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时代
北平出生(1909—1918)
江苏句容是杨槱的故乡,句容市地处苏南,紧邻南京,是南京的东南门户,素有“金陵御花园”之美誉。可是这一切在杨槱的记忆中比较模糊,1917年在北京出生的他,关于故乡记忆是父亲给他讲的故事。
杨槱祖上并非名门,祖父之前世世代代在句容务农,到了祖父杨声远这一代终于有所改变。祖父从小家里非常穷,无法读书,年纪轻轻就要放牛,帮家里维持生计。放牛时候要路过私塾,听到私塾里有人读书,他就扒在窗户边上看,边听边记。后来老师发现,就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听课的。又问他懂不懂他又点头。后来老师又问了他几道问题,杨声远居然都答对了。老师大为吃惊,不但没责怪他“偷学”,反倒觉得杨声远勤学聪颖,就让他继续来学习。结果他学得很好,老师就把自己的学习心得倾囊相授。后来,杨声远也就成了一名私塾先生,开始在句容县华阳镇寨里村的私塾教书。因为他教授的学生成绩都不错,因此在当地获得了比较好的名声,就跑到当时江宁县土桥镇(今南京市江宁区土桥镇)做私塾教师。
到了杨槱的父亲杨宗炯出生时(1888),杨家的情况就要比祖辈们好了一些,起码可以不像乃父杨声远一样边放牛边“偷听”先生讲课。杨宗炯,别字仲杰。从这个名与字中可以看到,为他起这个名的人(或是其父杨声远)甚为喜爱“初唐四杰”之一的诗人杨炯,希望这个孩子富有文采。在私塾读了几年书后,杨宗炯就到了句容县里的初级中学和省会南京高中读书。虽然后来杨宗炯并没有从事文学,但料想他国文也相当不错,因为他于宣统元年(1909)考取了京师大学堂预备科第一类。按当时的大学堂章程,报考预科第一类只考国文和英文,毕业后升入经学、法政、文学、商学等分科大学(相当于本科),但分科大学延至1910年3月方才开办。
图1-1 1911年句容县附近行政区域图
1911年10月10日,湖北新军在武昌发动起义,这就是闻名中外的辛亥革命。消息传至北方,震动极大,京师大学堂的教员、学生纷纷请假回籍,无心上课,后来更至停办,杨宗炯因而失学。年轻的他在停课期间是淹留北京,还是返回江苏句容老家,现在并无证据确定。但估计到当时南方的战况,杨宗炯以留在北京的机会较大。在求学期间,杨宗炯与同为京师大学堂预科第一类的学生、同盟会会员孙炳文(1885—1927)成为好友,并于1911年加入同盟会,两人一同创办《民国日报》,鼓吹革命。孙炳文比杨宗炯早一年考入京师大学堂预科,却因在试卷中写有反抗封建伦理道德的话语被开除。对于武昌首义,杨、孙二人应当是感到十分高兴的。
1912年(民国元年)5月,教育部总长蔡元培下令,将京师大学堂改名为北京大学校,以严复为第一任校长(1854—1921)。孙炳文也因为严复复查试卷,认为开除无理,学籍得以恢复。然而,在恢复上课后,却因为经费紧绌,北京大学一度面临停办。教育部更提出对原有学生和外国教师的“结束办法”,令原来分科学生于民国元年年底前毕业,引来学生的极大不满。同年10月,杨宗炯预科第一类毕业。然而,杨宗炯并未直接升读本科,原因亦在于学校经费紧张,校长如走马灯一般换了一任又一任,加上教育部朝令夕改,校务一塌糊涂。1913年1月,何燏时就任北京大学校长。5月,他竟宣布“凡预科毕业生欲入本科者,须经过入学考试”。北大预科毕业生一片哗然,认为与“大学令”中持预科毕业文凭者可升入本科的承诺相违背,发生了预科生集会请愿的学潮。这次学潮,最终以何氏开除为首学生8人,以及教育部暂时解散在校预科生而被压制。9月初,本科开学又被教育部勒令叫停,后者提出要把北京大学并入天津北洋大学,但亦因校长学生反对而不了了之。
经过这一系列的波折,直到1914年下半年,杨宗炯才入读北京大学法本科法律门。在预科毕业后的两年间,他靠打零工赚取生活费。档案显示,杨宗炯曾于1914年(民国3年)3月,在北大预科班临时担任过一个月的英文书记,月薪金30元。
除了孙炳文以外,杨宗炯还结识了比他晚一届预科毕业的郭定保,以及他的哥哥——从留学日本回来的著名律师、同盟会会员郭定森。郭氏兄弟的籍贯也是江苏句容,与杨宗炯有同乡之谊。其父郭业庸,以经商起家,在句容县开“泰和生”布店,兼营百货;后在城郊购地百亩,又在天王寺镇开设“祥和”分号,家资万贯。郭家大宅纵贯句容县城西门大街路北,共七进四十多间房屋。郭业庸亦善于结交马相伯、康有为等当时有名之士,因此句容郭家在当地成为有名的大户人家。
杨宗炯原来有位原配夫人,还生育有3个孩子,但后来因为霍乱流行,妻儿都不幸染病罹难,他也因此而独身了。杨宗炯的才华深得郭定森赏识,就有意把自己的小妹介绍给他。一天郭定森对小妹说:“有一个人(杨宗炯),在历史革命的转折时期,会有一番作为的。你嫁给他怎么样?”妹妹过惯了郭家的锦衣玉食,不大愿意嫁给这个家境一般的人,说道:“那我就是从米缸里跳到糠缸里了。”但她姐姐郭定权倒欣赏这位北京大学的青年才俊,表示愿意嫁给杨宗炯。于是,杨、郭两家的亲事也因此而定。后来杨宗炯携家到广州追随孙中山,在当地也算是知名人士,广州某小报也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将之刊登,名为“姐代妹嫁”。
估计杨宗炯是在北京完成了他的“小登科”的,因为他当时还在北京大学法律门学习。到了1917年(民国6年)10月17日,郭定权诞下麟儿,这个婴儿就是后来的杨槱,但这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家里人都唤他的小名——大林。因为家中添了新成员,杨宗炯从北京附近的三河县请来了一位王姓奶妈,把还在襁褓之中的杨槱交给她照顾。小杨槱对这位奶妈的感情非常深。由于杨宗炯前面3个孩子都夭折了,他怕这个新生儿也会养不大,因此让小杨槱自会说话起就称这位奶妈为“妈”,而把亲生母亲郭定权唤作“大孃孃”——这是杨槱表兄、表姐对郭定权的称呼。
虽然这位奶妈没受过多少教育,但据杨槱称,他自己受她的影响相当大。有两件事给杨槱的印象特别深刻:有一次吃饭,他不小心把一粒饭掉桌上了,奶妈一定要他吃掉。同时她说:“一粒米也不能浪费!”并吓唬他:“不吃你以后会被这粒米饿死的!”从科学角度这当然很无稽,但却使杨槱一生养成了节约、不浪费的性格习惯——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为国家工作、研究中。
奶妈有时候会拿点零食给杨槱吃,一看到有别的小孩在旁边,她就会嘱咐他:“大家分着吃。”渐渐地,杨槱也养成了这个习惯,从来不自己一个人独自吃东西。在他的人生历程中,心里也始终想着别人,自己不会独自一个人享受。
1918年(民国7年),杨槱出生后的第二年。经过4年的本科学习后,杨宗炯以平均成绩79.5分毕业,在北京大学法本科法律门中排行并列26名。按照不久之前的京师大学堂章程,本科毕业可授予进士头衔和选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杨宗炯亦可算作“登科”了。
然而,就在北京求学的数年里,杨宗炯看到了中国国内形势巨变:首先是1913年宋教仁率领国民党赢得国会选举,却在出任内阁总理过程中遭到暗杀,背后主谋指向袁世凯,从而引起反袁的二次革命。二次革命失败后的1915年下半年,袁世凯不顾一切地推行“洪宪帝制”,更妄图通过加官晋爵来收买当时的北京大学校长和教授,幸而校长胡仁源与诸教授“意持不可”,北大“独未从贼”。蔡锷等人发动了护国运动,迫使袁世凯取消帝制。1916年袁世凯死后,黎元洪任总统,因在对德宣战问题上同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段祺瑞发生矛盾,引起“府院之争”,督军团团长张勋借口调停带辫子军入京,于1917年7月1日为溥仪复辟,解散国会,是为“张勋复辟”。段祺瑞又将张勋打败,成为“再造共和”的所谓功臣,黎元洪引咎辞职,总统之职亦由冯国璋取代。
北洋政府的腐败,杨宗炯一一看在眼里。他已决定,等毕业之后就到广东去,追随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杨宗炯毕业后,便辞别在北京当律师的妻舅郭定森,携同妻儿举家迁往广州。他放弃在北京工作定居的这个决定,对杨槱一生的影响亦不可谓不大。
寄寓革命(1919—1926)
就在复辟与“再造共和”闹剧上演的同时,孙中山决定在南方另行召集国会,组织临时政府,展开护法运动。海军总长程璧光、盘踞广东的老桂系军阀陆荣廷、滇系军阀唐继尧表示支持护法。于是,孙中山便在广州组织中华民国军政府,召开非常国会(因不足法定人数,故称非常国会)。1917年9月,孙中山就任军政府海陆军大元帅。然而,因为陆荣廷、唐继尧等军阀本意只在借孙中山先生的名声以扩张地盘,军政府人心不齐。孙中山于次年1918年5月,即辞去大元帅之职,指出“南北如一丘之貉”。他本人亦避居于上海法租界。同年9月,北京安福系国会“选举”徐世昌为总统,倡议召开和平会议,南北弭兵。国内名流熊希龄、蔡元培等亦通电发起“和平期成会”,表示支持。12月13日,孙中山派身在广东的胡汉民为南北和平会议代表,与北军议和。此时,杨宗炯正在胡汉民手下做事,因而也一同前往上海,担任秘书。
1919年2月20日,南北和平会议在上海开幕。3个月后,“五四”运动爆发。鉴于全国反段气氛高涨,南方乘机提出8项条件,北方不能接受,和议破裂。胡汉民则辞去议和代表一职,留在上海创办《建设》杂志。1920年10月,孙中山的亲信军队——陈炯明援闽粤军从福建漳州一直打回广州,桂系军阀逃回广西。年底,孙中山回广东恢复军政府,估计此时杨宗炯亦跟随胡汉民等人回粤。次年5月,孙中山在广州组织中华民国政府,任非常大总统。因为杨宗炯的法律学本科背景,可能担任过大理院推事,即最高法院审判员。
1922年6月,陈炯明围攻广州观音山总统府,孙中山乘永丰舰脱险,转往上海,随后胡汉民亦跟从。杨宗炯可能并没有跟随前往,但在此期间,他也会带同杨槱前往江苏句容老家探望老父杨声远。杨槱回忆,大概在四五岁的时候,父亲把他带回了江苏句容寨里村,当时祖父杨声远已经瘫痪了,不能讲话,但能写字。见到自己的孙儿,祖父自然很高兴。当时同在他身旁的还有杨槱的一个堂兄,属兔,比他大两岁,祖父之前唤他做“小兔子”。两个小孩子在打闹,祖父杨声远就写:“小兔子会骂人,大林会打拳”。
由于各路军队讨伐陈炯明,1923年1月,陈被迫逃往广东惠州。次月,孙中山回广州就任大元帅,成立陆海军元帅大本营。次年4月,孙中山大元帅特设法制委员会,并任命戴季陶为委员长,杨宗炯为6名委员之一。或许是工作原因,杨宗炯一家住在惠爱东路(今中山四路)芳草街,旁边是原来广东三大学宫之一的番禺学宫。与番禺学宫连同附近的广东贡院一带,一向为广州城的文脉之地,当时的名人大多愿意在此安居卜邻。
事有凑巧,其时杨宗炯好友、共产党员孙炳文亦住在此处,与杨家为邻。1924年5月,孙中山一手创办的国立广东大学成立,地点正在广东贡院。恰好,杨槱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杨宗炯便安排他前往广东大学的附属小学读书。按当时惯例,小孩在上学前都要取一个学名,杨宗炯便请在人品与学识上都令人佩服的孙炳文,给自己的这个长子起学名。孙炳文用《诗经·大雅·棫朴》中“芃芃棫朴,薪之槱之”一句,给杨槱起了一个“槱”字的单名,别字君朴。按照传统《诗经》学者的解释,芃芃是茂盛的样子;棫和朴都是树名,分别指白桵和朴树;薪是把它们砍成柴;槱是指(把柴)堆积起来。比喻贤人众多,国家得用。而孙炳文则有更深一层的引申:其时,孙中山已经召开了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重新解释了三民主义,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国共展开合作,意在打倒北方军阀。鉴于大革命的热烈形势,而恰恰杨槱的姓——杨也是一种树,这就是希望这棵“杨”树也要跟棫和朴一样成材(柴),然后积聚到中国热火朝天的革命和建设之中来。
这样,杨槱便带着孙炳文的美好祝愿,每天到附近的广东大学附属小学上课。这所小学当时规定,小学生要学习文言文和用毛笔练习书写,这给杨槱的中文打下了一个比较好的基础。据杨槱回忆,在广东大学附小时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听孙中山先生的演讲,二是亲身经历了沙基惨案后的游行示威。
图1-2 孙炳文
1924年初,孙中山在广东大学的礼堂演讲,因杨槱就在大学的附小就读,就和全班同学一起被老师带到礼堂听演讲。杨槱回忆说:“我们被安排在最后几排。因为个头小,大家看不清讲台上的人,很多同学都索性站着听孙先生演讲。”“常听他演讲的观众都晓得他有个习惯,他刚开始演讲时,声音往往比较轻,后来随着演讲内容的变化,会越讲越响,越讲情绪越高。”让杨槱印象深刻的是:那天在广东大学礼堂的演讲,孙先生却没有沿用这个老习惯,他的声音一直很响亮。“当年没有什么扩音设备,孙中山先生在台上讲话,我们在最后几排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1925年6月24日,沙基惨案发生后翌日,广州市民组织了示威大游行,作为小学生的杨槱在游行队伍的后面,在将近到沙面时,他们被劝说回校解散。然而,在傍晚时分,他和同学们在小学门口看到了很多人推着载有遇难者尸体的板车。他们很受冲击,却只能以沉痛的心情望着队伍缓缓离去。第二天,体育老师就对同学们说:“为了抵制英国货和日本货,我们罢买他们生产的皮球,所以也不能进行球类运动了,大家还是学游泳吧!”从此,杨槱便学会了游泳。
1924年秋,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推翻了“贿选”的大总统曹锟,然后邀请孙中山北上。有资料称,杨宗炯亦作为孙中山的侍从秘书随行。然而,等孙中山北上抵京时,已经身染疾病。第二年3月12日,孙中山在北京与世长辞。杨宗炯于是返回广东继续任职。
1925年6月,以黄埔军校学生为骨干的东征军平定了滇军杨希闵、桂军刘震寰的叛乱,在中国共产党提议下,原称为“大元帅府”的革命政府改组为国民政府。7月1日,国民政府正式成立,改为委员制。汪精卫被推举为主席,汪精卫、胡汉民、谭延恺、许崇智、林森5人为常务委员。国民政府成立后,所属粤、桂、湘、滇、闽等地部队一律改称为“国民革命军”。黄埔军校学生军为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周恩来被任命为少将政治部主任兼第一师党代表。其余各军,则仿照黄埔军校和第一军,普遍建立党代表和政治部。国民革命军进行第二次东征并彻底打垮陈炯明的同时,又进行南征,击溃了军阀邓本殷军,12月攻克高州、雷州、钦州、廉州。至此,广东全省实现统一,政权也得到巩固。此时,北伐战争即将打响,杨宗炯也将在此大时代中,扮演其角色。
随父北征(1926—1929)
1926年4月,直奉战争以直系的失败作结,北洋政府控制在以张作霖为首的奉系军阀手中。直系吴佩孚退守两湖、河南三省,控制京汉铁路。直系的后起之秀孙传芳,则占据着长江中下游地区。1926年7月,为完成总理孙中山的遗愿,国民党中央在广州召开临时全体会议,通过《国民革命军北伐宣言》,陈述了进行北伐推翻北洋政府的理由,蒋介石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北伐战争自此打响。
北伐开始时,杨宗炯在总司令部,任少将经理处长。随后,杨宗炯被调至第四军第十师,担任后勤工作。第四军的前身为粤军第一师,陈铭枢为第十师师长,蒋光鼐为副师长,蔡廷锴为属下团长。杨宗炯长期在广州国民政府的法务部门工作,当时的上司是国民党元老、广东人古应芬。加上之前也跟粤系大佬胡汉民打过交道,所以杨宗炯跟国民政府里的广东系的关系比较亲密。来到第四军这支广东系军队后,他跟陈铭枢师长也颇有交情。据杨槱回忆:“(父亲)跟陈铭枢是常有联系,陈铭枢家他也带我去过的。一直到解放前不久,在上海,父亲还带我到他家里去过。”
1926年8月,在“钢军”第七军等友军的配合下,国民革命军第四军于湖北咸宁境内的汀泗桥、贺胜桥两处军事要隘击败吴佩孚守军,赢得“铁军”称号。9月,北伐军攻克武昌,11月,陈铭枢部扩编为第十一军,陈任军长兼武汉卫戍司令。杨宗炯因有法律学背景,便被任命为卫戍司令部执法处长。同时广州国民政府亦迁往武汉,杨宗炯觉得局势已稳,便就写信给杨槱母亲、尚在广州的郭定权,让她带家人到武汉去。当时中国的铁路很少,公路也很不发达,交通工具以船舶为主。于是,郭定权决定先从广州坐轮船到上海,然后转乘内河船前往武汉。杨槱当年刚满9周岁,这也是他能记事以来所记得的第一次乘船,这次经历,给他的印象很深,以至于他还记得当时的细节:
我们全家搭乘了三北公司的“飞虎”轮,从广州去上海。这是一艘兼载旅客的货船。刚刚出航时天气晴和,大家都走上甲板,观看珠江两岸景色。水面上空气清新,人们互相谈笑,十分愉快。
……
在海上的第一天船行平稳,大家有说有笑,一位青年妇女忽然问道:“我感到很奇怪,船是铁制的东西,怎么能在水中不沉呢?”一位老年妇女训斥她说:“不要瞎说这不吉利的话!”一位青年人就来解释说:“铁脸盆不是也能漂浮在水面上吗?盆中多装些物品,脸盆只是下沉一些。只要脸盆的边缘高于水面,就不会沉没。”这可说是我听到的关于船的浮沉道理的第一课。
除了上了关于船的浮沉原理的第一课以外,处于儿童阶段的杨槱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还会注意沿途景物,当然也少不了去看船员们如何驾驶船舶。“飞虎”轮到达上海,杨槱一家休息了几天后,便转乘日本日清轮船公司的“凤阳”轮,沿长江而上,直到汉口。当船驶近至九江附近的一个江中岛屿时,杨槱回忆道:
(船)减慢了航速,船员在船边的一个小平台上,抛下带索的铅锤,据说是测量水深,这是我在船上唯一能看到的与驾驶船舶有关的操作了。
1927年4月,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孙炳文在上海被害,好友杨宗炯在南京得知消息,悲痛不已。同时又发生了“宁汉分裂”事件,杨氏家属仍然留在武昌,等待局势明朗。其时,杨槱入读武昌模范小学。在武昌期间,杨槱曾到汉口和汉阳游览,对长江上的蒸汽机船、木帆船和舢板亦时时留意。
1927年9月“宁汉合流”后不久,杨氏一家由母亲的带领下,搭乘英商怡和洋行的“宜昌”轮前往南京。杨槱还记得:
“宜昌”轮就锚泊在江中心,上船就是靠木帆船摆渡的。木帆船在江中受波浪冲击,摇晃不稳,大家也就谈到“长江真是无风三尺浪!”这次航行,我家住的是统舱,而且是船员们让出的床铺。船行三天,到了南京,停泊江中,再次换乘木帆船上岸。那时南京附近还处于战争状态,盗匪多。我们所搭乘的木帆船进入秦淮河后,见到一些壮汉在岸边注视着我们的船,大家胆战心惊,直到夫子庙附近下船,住进旅社,才安下心来。
到了南京以后,杨槱就在家附近的一所简易小学就读。说是小学,但实际上是一所私塾。该校6个年级约20名学生一同在一间教室上课,常见的景象是老师叫一名学生背着他背诵课文。如背不出,轻则用手敲背部一下,重则被竹板打手心。有一天,老师突然对学生们说:“明天师母过生日,要吃寿面的,每人交4角钱”。他回家后,把这事和王妈妈说了。奶妈说:“老师应该请学生吃寿面,还要交什么钱,不交”。当然,他也没有去吃寿面。不久,杨槱也就退学了。
第二年春节后,杨槱进了当时著名的南京中学实验小学高小一年级,也就是5年级。该校正在探索美国的“道尔顿制教学法”,强调因材施教和学生的个性发展,对培养学生独立工作的能力等方面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于是,该校除了设有完备的高小课程外,还开办了一些“特班课”。大部分女生选的特班课是:“家事(即家政)”和“舞蹈”。杨槱先后选修了“自行车”“风琴”“摄影”和“化学制品”4门课,学会了骑自行车,在风琴上弹几首简单的曲子,还有简单的照相洗印技术和肥皂制造。
在高小的第一年,因为学习成绩优秀,杨槱获“品学兼优奖”。第二年即1929年6年级时,他又当选为班长。不久,学校组织文艺会演,每个班级要拿出一个节目。杨槱所在班的表演主题已经确定。但身为班长,他威信不足,没能抓紧排练,到时未能演出,受到批评。这件事对他的教训是不小的。因他不善言辞,也不作过多的辩解。但意识到要办成大事,必须有得力助手和众人的支持。
当时南京中学实验小学的校长名叫马客谈,别的学生曾跟杨槱讲他的逸闻:以前孙传芳还占领南京的时候,蒋介石要打过来,战术上受了些挫折,他就尽讲蒋介石坏话,说“蒋介石快死了”。但蒋介石一来南京,他就又捧蒋介石了。杨槱对这些说法也不以为意。
金陵求学(1930—1931)
1930年,杨宗炯正在南京市土地局局长的任上,并于此前加入了中国经济学社。这年春,杨槱考上了南京著名的教会中学——金陵中学。金陵中学全称是私立金陵大学附属中学,地在南京干河沿前街,本由西方教会主理。1927年春,因北伐战争,“西人集议,宜将校务移交华人”,刘靖夫遂为金陵中学第一任华人校长。1928年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硕士毕业的南京人张坊接任校长。据此年资料,报考金陵中学初中的357名学生中,有206名被录取,入学率为57.7%。应该说,杨槱能考上金陵中学,学业应该具有一定水准。
图1-3 金陵大学附中校景
然而,让初上中学的杨槱最感到吃力的科目,应当算是英语了。根据金陵中学当时的课程设计,由初中一年级至三年级,每周英语课逐渐增多。这在诸科目中绝无仅有,其意在集中训练学生的英文能力。按照规定,初中生每周必须用英文造句一次。考试以百分制,但70分以上方算及格,教学可谓相当严格。
1933年春季金陵中学每周课程课时数 (单位:小时)
说明:(1)初一植物及动物有实验1小时;(2)初二化学有实验继续2小时。
据杨槱回忆,初中一年级的英语课本是《泰西五十轶事》和印度中学的课本《纳氏文法》。然而,此时杨槱还没有学过英语,跟不上班上的课程进度。父亲就给他请了一位金陵大学毕业生,每周两个晚上为杨槱补习英语。加上杨槱也颇为勤奋,学习进步很快,半年以后,就能够顺利跟班学习了。
图1-4 金陵中学所用英文教材
金陵中学的教师大多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他们的教学给小杨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特别是英语。校长张坊很有口才,英语翻译水平很高。学校规定,每周六有学生会或名人前来讲演,学生一律报到聆听。杨槱记得有一次,张坊校长请了一位中文基础很好的美国学者来校用英语做报告,张校长翻译。结果这位美国人说:“张校长的翻译比我讲的还要精彩。”张坊校长还在校内开展各种竞赛。到了初中二年级时,杨槱已经能够熟背一篇文章,参加学校的英语演说竞赛了。这说明,杨槱的英语已经具备一定基础了。
当然,除了紧张的学习以外,杨槱也有儿童顽皮的一面。比如当时还不到30岁、来自湖南的算学教员向培豪,杨槱私下跟同学们叫他的绰号——橡皮猴,其实是南京话“向培豪”三字的近音。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各地学生纷纷来到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要求出兵抗击日本侵略者,有的学生也就住在金陵中学。金陵大学校长与全体教职员联名写信给当时的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呈请国府移师抗日”。金中的学生也就自发地上街宣传抗日。由于杨槱的不善言辞,只能摇旗呐喊而已。
这一年年初,意欲独揽大权的蒋介石与立法院院长胡汉民大起冲突,后者被蒋假意约见后被囚于南京近郊的汤山。胡汉民于是暗中授意古应芬、孙科等,让他们去广东,依靠粤系军阀代表、第八集团军总司令,有“南天王”之称的陈济棠,联合汪精卫及新桂系李宗仁等,在广州另立中央,讨伐蒋介石。5月,广州方面的反蒋势力成立国民政府,宁粤对峙开始。杨槱的父亲杨宗炯与粤系素有交情,便到老上司、时任广东省政府主席的陈铭枢麾下任职。杨槱母亲郭定权和奶妈则领着弟弟妹妹,暂时居住在上海。杨槱准备完成金陵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学业后离开南京,于1932年初寒假期间到上海,与母亲一道,到广州和父亲团聚。然而,一到上海,就遇上了“一·二八”事变。
1932年1月28日,日本侵略军突然向上海闸北、吴淞一带进攻,企图占领上海。当时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奋起抗敌,得到上海全市人民的积极支持,重创日军。随后日军增援,而中国军队未获支援只能孤军奋战。由于实力悬殊,十九路军被迫撤退。后来,在英、美、法、意等国的调停下,中日签署《淞沪停战协定》,战争才告一段落。
广州方面,鉴于蒋介石下野,已于本年元旦时把“广州国民政府”的名号取消,转而成立国民政府西南政务委员会,处理西南政务。有资料显示,杨宗炯后来成为该委员会委员之一。全国的党政表面上复归于统一,但事实上,两广仍然维持半独立局面。
3月份,淞沪战事平息,杨槱一家便离开上海前往广州。当时,他们得先搭乘一艘美国船——“麦金利总统”号客货船去香港,杨槱还计算了这艘船的航速:历时48小时,航速18节。到了香港后的当晚,杨槱一家转坐一家民营轮船公司的“省港班轮”——即广东省城广州至香港的往返航线——“东安”轮去广州。在船上,杨槱上了一堂经济课:
人们谈到这家轮船公司的利润丰厚,拥有“东安”和“西安”两艘客货船,它们各载重几百吨。船上所载货物可在约半天的时间内装卸完毕。每艘船两天可完成一个往返航次,所以只需要两艘船就可使省、港两地每天都有船开出。当船日间在码头停泊时,“大菜间”还对外营业到晚上9点。这两艘船的“大菜间”供应的西餐美味可口,因而生意兴隆。
当时英商太古公司拥有的“龙山”“太古”等较大的客货船,虽然航速较高,夜航一晚后,过早到达,对旅客反而不方便,因此并无优势。船的货舱内装载的千吨货物,全靠人力装卸,足足需要一整天的时间,这样就需要3艘船才能保证省港两地每天都开出一班船,反而不经济了。这也算是我对经营航运和选择船型的一个最初认识吧!
稚气未脱的杨槱由此也就知道:船,并不是越大就是越好;航速,也并不是越快就是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