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文章 历久弥新
——《更上一层楼》再版有感
书的命运是很不相同的。有的书诞生之后就乏人问津,有的书虽畅销一时,但很快被人遗忘,有的书却历久弥新,随着时间的推移,愈益显示出它的独特价值。林以亮先生的《更上一层楼》就是这样的一本值得细细品味的好书。
《更上一层楼》,林以亮(宋淇)著,台北九歌出版社1987年5月初版
林以亮先生原名宋淇,系中国现代大戏剧家、大藏书家宋春舫之子。他早在求学时期就受到钱锺书先生的赏识。《槐聚诗存》(北京三联书店版)中留存着不止一首钱先生与宋悌芬(林先生早年笔名)的唱和之作。钱先生学贯中西,从不轻易许人,但在诗中称林先生后生可畏,评价之高是显而易见的。可惜我人在客中,手边无书,不能具体征引。
林先生早年写新诗,后转向电影编剧,晚年潜心治学,在中国古典诗词、《红楼梦》、英美文学、翻译学、现代文学(尤其是张爱玲和西西的作品)等众多研究领域里均有造诣,不是一般的造诣,而是完全可用“精深”两字来形容,化为文字,自然不同凡响。但他惜墨如金,不随便出手,这本《更上一层楼》是他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六年的精选文集,真可谓“十年磨一剑”。
二十世纪中国散文的成就相当可观,其中有“学者散文”的一路,博洽雅训,越来越受人注意。林先生也以学者的博学多识写散文,《更上一层楼》就是一部难得的“学者散文”佳作。书中虽有《像西西这样的一位小说家》这样比较谨严的长论,但仍写得生动活泼,色彩斑斓,借鉴A.赫胥黎音乐化小说的理论,以交响乐四个乐章的起承转合来探讨西西长篇《哨鹿》的结构奥秘更是引人入胜,我是宁可把其当作“学者散文”来读的。无论写英美汉学权威霍克思和华兹生,还是记新加坡“红学”大家黄葆芳;无论品藻张爱玲的《海上花》英译,还是点评夏志清的禀赋和学问,林先生都能以宏阔的视野、精到的剖析和亲切的笔触出之,引领读者在轻松愉快的阅读中作一次难忘的深具文化意味的散步。而《秀才人情》更是一篇学识与才情交相辉映的妙文。借用武侠小说中的常见术语来阐释《四海集》四位作者的不同风格,不但贴切,而且是林先生的首创。从此以后,这种有趣的譬喻就屡见不鲜了。
“学者散文”是必须体现学者的睿智、学术的灵光和人文的关怀的,否则就流于炫耀才学而失去了它的生命力。《更上一层楼》正是林先生多年专心向学、“武功高强”的结晶,因此于雍容大方之中更平添了学术的力度和深度,浸润着人文知识分子面对科技发达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的深层思考,正如林先生在评论他人时所说的:“一个普通人,学问达到了相当火候之后,自会触类旁通,信笔写来都是锦绣文章。”
特别应该提到的是,《更上一层楼》“全书以《文思录》起,以《偶思录》终,采取相同的形式,无意间构成了一个圆圈,周而复始,代表了生生不息和某一阶段的终结”。确实,书中的《文思录》《再思录》《三思录》和《偶思录》四篇,共录七十一则学术小品,长则千字左右,短则不到四百字,诗词小说、音乐绘画、掌故轶事、古今中外,无所不谈,看似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实际熔知识、见解、机智、幽默于一炉,足以显示作者的灵思和功力,难怪林先生要特别看重这四组学术小品了。
诚然,这类读书札记的形式,中国古已有之,在历代汗牛充栋的诗话词话中比比皆是,如林先生多次引用的清代袁枚的《随园诗话》即为一例,但往往太多太难,读者必须做一番披沙拣金的工作。林先生却不同,他是真正有感而发,推陈出新,不落老生常谈的窠臼而别有情致。他一方面对历代名人名作名句重新审视,另一方面以其深厚的西学根柢加以观照,着力发掘其新义,因此尽管文字简练,字里行间仍涌动着作者对自然的亲和、对历史的穿透,以及对自在洒脱、不羁不绊的人生境界的追求。他对各个历史时期咏梅诗高下的梳理,对达·芬奇其人其画其文意义的阐发,对中诗英译误读和洋人乱起中文名的揶揄,对奥登歌剧是音乐最高成就说的补证,无不涉及中外文化的差异、碰撞和融会等问题,以小见大,颇具匠心。林先生这类精致、优雅、充满人生哲理和艺术真知的学术小品是我最爱读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更上一层楼》是林以亮先生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著作,初版至今已有整整十一个年头了,林先生也已于前年谢世。值此台北九歌出版社二十周年大庆之际予以再版发行,正是适逢其时,颇具纪念意义。林先生泉下有知,也当颔首称善。而对海内外华文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来说,则又有了一次亲近林先生道德文章的机会,千万不要错过哟。
一九九八年二月六日于日本东京
(原载一九九八年三月台北九歌出版社再版《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