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泪眼(4)
“你在台上叫喊什么?”她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这儿是劳教队!”他说。
“不,这儿是演戏的舞台,你正在表演两面人哩!”
“道具呢?快点拿来!不然要露馅儿了。”
苏雪递给他一个牛头马面的脸谱。
他走上河沟那块青石板。
他像喜剧大师卓别林那样,变换着脸谱。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牛头马面……
笑声。
掌声。
拳头声。
口号声。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来就是两面人。人是你的画皮,牛头马面才是你的本色!”声音震耳欲聋。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着头。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头。
观众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踽踽而行。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门口停步,想叩门又停下手。他离开小院,又折身回来,轻轻地叩打门扉:“苏雪——苏雪——苏雪——”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苏雪好像正在九霄云外唱一支歌,歌声缥缈得像一缕游丝:
家门口朝南开
牛头马面莫进来
“我要去劳动改造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门哐当一声开了,门口站着李翠翠。
“你?”
“是俺!”
“你不是盲流吗?”
“俺找着落脚的码头了!进来吧,俺给你包饺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冻得醒了过来。他没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雪。他和她原来在一个文工团搞舞台美术设计,后来索泓一以一专多能的才艺,走上前台当了魔术演员,苏雪就像一颗围着恒星转动的行星,向团里主动要求在前台给索泓一当演出助手。她单纯透明,心地无邪,虽然每天台上台下围着他转,但没有向索泓一说过一句越界的话。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劳教收养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几年的美工室留恋地张望时,才发现她的头正探出窗口,泪眼汪汪地朝他看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头,迈步登上了吉普车。索泓一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石灰窑里做了这样一个梦。过去她在他身旁活泼得像个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现在,他蜷缩在灰窑的火墙上,倒真有点思念她了。想来想去他觉得错过了命运曾经赐给他的第一次爱情,但他同时又有点为苏雪庆幸,如果……她不是会和他同样的不幸吗?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这个从河南兰考来的盲流姑娘,深夜沿着河沟走向哪儿去了?如果真能像他梦见的那样,她找到了一个落脚的码头,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在这大山沟哪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天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艰难地登上窑顶,居高临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前山峦重叠,一条条盘山公路曲曲弯弯,拉运矿石的汽车像一个个小火柴盒一样在山间蠕动。“但愿她又扒上矿车,去往火车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愿,“这里是劳改单位,没有她这只野鸽子落脚的树枝!”晨风顺着山嘴吹了进来,他感到左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窑往劳教队走去。他边走边擦着一滴滴涌出的泪水,只好先奔向铁丝网外的医务所求医。
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针头,他借机向医生专门用来检查眼睛的放大镜里看了看,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红得像八月的红枣,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周围肿胀得像是一个圆圆的红石榴。他有点怨恨起那个女盲流来了:窝窝头让她抢走吃了,还给他脸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红石榴和红枣。这只野鸽子此时也许飞到火车站了,却让他这个发了善心的人在这儿受罪。
“你这是怎么搞的?”大夫发现了他的眼伤。
“石灰眯的。”
“眯眼也不会这么严重啊!”大夫半信半疑。
“夜里风大,刮开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盖苫布,不小心被压苫布的石头绊倒了,一头扎在石灰堆里。”索泓一闭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张扬出去,队里追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看灰窑。劳改干部又都多疑,干脆不如编造瞎话。
“大风刮走了灰堆,你们可以再烧几窑,何必——”
“报告好心肠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说,“您可以这么说,我可是来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几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个空空的大海碗变出水和鱼来的那个变魔术的?”大夫认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一。
“就是!就是!”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绷带,然后把索泓一的左右眼用药水洗了洗,给他眼里挤进去一些药水,用绷带把他的左眼蒙上了:“本来该把你右眼也蒙上,但是妨碍你走路,你对付着先用右眼看路吧!我给你开一周的工伤假条!”说着,嚓的一声撕下一张假条。
索泓一把假条放回到小桌上:“谢谢大夫,我……我不想休息。”
医生严肃地告诫着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五官中最娇嫩的器官吗?它可不像你在台子上变魔术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的东西可以变出来。眼睛如果瞎了一只,你可变不出一只眼睛来!”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早日蜕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公民。”索泓一向大夫表示心愿,“我的工作是夜班看守石灰窑,有一只能用的眼睛也就够了。”
“进来以前是党员?”大夫对他有了兴趣。
“不是。”
“团员?”
“文工团团员。”
“大学毕业?”
“美院附中毕业。”
“……”大夫沉吟无语,他似乎在想什么。
“我走了!”索泓一转身推门。
“慢——”大夫先走到玻璃窗户旁,向外望了望,然后回身到一个上着锁的药柜前,捅开小锁,从里边拿出一包软乎乎的东西,迅速地塞在他的手里,并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一包葡萄糖粉,专给干部中的特殊病号预备的。你拿去吃了它,多少可以增加一点你的热力。快走吧!”
索泓一接过这袋葡萄糖粉,向大夫鞠了个九十度躬。平日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此时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没说出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用那只露在绷带外面的红眼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谢意,便推开房门。
大夫在后边叮嘱他:“别叫干部看见!”
“嗯!”他迅速地把那纸袋揣进怀里。
“还要注意‘三只手’,别叫他们给扒走!”
“嗯!”索泓一的绷带被泪水滴湿了,“请问大夫,您……”
“我姓柴,柴火棍的柴,我很欣赏你的才艺。”大夫关切地说,“你眼睛受伤的事情,我是要向你们郑科长汇报的。走吧!”
索泓一记得非常清楚,当他回到铁丝网内的劳教大院后,屋里的同类都出工了,空荡荡的房子里静无一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战战兢兢地从怀里掏出那袋葡萄糖粉,用牙齿咬开纸袋的角,像耗子吃食那样,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补品。凭心说,他从昨天晚上到天亮,还没进一口食儿,极需热能的支持,但饥荒年代对食物的珍视还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这间屋子里,放在哪儿比较保险呢?塞进炕洞怕老鼠——饥荒年间的老鼠无所不吃,就连老右的皮箱都被它们咬噬得像漏筛一样,四面都是洞眼。挂在铺位前的梁柱上?那更不行,高明的扒手比“三盗九龙杯”的杨香武还有能耐,他们不需要进屋来偷,只需在一根竹竿头上绑上铁丝,就能从窗外把它钩走。索泓一在屋内转悠了老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塞进棉絮里,这袋葡萄糖粉也是软的,放在棉絮当中不容易被人发觉。他开始用剪刀拆被头,一根白线已经被他挑开了,忽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是傻瓜,这年月,人的嗅觉赛过觅食的狐狸,万一被人发现了呢?小偷为这包糖把你的棉被也给抱走,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左思右想,觉得偌大的空间似乎放不下他这袋滋补品,还是把它装在贴身小褂的口袋里,是一切保卫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时能打,小偷来偷能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优点,睡觉时把头半缩在棉被里,可以嗅到那袋东西的淡淡香味,这气味能从精神上抵制肚饥……索泓一就这么睡着了。
根据索泓一不十分精确的统计,这袋半斤装的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白天对自己进行严密的控制,只能闻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窑,才拿出它来和烤热了的窝头一块进肚。他吃这袋滋补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热窝头蘸着吃,而是用手指捏那么一小撮,放在窝头的圆眼里,直到窝头吃得只剩尖尖了,他才让这口糖粉和那窝头尖尖一块咽下食道——仿佛这样可以产生更多热量似的。
索泓一不会记错,那是从食用这包滋补品的第八个晚上,他把包糖的纸袋翻过来舔净糖渣之后,先去几个窑门检查了一下火力,然后照例靠在窑门火墙上打盹儿。不知道是为什么,这几天在石灰窑值班时,他时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从理智上判断出她已经走了,可是从心窝深处又希望她去而复返。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她又来石灰窑讨吃,他宁可饥肠饿肚,也要分点窝头和糖粉给她吃。为什么对她会这么大度?他不知道也说不清。反正在河沟山泉旁他心神战栗的刹那,久久使他难以忘却;他只要一闭合上眼睛,就失去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场景:她的手指,她的眼睛,她的……因为这在他生命中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记忆总是深邃而又使人难忘的。由此,他又联想起在前两天夜里,他还碰到了另一个盲流的事儿:他靠着火墙闭目养神时,听到窑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立刻把头探出窑门,朝有响动的地方望了望,来的不是两条腿的人,而是一只四条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不是狗,而是一只野山羊——它在一钩弯月洒下来的幽光下,从容而安详地啃着石缝间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后悔自己没有带出来那根烧火棍,要是带着那根棍子搂头盖顶地给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灰窑过年了。他匆匆忙忙跑回窑门,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那只野物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光。
他拄着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许久,自己问着自己:“你是不是饿疯了,怎么见什么想吃什么?如果那只野山羊白天吃饱了食儿,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嚼夜草?”正在他反躬自问之际,忽然它又出现了:它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边闪出身子,跳了几跳,到另一个山石缝儿去啃青。它似乎望见他了,歪着脑袋朝他瞅了瞅,就把嘴伸进了石缝。索泓一刚才的自问,此时一扫而光,贴着脊梁的瘪肚皮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声屏气而进,由于那块岩石遮挡住了野山羊的眼,它不知道有个“万物之灵”正在接近它,依然用嘴巴拱着石头,想把石头拱开连根嚼掉那丛石缝中的小草。
索泓一已然把木棍举在了半空,但当棍子往下落时,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进了脑海:她是个讨吃的盲流,它也是个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结队而行,为什么它孤单单地独自窜到这儿来吃草?他的胳膊软了下来,棍子哐当一声摔在石头上。野山羊被这声音惊吓得一跃而起,三跳两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时,索泓一舔净了糖纸,意识到之后是没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闭着眼睛,暗自责骂自己,那天夜里不该放走那只野物;不然的话,他可以把那只野山羊肉藏在灰窑旁边的岩洞里,再把洞口用石板堵严:今天夜里吃羊腿,明天夜里吃羊头……最后,用他那只缺了耳朵的破铝锅,在窑上熬羊下水汤喝;再把那张剥下来的山羊皮在窑门烤干,带回去铺在褥子下防潮。晚了!完了!那只侥幸躲过棍棒之灾的小家伙,是不会再光临这儿了。他失望地垂下头,嘴角流出了口水……
嚓——嚓——嚓——
这轻微的声响,马上在索泓一的心里产生了条件反射,他本能地抓起棍子就跑出窑门。使他失望的是,这次向石灰窑移动着的黑影,不是四条腿的动物,而是两条腿的人了。但他在失望中又蓦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还不到点,谁到这儿来呢?莫不是李翠翠当真没离开这大山沟?他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差一点嘴里就呼喊出“翠翠”的名字,可是迎面射来的一道银白的手电亮光使索泓一的梦顿时破碎了;他用手中的电筒回敬了一下照射他的人,心里咯噔一跳,来的人竟然是郑昆山。
索泓一赶忙关了电筒,喊了一声:
“郑科长,是您……”
“是我!”
“您是来查窑?”
“……”郑昆山没有作答。
索泓一看见他没有回声,马上缄默不语了。从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茧自缚”,索泓一见他如同耗子见猫。偶尔,他和“鱼干”走在对头时,他总是绕路走;每次,郑昆山在台上训话时,索泓一无一例外地总是把头扎在两膝之间。他当过演员,见过大世面,面对大剧场的几千双观众的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球对视在一起,他立刻手足无措,心随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规律。“一物降一物,盐卤点豆腐”,他承认他在郑昆山面前,就是那软软的豆腐。因此,当郑昆山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时,他也赶快闭上了嘴巴。
相对无言大约有半分钟,郑昆山答话了:“我是来查窑,顺便看看你那双眼睛。”
“您知道我的眼睛……”
“柴医生向我汇报了。”郑昆山麻利地回答。
“噢!”索泓一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应该干的。”
“你应该歇几天工伤嘛!”郑昆山说话的口气,似在对索泓一进行表扬,“咋样?现在眼睛还疼吗?”
“不疼了!”索泓一有点喜出望外。
“会留下啥后遗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