
“兰考有你的亲戚?”
“……就算是亲戚吧!”
“啥个样的亲戚?”士兵显得十分认真。
索泓一脱口而出:“拐八道弯的姑表妹!”
“那儿离俺们伏牛山说不上远,可也说不上近。”士兵说,“对了,咱们农场郑科长的媳妇就是兰考人。她叫李翠翠,你可以朝她打听打听你那亲戚家的情况。你见过她吗?鸭蛋脸,大眼睛。”
“没……没见过。”索泓一淡淡地回答。
“俺该怎么对你说哪!就是在干部家属中,那个最有能耐、最俊气的媳妇。”
索泓一微微有些醋意地“嗯”了一声。
“俺们是老乡,这媳妇里里外外没有不夸她好的。”士兵蛮有兴味地说,“俺看她就有一点不咋的,没啥阶级观念。”
“未必吧!她可是管教科长的家里人。”索泓一将了他一军。
“逢年过节的,她常把俺请去唠家常,俺了解她。俺看她常指点着郑科长的脑瓜门,说他比死人多口气儿,还说他对劳教分子太横了。有一次,俺和她在台子底下看戏,正好你上台变戏法,她居然对俺说:‘这群老右里边也有好人!’俺当时就封堵她的嘴说:‘别胡诌八扯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她跟俺耍起女人性子来了,教训俺说:‘俺就在兰考看过灰羽毛的老鸹!告诉你一句实底吧,俺盲流到长城外边一座劳改矿山时,一个落难老右赏给俺两个窝窝头和几块鬼子姜,才饱了俺的肚皮。’俺反驳她说:‘俺不信有那号右派,报纸上咋说右派的:他们都是反革命!心眼歹毒得很哩!’她搬起板凳就走了。俺以为她一气回家了呢!过了会儿俺一看,她把板凳搬到前排去了,她很稀罕你变的戏法。这妮子,就这一点叫俺看不上。”
“你的看法俺拥护。”索泓一用手擦着左眼垂下来的泪滴说,“那个右派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对她没安好心。”
“俺根本就不信有那号右派。”士兵把“不信”两个字吐得格外响亮。
“俺也根本不信。”索泓一那只左眼又落泪了。
士兵说:“俺也想过,你在右派里头第一个变成摘帽右派总不是没有原因的。你对右派是啥玩意儿,认识得就很清楚。可是刚才你攻击金盏老乡的话,说明你还要加强思想改造!”
“褚班长,我记住了。”索泓一温顺地说。
“渴了吗?”
“嗓子冒烟了!”
“那就走快点吧!到银钟河可以喝个饱。”
“是。”索泓一表面上加快了脚步,但步与步的距离在变小。
苇塘的开阔地带已经留在了他俩身后,他俩又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苇墙。秋风被苇墙隔断了,索泓一虽然感到气闷,但那只眼睛恢复了原有的亮度:晶黑、深邃而俊秀。尽管这儿看不见那只白色鸥鸟的身影了,可是耳朵里响起了另一种音响:那是银钟河上的小轮船“呜呜呜”有节奏的鸣笛声,这声音沉重、缓慢而悠长。索泓一听见这种声音,敏感地想起大西北喇嘛寺庙中吹响的喇叭声,单调而缺少变化的旋律使人感到刻骨的悲凉。
这沉闷的声音,顿时又使他想起了他的那只眼睛。到底它给他带来了什么?是幸运?是痛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