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丫头”的花季(5)
罗锅子奶奶把吃罢的面条碗,放在青石板上。她腰弯得更低了,曲得就像磨房旁边那根早已死去的古藤。她像毛驴那般在原地转了转圏,艰难地仰起脸儿,两眼盯看了我们娘儿俩老半天,她干柴眼里涌出一星泪光,还是没有开口。
我突然想起了罗锅子奶奶刚才对我讲起王柱儿掉在井里,撇下二嘎子和他娘的事儿,便仰脖对母亲说:“奶奶方才说,王柱儿一死,二嘎子和他娘,成了瓜(孤)儿瓜(寡)母……”
我母亲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罗锅子奶奶哆哆嗦嗦拉起我母亲的手,扭头招呼我说:“丫头,你去菜园摘两条黄瓜来,快去!”
我佯作去菜园样子,一扭身蹲在篱笆根下。不知为啥,我有了想听大人之间私房话的冲动。
“丫头他妈,都怨我舌头长。”
“这是大婶您心里有我。”
“是这样,有一天邮差送了一封信,交到了小芹爷爷手里。小芹爷爷并没在意这封信,立刻把信给丫头爷爷。丫头爷爷一看挺喜欢,说是丫头爸爸的笔体,由亲戚转寄到家的。小芹爷爷对刮(国)民党在啥个重庆抗日的事儿挺关心,便让丫头爷爷说说这信里的大概意思。老头子说,丫头爷爷看完这信,脸色就变了,老头子扭头想走,丫头爷爷一把拉住我家老头子说:‘李家大兄弟,丫头他爹惹了事了,他在重庆放着飞机工程师不干,伙同几个北洋同学会的伙伴,偷偷乘轮船往五(武)汉逃跑,去投啥个盐(延)南(安)的共产党。在轮船上,被刮(国)民党军队给抓回重庆去了,关进了叫啥来着……那地方叫陆军监狱。’当时,丫头爷爷和我那老头子,都掉了泪瓣儿,刮(国)民党干啥要关丫头他爹这样有大能耐的人?!”
母亲顿时哭了:“丫头他爸进大牢了!他有肺痨病根,万一……”
罗锅子奶奶苦苦地宽慰着我母亲说:“老头子不叫我告诉你哩,可我一看见你和丫头,心里就憋得难受。又一琢磨,早早晚晚你会知道这件事儿的,干脆抖搂给你听听,你可千万要往开阔处想,你身边有个独根苗苗哩!再说,关上一阵,也许还把他爹给放出来哩!你说对不?”母亲双手捂着脸,轻声抽泣起来。
“丫头他娘,丫头他娘……”
我再也无心蹲篱笆根听声,疯了似的扑向母亲怀里。那时我虽不懂“监狱”“大牢”是啥玩意,但是爸爸在远离家乡的地方遭罪受难,还是被我猜了出来。我依偎在母亲怀里,不会说别的安慰话,只是一个劲地喊:“娘——娘——娘——”喊着喊着,我哭成泪人儿一般。
“丫头!”罗锅子奶奶的巴掌,给我擦着眼泪。
“他娘!”罗锅子奶奶身量太矮,够不着给我母亲抹泪,就一个劲地拉她的衣襟,“看!都怨我多嘴多舌,我是造了孽啦!”说着左右开弓地打开了她自个儿的嘴巴。
我母亲忙推开了我,并止住哭声说:“大婶,您是好心,您是好心,为了丫头,我挺得住。”
梦。在一个夏天里发生的岁寒噩梦!若不是当天发生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在磨房旁边的这台苦戏,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正在老少三代人,泡在黄连河里,快被苦水淹死的时候,“小黄”汪汪地叫了两声,它围着我们蹦跳了一阵——小芹和她娘回家来了。
这回不是她们娘儿俩来的,母女俩身后跟着一个精瘦精瘦的老头儿。罗锅子奶奶叫了声:“亲家来了,真该叫小芹爹接娘儿俩去。可是这爷儿俩天天赶集去卖套具,您亲自来,我替小芹爹赔个不是吧!”罗锅子奶奶本来就是佝偻身子,再一弓腰鞠躬,芦花般的灰白头发,都快挨在了地面上。小芹娘没理睬婆婆,苦笑着向我母亲走来:“大嫂!”我母亲强装出欢快的神色:“回来就好了,丫头天天念叨小芹。”
“小哥!”小芹没了上次回家的高兴,脸上带着泪痕,却反问我说,“你哭了?”我扯谎说:“没。”
她望着我。
我望着她。
依然是过去的两小无猜,望着望着竟然“哇”的一声,一块哭了起来。
她哭,是看见了磨房的石碾。
我哭,是从这天起,在我小小心灵上,压上了一扇磨盘。
啊!童年!谁说只有欢乐?
人间的经纬像一把剪刀,不断削着剪着童年的无忧无虑,增加着小小心灵上愁楚的负荷。像爬上天角的一丝乌云,不断吞噬着碧蓝的天。
不是吗?!
【城隍庙】
小芹这次回家,给我带来一个礼物。这礼物是铅丝弯成、上边扎着胶皮的弹弓,小芹说这是她舅舅给她做的。可她是个真丫头,该学会行针走线;弹弓是小子手里的玩物,疙瘩爷爷叫她送给我。
该回赠小芹个啥礼物呢?我把爷爷给我买的三支铅笔,分给了她一支。我用铅笔刀,给她削掉木屑,露出铅笔芯儿来。最后一下失了手,刀子削在手指上,因而我送她那支黑铅笔的杆杆上,粘着我指上的血渍。
我哭着喊手疼,爷爷从东房穿过过堂,跑到西屋,攥着我流血的食指,便放在他嘴里吸吮着。我抹着眼泪笑了,爷爷这个姿态,多像我小时候吮娘乳头的情景。爷爷见我笑了,便抹掉我脸上的眼泪,揪出被角里的一团棉花裹住伤口,抖落开线板,用白线把我的伤指缠起来。
“娘哩?”这是突然萌生在我心头的一道闪电。“去磨房磨面了吧!”爷爷含糊地支应,“跟爷爷认字块去吧!”
我认为爷爷在扯谎。早上起炕,母亲就穿起干净的海棠蓝的长衫,并对着镜子用木梳梳纂儿。要是去推磨,母亲是不穿干净衣裳的,母亲这个打扮,分明是串街走巷去了,爷爷为啥要瞒哄我?
我推开爷爷摊在我面前的书本和字块,拿着削好的铅笔去找小芹。小芹正在院子里玩跳绳,见我来了便说:“丫头,一早你娘就和我娘上街啦,死活不带我去。”
“一块儿走的?”我支棱起耳朵。
“嗯。”
“会不会进城去了?”
“反正我娘也穿上干净衣裳,纂儿上还插上了玉簪瓣儿。”小芹眨巴着两只大眼睛,“你娘纂儿上,别着一朵白白的百合花。”
“咱俩溜进城去看看,咋样?”我提议说。“我怕日本兵。”小芹胆怯地摇头。
“怕他们干啥?他们不是还从马背上给小孩扔下一个小洋铁盒?”
小芹立刻眼泪汪汪:“别提这事了。”
“不提就不提。敢进城不?”
小芹想了想,想出来一个招儿:“今儿个星期天,叫隔壁二嘎子哥带着咱俩去找娘。”
“行。”
我俩悄悄地溜进南菜园,从篱笆下边的狗洞,钻到隔壁徐家。小石头和春儿正在房檐下的小桌上,围着石板专心地算算术,不愿意进城,嘎子哥一拍胸脯说:“走!带你俩进城去逛逛!”
二嘎子已满十岁,比小芹和我大三岁,他身板壮得如同一头牛犊子。自从他爹王柱儿掉在井里淹死,二嘎子上学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倒成全了我和小芹的心愿,雁行中有了领队的头雁。他娘生活没有着落,到家住城关的独眼县长龙秉孝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当了汉奸“独眼龙”家里的老妈儿。她白天去龙家干活,晚上回家,因此二嘎子成了没人管教的野小子。瓜地摘瓜,上房揭瓦的事儿,他样样能。
他领着我俩走在街面上,指指点点告诉我俩:这儿是大烟白面儿馆,那儿是窑子窝。大雁、二雁每天晚上陪日本人睡觉,白天骑着弯梁的女洋车回家养神。
啥叫窑子窝儿?
啥叫大烟馆儿?
二嘎子也说不清楚,我和小芹也无心去听。我俩只想找娘,为啥我娘和她娘一块进城?当天,又不是城关的大集,她俩上街有啥事办哩?
二嘎子琢磨了好一阵子,琢磨出一点门道。他说:“我猜你娘和她娘,是到仁育堂抓药去了。丫头,仁育堂药铺是你大姨父开的,小芹娘要抓几服能生养小子的药,这事没法儿自个儿开口,就拉上你娘一块儿去了。”
“吃药就能生小子?”小芹觉着稀罕,“你娘生你前吃药了吗?”
嘎子哥回答不出,直眉瞪眼地说:“我娘没说起过。还是我爹活着的时候,对我娘说起小芹娘挨打的事儿,顺便说出嘴的。”
“嘎子哥,咱们先去仁育堂吧。”我说,“药铺的库房里挺好玩的,里边有肉桂、麦冬、杏仁、山楂……我常常抓一把放在兜儿里,噙着、吃着、嚼着。那回,我闹红眼症,点了几回那叫啥……叫啥……对了,叫‘大学眼药’水,三两天,红眼病就好了。要是在那儿找不到娘,我带你们去库房玩玩,绳上穿着王八壳儿和人参……你们听过穿着红布兜的人参孩儿,夜间从土里钻出来,在山上乱跑的故事吗?”
嘎子哥没有回应,他不喜欢听民间逸事。小芹倒是爱听,可眼前急于到药店去找娘。仁育堂药店的牌匾字号,已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大姨父头戴一顶红缨圆帽盔,正给抓药的顾客称药,他站在柜后边忙不迭地朝我一仰脖说:“小芹娘来抓过药了,抓完药和你娘去城隍庙了。”
我们仨马上从药店转身出来,站在门口愣住了。仁育堂紧挨着城门脸儿,一面膏药旗插在城门脸上,门脸这边站着一个荷枪的治安军,对面站着一个戴着布帘绿帽的日本兵。他们在盘查进城的行人,日本兵嘴里不断骂着“八格雅鲁”(混蛋)。
小芹怕了:“咱们回家吧!”
我用目光溜着嘎子哥:“咋办?”
“我×他娘。”嘎子哥低声骂着,“他还能把咱们三个小孩用刺刀挑喽?走!”
不由分说,他两只手拉起小芹和我就朝城门走去。我心跳得如同怀里揣着十只兔子,一步三跳;小芹则拼命挣脱着嘎子哥的手,往后打着坠溜。那日本兵看我们仨的神态,朝城门洞一挥手:“小孩的进城,小孩的进城。”他一边摆手,还朝我们仨龇牙一笑,露出一颗黄灿灿的金牙。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进玉田县圆形的城门洞儿。爷爷告诉过我,玉田十八尺高的城墙是古辈子修建的。玉田山美地肥,古代有一老爷爷姓阳,偶在土里埋下石头,竟然像苗儿出土般地长出一块块白玉。在唐朝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将此地起名叫玉田。我对爷爷讲的古迹,只是摇晃脑袋;此时,我对进了城的二嘎子和小芹鹦鹉学舌,倒解除了他俩进城门洞时的紧张。小芹说:“地里只长高粱、谷子、萝卜、白菜,哪会种下石头长出白玉的事儿哩?”
嘎子哥对我爷爷有失尊敬,他乐了好一会儿:“丫头,一定是你爷爷料豆子吃多了,种石出玉的事儿,是你爷爷放的响屁。”
小芹“扑哧”一声笑了。
我没有一丝笑容:“反正我爷爷是秀才,是全县有名的学问篓子。种石头出玉石的事儿,是他从古书上看到的。”
“你爷爷是学问篓子。”二嘎子甩着风凉话儿,“是吃柳条拉柳篓——满肚子瞎编出来的学问篓子。”
小芹看我板着脸孔,马上不再笑了:“嘎子哥,城隍庙还有多远?”
“从鼓楼往北拐,再往西穿过一条街就到了。”二嘎子提议说,“咱们得快点走,不然就看不见两个婶子去城隍庙干个啥哩!那儿除去城隍爷就是小鬼。”说着,二嘎子松开我俩的手,紧捯着两条小腿向前跑去。
小芹和我气喘吁吁地跟在后边,不一会儿就跑得满头大汗。二嘎子跑到庙台上,连连向我俩摆手,催我俩加快赛跑的速度。待我们跟头流星地跑进庙门,二嘎子一指嘴唇,告诫我俩说:“真叫咱们给追上了,婶子正在庙堂上烧香哩!”
我们从隔扇的破洞,探头探脑地向殿堂里张望着。殿外日头照人,殿里幽暗漆黑,一尊尊泥塑的十八罗汉,个个青面红发巨齿獠牙,手拿刀枪剑戟在殿堂两旁列阵;殿堂正中端坐着菩萨娘娘和城隍爷,判官手翻着厚厚的一本泥塑书,站在城隍爷和菩萨娘娘中间,状似正在翻看。
嘎子哥对我俩咬耳朵:
“知道判官翻的啥书吗?”
小芹晃着两根小辫。
“丫头你哩?”
“爷爷没跟我说起过。”
“他手里拿的是生死簿。”嘎子哥说,“这判官专管人的生死。他叫谁投生在谁家,那家就生男娃或女娃,点到谁死谁就死,都在判官一句话。”嘎子哥诡秘地又补充了几句,“当然,判官还要听城隍爷和菩萨娘娘的,好比大臣要听皇上的一样。”
“我娘到这儿来干啥哩?”小芹悄声地说。
“哎呀!这还不是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嘎子哥反问小芹说,“你爹为啥总打你娘?”
“叫娘生小子呀!”
“嗯。你娘就是为生个小子烧香来的。”
“我娘哩?”我问嘎子哥。嘎子哥哑了。
小芹猜测着:“你娘或许是想再生一个小子。”
“不对。”嘎子想了想说,“你娘是给菩萨上香,丫头娘是给城隍爷上香;各烧各的香,各拜各的佛。”
嘎子哥的话十分灵验。只见小芹娘跪在菩萨像前,我母亲跪在城隍爷像前;在一片烟雾缭绕中,两人双手在胸前合十,在各自的神像面前,闭合双目嘟哝着自己的心事。
最初,我觉着挺好玩的。看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罗锅子奶奶在磨房,对母亲说起爸爸被抓进监狱的事……娘莫非在叩求城隍爷,保佑爸爸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