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丫头”的花季(6)
不知为啥,从那天蹲篱笆根听见罗锅子奶奶那段不吉祥的话之后,我好像突然变大了;原来人世间不仅有花鸟鱼虫和月宫中的兔儿爷捣药,还有人逮人、人杀人的可怕事情。那两天城关贴了大布告,爷爷说城里的便衣特务——1416部队(老百姓叫他们“一死一溜”)抓到了两个八路军,枪毙在二郎庙后的乱坟岗子里。母亲听罢脸色苍白,当晚只喝了碗棒子(米查)粥没吃干粮,就拉着我回屋睡觉。
小小的我看出母亲揣着心事,便装作睡着的样子。母亲翻箱倒柜了一阵,拿出一个小包包,便坐在一盏豆大的油灯下,抖落开那个小包包。小包包里一层外一层,抖搂半天从里边闪出个小红包包。我认出来了,小红包包抖开是一块红绸绸;甭问,那是母亲出嫁时,脸上蒙的红盖巾。“哗啦”一声,有啥东西从盖巾里滚落到炕上,我用眼角瞟了一下,在炕上打滚的都是金银翡翠首饰。母亲并没忙着去收拢这些家什,而是先拾起随着首饰飘落在炕上的一张照片。
母亲担心声响惊醒了我,便扭头看看我。我赶忙闭上眼睛,待母亲把头转回去,我又把眼睛睁开一条窄缝儿。母亲斜对灯影盘腿坐在炕上,眼神直棍般地盯着那张照片;看着看着,她眼眶里涌出泪水,那“滴滴答答”的眼泪疙瘩,像散了骨儿的珠子般掉在了照片上。她用衣袖擦去照片上的泪水再看,看了一阵又擦,反反复复擦了几次掉在照片上的泪珠后,摘下盘在脑后纂儿上的翠簪儿,用簪尖挑了挑油灯捻儿;火舌猛地蹿高了几分,灯光一下变亮了。她俯下脸面,再次看那张照片,伴随那悲凉眼神的不仅是无声的眼泪,又增加了低声的呜咽……
“娘!”我突然惊叫了一声。
“丫头,你……醒了?”母亲麻利地抹去眼角的泪花,哭脸霎时间变成笑脸说,“娘收拾首饰的响动,把你搅醒了吧?”
“您没收拾镯子啥的,您在看我爸的相片。”我委屈地说,“您干啥瞒住我,那天我蹲篱笆根,啥都听到了。”
“你还小。跟你说你也不懂。”母亲说,“睡吧!娘也睡觉。”说着,她把散落在炕上的首饰和相片,用红盖头包好,往枕头下一塞,“噗”的一声吹灭了灯。
她把手伸进我的夹被里,像钳子一般紧紧地抓住我的一只小手:“听,外边下雨了。”
“窸窸窣窣”的雨点,敲击在窗纸上,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在夜雨中母亲唱着儿歌,催我入睡:
下雨啦
冒泡啦
人人戴上草帽啦
河满啦
江溢啦
鲤鱼蹦进屋地啦
兔钻洞
鸟归窝
长脖子老等[4]把脖缩
神进庙
鬼进坟
狐仙急得拍山门
…………
这座城隍庙是既有鬼,也有神,我母亲和小芹娘跪在神像前,闭目喃喃了一阵,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土,转身向殿堂外走来。
嘎子哥一个手势,我们仨像溜江边的黄花鱼,躲到了大殿外的石礅后边。嘎子哥得意地“嘻嘻”笑着,小芹也因偷看到她娘拜佛笑开了嘴,只有我在石礅后低垂着脑袋,只有我知道娘为啥来叩求城隍爷。
我母亲和小芹娘从石礅旁擦身而过,竟然没有发现躲在后边的我们,我想站起身来跟母亲回家,嘎子哥一只手拉住我的衣襟,另只手用力按住我的脑袋,同时轻声责怪我道:“要来的是你,要走的还是你。你不想进殿里去看看神鬼了?”
“小哥,咱要听嘎子哥的。他是司令,咱俩是小兵。”小芹也对我微露不满。她看我一脸不快的神色,便又开导我说:“好容易进城一回,咱也学娘那样拜一回神吧!”
嘎子哥喊了声“好”,就一手拉着一个,把我和小芹拽进了大殿。那两炷香还没燃尽,青烟还在袅袅升腾,嘎子哥猛地甩开我俩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城隍爷面前,他连磕了四个响头,向城隍爷和判官乞求道:“城隍爷,这玉田县城的千口人性命,都在您手心攥着;我×他娘,让那些强占咱们县的日本皇军和‘一死一溜’汉奸特务队,都他娘的进酆都城吧!这不是中国人的地盘吗?我在大唐庙小学天天唱他娘的日本国国歌,升那面膏药旗。”
嘎子哥叩拜城隍爷后,又朝站在城隍爷旁边的判官,连连作揖:“判官爷,您手拿生死簿,咋不让那汉奸县长‘独眼龙’,‘嘎嘣’一声枪响,叫他脑瓜浆子开花呢?我娘在他家当老妈子,亲眼看见‘独眼龙’和日本军官,一个桌子上喝酒划拳,还有日本随军的窑子娘儿们,穿着花花绿绿衣裳,在酒桌前跳五(舞)跳六的。判官爷,您跟城隍爷禀告一声,判他下阴间的十八层地狱吧!”我愕住了。小芹也愣住了。
我俩都想不到嘎子哥会在城隍爷面前,吐出这番话来。他爹王柱儿编小曲骂大雁、二雁,骂日本、汉奸是家常便饭;王柱儿一死,嘎子哥虽没接过他爹那副挑水扁担,却接过来他爹骂鬼子、汉奸的本事。
“该你俩了。”嘎子哥说,“先磕头,后说心里想的事。”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小芹木头一般呆了傻了。
“咒狗娘养的日本兵和那些汉奸杂种!”嘎子哥给我俩出着题儿,“语声越大越好,城隍爷爷岁数大了,耳朵发背,省得他听不见!”
我不解地说:“娘就没有出声。”
“她们是大人。”嘎子哥不耐烦地解释。
“小孩拜佛就得出声?”搭讪的是小芹。
“哎呀!那两炷香要烧到头了,没了香火可就不灵了。快!快!”嘎子哥蛮横地推搡着我俩,催我俩快快下跪。
小芹小腿一弯,跪倒在菩萨像前。我紧挨着小芹双膝跪倒,却不知该说个啥。嘎子哥对我和小芹冒了火气,训斥我们俩说:“别拜菩萨拜城隍爷,菩萨娘娘是管娶媳妇生娃子的,你俩挪到城隍爷脚底下来,求城隍爷叫那些日本兵和中国汉奸,一个个都吃上‘八路’的‘黑枣’(子弹)。”
我听命于嘎子哥的指挥,挪动双膝到了城隍爷面前,我不想咒骂日本兵和汉奸,我想和母亲那样乞求佛爷保佑我爸爸早点离开大牢。可是小芹却死活不挪双腿,她朝嘎子哥抹着泪花说:“我拜的就是菩萨,我长大了,想当小哥的媳妇。”说着,她学着大人模样,朝菩萨娘娘又作揖又磕头。
嘎子哥火了:“小芹,这不是在南菜园子过家家玩。这是拜佛。你……”
小芹不服气地把小辫一甩,侧过脸来争辩道:“你不是说要在佛前说心窝儿的话嘛,这就是我心窝儿要说的话呀!“我怕嘎子哥和小芹真顶起牛来,便从城隍爷佛像前站起身,并把小芹拉扯起来说:“在佛爷跟前吵嘴,要烂舌根的。嘎子哥,你给我俩讲讲墙上的画儿吧!”
哪知我话刚落音,小芹“扑通”一声又跪倒在菩萨像前。她噘着小嘴,嘟嘟囔囔地说:“菩萨娘娘,刚才我忘了说了,小哥娶我当了媳妇,过开家家后,您可得保我生个小子。我娘为生丫头挨揍,我小哥也会为这打我耳光哩!”
嘎子哥化怒为喜,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又一次把小芹拉起来,帮她拍拍裤上的尘土,认真地说:“小芹,你长大了真当我媳妇,生丫头小子都行。我疼你,不会揍你。”
“小哥真好。”小芹乐呵得跳蹦起来。童年情贞,贞如白雪。可是在那个年纪谁又知道媳妇是啥个含意呢?只是听大人们闲扯时说过媳妇专为男人“白天做鞋织袜,晚上吹灯说话,外带给汉子生娃”。因此,我在五六岁时,已有过了一次佛前姻缘,证婚人是八九岁的二嘎子。
梦!童真无邪的银梦!
那天夜里,我当真做了个梦,不是嬉戏的童贞之梦,而是一场噩梦。我梦见我走进了鬼城,鬼城的门脸插着膏药旗,里边有披头散发的厉鬼;男鬼脚上锁镣,女鬼脖上戴枷。鬼差用鞭子驱赶这些男鬼女鬼,让他们踩刀山,跳油锅,钻铡刀,下火海。梦里仿佛知道这是嘎子哥给我和小芹讲的庙堂墙上的十八层地狱图;但那些男鬼女鬼却分明在挣扎,在号哭,在狂叫,在奔跑……
我也想逃出鬼城,但两脚似乎被糨子粘住了,拿出吃奶的劲,也难以挪动半步。我吓哭了,便连连高喊:“娘——娘——”
“丫头,你醒醒。”耳畔传来母亲的呼唤。我从号哭着的梦境中醒来,见如豆的灯光亮着,母亲一手拿着针锥,一手拿着鞋底——娘正穿针引线,给我做棉鞋哩!
母亲放下手里活计,抹去我脸上的梦泪,脸贴脸地凝视着我问道:
“丫头,你梦见跟谁打架了?”
“娘,您知道我没打过架。”
“那你哭闹个啥?”
“我……我……我做梦进了鬼城。”我惊魂未定地说,“那些龇牙咧嘴的小鬼,一个劲地追我。”
母亲的双手摇着我的肩膀,急不可待地追问:
“丫头,这是真的?”
“嗯。”我抓住母亲的一只手。
“你见到你的熟人没有?”我感到母亲的手在哆嗦。
“比如……”
“娘,那儿没人,都是鬼。”
母亲进一步启迪我说:“那些鬼中,有咱们家里人没有?”
“娘,我不是说了吗,那儿是鬼哭狼嚎的地狱。”
“没见你爸吧?”母亲终于抖搂出她心中的忧虑。
我呆愣了一阵,顿时悟出了母亲的心事,便攥紧母亲的手掌说:“娘,真的没见到我爸。”
母亲长出一口气,紧皱着的眉心松开了:她心上的那块石头倒是落了地,但母亲的询问却引起我的不安。我说:“娘,爸出事了?”
“没。”
“那您……”
“你爸过去有肺痨病的根儿,怕他……”
“娘!您放宽心吧!今儿个我去了城隍庙,也跪在娘跪过的地方……”
母亲猛然截断了我的话:“你刚多大,咋会知道叩神拜佛?你说话呀,丫头。”
“娘,本想回家就对您说,可是我和二嘎子、小芹拉过钩儿了,谁回家也不准对大人说。”我一五一十地对母亲说着,“是嘎子哥叫我和小芹拜佛的。他领头,我们跟着在城隍爷面前磕了头。”
“在佛前你吐出你爸的事儿了?”母亲风风火火地追问我。
“我不是对娘说过,爸的事对谁也不说吗?!我只对城隍爷轻声唠叨来着,他俩都没听见。”
母亲的脸上绽露出一丝笑容:“丫头,娘的心上肉,你可千万不能说。前两天,二郎庙后边毙了两个‘八路’,你爸就是想从重庆去投‘八路’,才被抓回去的。”
“嘎子哥在城隍爷面前,一个劲地骂日本,骂汉奸。比王柱儿大爷骂得还厉害哩!”
“他是找死哩,明儿个我告诉他娘。”
“别。”我恳求着母亲,“我们是拉过钩儿的!”母亲点点头:“小芹拜佛都说了些啥话儿?”
“她说……她说……”我把小芹两次跪拜在菩萨娘娘面前的事儿,鹦鹉学舌般述说了一遍。
母亲“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连那灯火苗儿也像受了母亲的感召,舔着一高一低的火舌,上上下下地跳动起来。
我忘却了噩梦的恐惧,躺在被窝里得意地笑个不停。在我的那双童眸里,母亲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喜兴过了。特别是爸爸被关进大牢的消息传来之后,平日常被欢声笑语淹没的家庭,突然变得冷寂空旷。过去,爷爷喝酒时,常拧着我的一只耳朵,把我拉到酒桌前,让充当长孙的我陪他吃下酒的肉菜。酒劲上来,爷爷便亲我咬我,然后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给我背诵一首首古诗。而今,爷爷酒杯还是不离手,即便是我凑到爷爷的酒桌上去,也难见爷爷借酒发疯的狂癫样儿。爷爷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一句一句地催我吃猪头肉和羊肚子啥的。只有一回,爷爷酒后吟诗道:“国破山河在……家书抵万金……咋就总接不到你爸的来信呢!”四叔和两个姑姑到北平和通州上学,家中只剩下掌管家务的三叔。他喜欢养鸟,过去他常把我叫到鸟笼旁边,告诉我这是画眉,那是百灵;这是红靛颏,那是蓝靛颏。他教我学习鸟叫,不管学得好坏,三叔总是一阵开怀大笑。近日,三叔把六个鸟笼的鸟儿,忽然都开笼放飞了;代替鸟儿唱歌的是一把二胡,他拉着声音低沉的二胡,自拉自唱京剧里的《四郎探母》。我对背诗没有兴趣,却对学唱两口京剧挺来劲儿的。不知为了啥,三叔总是让我学唱杨四郎“坐宫院”那一段:
我好比
笼中鸟
有翅难展
我好比
浅水龙
被困沙滩
直到我长大成人,才知道三叔开笼放鸟和吟唱《四郎探母》,都是出于对爸爸坐牢的忧愤和对爸爸平安的虔诚祝愿。
一家人中只有奶奶无爱无恨无忧无虑无喜无悲。她是在我亲奶奶因难产病故后,爷爷续娶的填房。这个家里没有她的亲生骨肉,因而她每天把情趣放在了麻将牌上,每天走东家串西家地去搓麻将;她心上没装着家人,一家人也就把她视若一个影儿,可她又是这个十几口之家仅次于爷爷的第二号人物,儿子儿媳孙男弟女们,也还对她维持着表面上的尊敬。爸爸被捕一事,像巨石落水,在家中激起一圈一圈涟漪,只有在她心上那条冰河里,见不到一丝波澜。母亲和婶婶们拘于礼仪,依然侍奉婆母,但她们围着锅台做饭时,常常小声议论我的奶奶:
“没心肝的。”
“公爹娶她算是倒了大霉。”
“丫头,记住点,长大了不能娶独生闺女,你奶奶就是独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