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关于《射雕》的一堂写作课
请将这段文字,修改得合乎舞台剧的要求:
四人纷纷议论猜测,又去询问躺着养伤的欧阳克,都是不得要领。说话之间,灵智上人、彭连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灵智上人双手给铁链反缚在背后,彭连虎却是双颊给打得红肿高胀,梁子翁更是可笑,满头白发给拔得精光,变成了一个和尚,单以头顶而论,倒与沙通天的秃头互相辉映,一时瑜亮。原来三人进宫后分道搜寻武穆遗书,却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对手各不相同,一个是无常鬼,一个是黄灵官,另一个却是土地菩萨。梁子翁摸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污言所至,连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彭连虎隐忍不语,替灵智上人解开手上的铁链。那铁链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极紧,彭连虎费了好大的劲,将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鲜血,这才解开。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众人也不和他多辩。(《射雕英雄传》第二十四回)
很明显,变成舞台剧,间接引语都要变成直接引语。有一些小细节是要注意的。比如,有的同学写了这么一句:
梁子翁:我碰到的是土地菩萨。(破口大骂)
破口大骂,后面就没了,这不合适。哪怕你就写个“他妈的”三个字呢。
有的同学呢,倒是写了梁子翁是怎么骂的:
梁子翁:我是被该死的土地婆婆弄成这副模样的,让我抓住她,要将她碎尸万段!
第一个问题:“我是被该死的土地婆婆弄成这副模样的”,这句话太长了。他现在是在破口大骂,破口大骂的特点是什么?一个是嗓门大,一个是句子短。往外喷两个字儿就要换气,不带你慢条斯理逻辑严密地说定语从句的。
第二个问题:梁子翁是被土地菩萨整得很惨的呀?怎么骂起土地婆婆来了?
有人说,金庸写的呀!我们再看一下原文:
梁子翁摸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污言所至,连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
我也骂一句,你们听听,我骂的这句,是不是更符合梁子翁当时的情绪?
该死的土地佬,我肏你老婆!
这就是让“普天下的土地婆婆也都倒了大霉”的效果。事实上金庸之所以那么写,也就是玩了一个叙述上的小花招嘛,不直接写那些污言秽语了。所以,当你在改写的时候,有时候不能拿起来就改,得体会一下原作者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他们几个人遇见鬼的问题。很多人都改成这样:
灵智上人:我碰到的是无常鬼。
彭连虎:我碰到的是黄灵官。
梁子翁:我碰到的是土地菩萨。
有的表述上复杂一点,但大意也是如此。总之,这几句话给人的印象是,灵智上人、彭连虎、梁子翁他们都相信,自己真的碰上鬼啦。你回头看看原文:
众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
这说明什么?他们其实都知道,不是鬼。可是,又由于说穿了太没面子,又不愿意说不是鬼。你在改写的时候,应该把这种吞吞吐吐给写出来。比如:
灵智上人:我碰到的,无常鬼的!
彭连虎:我遇见的那人,生的却是黄灵官模样,(看梁子翁)你……
梁子翁:该死的土地老儿,我肏他的婆娘!
接下来,原文当中的这一句话,很多人都没有注意:
侯通海一口咬定是遇鬼,众人也不和他多辩。
大家都知道其实不是鬼,只有一个人不知道,侯通海。于是,“众人也不和他多辩”。什么叫不“多辩”?不是不和他辩,辩还是要辩的,只不过呢,辩了两句之后,忽然觉得,我跟你辩什么呀?第一,你是个浑人,也没法让你明白;第二,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辩清楚了,我脸上也不好看。就不往下说了。
所以你最好要补写类似于下面的这么一段:
侯通海:这皇帝老儿怎么搞的,好端端的皇宫,也不收拾干净,搞得恶鬼横行……
梁子翁:老侯,你还真以为咱们是碰上鬼了,那分明是……
彭连虎拽梁子翁一把:还多说什么?
侯通海:怎么不是鬼啊,再有什么高手,我也不至于过不上一招啊!影子也看不清,手还那么凉!
彭连虎:嗯,老侯你说得不错,是鬼,是鬼!
这帮人都说自己碰上了鬼,接下来,有同学给完颜洪烈加了这么一句台词,你们看,加得如何?
完颜洪烈(怀疑的眼光、语气):皇宫里怎么会出现鬼怪呢?不是你们心中有鬼吧?
侯通海:我们定是遇见了鬼,四个人还会看错吗!
(同学发言,略。)
有同学认为加得好。完颜洪烈是一明白人啊,你们这么吞吞吐吐的又是鬼又不是鬼的,瞒得过他吗?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当中有猫腻。
也有认为加得不好的。我现在先不发表我的意见,我先讲一个故事:
春秋的时候,齐国有两个好朋友,管仲和鲍叔牙。事实上后来他们也成了好朋友的代名词了,管鲍之交嘛。管仲一辈子,接受了鲍叔牙的很多帮助,没有鲍叔牙,他早就死了。而后来,管仲取得的成就,比鲍叔牙要大很多。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后来,管仲病了,病得很重。这时齐桓公去探望管仲。就问:“仲父啊,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将来,谁能接替您呢?”
管仲说:“知臣莫若君。”
齐桓公就说:“那你看鲍叔牙怎么样?”
结果管仲当即就否定了:“鲍叔,君子也,千乘之国不以其道予之,不受也。虽然,不可以为政。其为人也,好善而恶恶已甚。见一恶终身不忘。”
像鲍叔牙这样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人,当一个具体项目的执行主管可以,不能做大老板。
这话里面,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原则。
要做领导,尤其是做中国式的好领导,你需要能够揣着明白装糊涂。所谓“不痴不聋,不做阿翁”,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儒家讲究要行仁政,仁政的反面,就是以“察察为明”。社会上的事太复杂了,你想什么都管,结果就是什么都管不了。人总是有私心的,这个你要知道,但是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不要在很多人面前就把人家肚子里那点小九九给点出来,这样人家就没有办法在你手下做事了。
不要说领导了,就是我们当老师的,有时这个素质也是必需的呀。
一上课,有同学递上来一张病假条:“老师,我们宿舍的某某某病了,今天不能来上课了。”
这时候这老师什么反应?把病假条往桌上一摔?“什么病了?上个礼拜病假这个礼拜又请病假,什么病假要休这么长啊,你这儿休产假呢你?”
完了,这下师生关系没法处了。
哈,病假条拿过来。“啊呀,怎么又生病了?最近这个天气忽冷忽热的,是容易感冒啊。回去告诉他,安心在床上躺着吧,好好休息,学习不要太用功。”心里说:“什么学习太用功啊,你昨天晚上包夜打魔兽你当我不知道啊?我在春之雷都看见你啦,我也在那儿包夜呢!”但是,心里明白,嘴上不能说,相反:“宿舍里有药没有,没药的话下课你跟着到我家去一趟,拿点板蓝根给他带过去。”
这么一来,那学生要是真病,他会很感动;要是装病呢?没准会更感动。也许以后就相对不那么好意思逃课逃得太狠了。
好,说到这里我提出我的第一个观点:做管理者的人,是要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如果这个观点你能接受,我再提第二个观点,金庸写完颜洪烈,就是把他当一个好领导来塑造的。(复述《射雕》情节若干,略。)
像他这种人,真碰到什么危急关头,要把梁子翁之类的牺牲掉,那是不会皱一皱眉头的。但是,只要我还打算用你这个人,那么,我就给你脸面,不会让你在我手下干得太别扭,免得根本就不能发挥你的主观能动性。
好,说到这里我们回头再看这句话,你觉得像是完颜洪烈说的吗?
最后,说说沙通天、彭连虎这伙人的定位问题。某某同学,你把你的文章念一下好吗?
(学生念作文,略。)
首先,我们要肯定,她这段改得很精彩,非常的搞笑,可以跟刘镇伟的《东成西就》一比。可是,她这么写呢,也就像是《东成西就》一样,是拿了《射雕》里的几个名字,进行的再创造。从原著改编的角度来说,是比较远离人物形象的。
沙通天他们是什么人啊?他们现在是倒霉了,不停的碰到黄药师、欧阳锋、老顽童这帮顶尖儿人物,可是,之前几十年,在江湖上,他们也是很有身份的。
我打个比方,两个官儿,行政级别是一样的,可是,一个在某县城的某个小单位做一把手,一个是高层里的一个小把戏。这两个人一拉出来,那感觉就绝对不一样。一个是大爷,一个是孙子。可是现在,一纸调令,县城的这位忽然给调到中央去了。他也很清楚,从此以后,自己就是孙子了。可是,一个充惯了大爷的人,忽然要去装孙子,是很难装得到位的。这个时候,他会表现得僵硬、别扭、不自然。
沙通天他们,现在也是这么个状态。做不成大爷要做孙子了,僵硬、别扭、不自然,所以显得很搞笑。但是,这种搞笑,和做惯了孙子,做惯了小丑的人在那里耍宝,是不一样的。
当然,提出这点,也许只是我个人的固执和偏见。事实上,香港83版的《射雕》,在表现这种区别上,就做得非常的差,但是一样受到了广大观众的欢迎。所以,第一次课上我就说过,对写作这门课,我本人就是很茫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