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庸小说短评
《书剑恩仇录》
不知道将来大陆的电视剧工作者再把这部小说拍出来,“太像水浒”这一条是不是还会成为被指责的理由,——问题是原著本身就太像《水浒》了。起步阶段的作品,不免模仿的痕迹重了些。
这部小说最为人诟病的,当然是主人公陈家洛的性格。其实人物不可爱不是毛病,小说家当然有权写不招人待见的人物;但问题是,金庸没有把握好和笔下人物的距离,对陈家洛的同情缺少一点节制。
《碧血剑》
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刚试水时的作品。金庸让皇太极很谈了一阵治国之道,现在的新版里的人物,爱谈这个的就更多了。从这部书可以比较全面地了解金庸的政治观点。
《雪山飞狐》
结构精巧是公认的,我也没什么好多说。《罗生门》之后模仿它的作品也太多了,所以金庸这篇是不是学了《罗生门》也不必太强调。这部书里的武功比较写实,苗人凤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背上背一个黄包袱,这个江湖规矩,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里,有很详细的介绍。
《射雕英雄传》
我觉得这可能是金庸写作状态最饱满的书,当然不见得是最好的书。抄点李渔的文字,移过来评《射雕》也正合适:这部书“文心怒发,兴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势”,然而“思路纷驰而不聚,笔机过纵而难收,其势之不可阻遏者,横肆也,非纯熟也”。
《射雕》的情节破绽,在金庸小说里不算最多的;但在一些细节的描摹刻画上,它分寸的拿捏却比后面的小说差得远。比如郭靖,一般说来,原著里的郭靖给我感觉是要比李亚鹏演的那位要脑袋灵光些,但有些地方,金庸却把他写得已经不是轻度弱智的问题了。
读者对杨康的好印象,大约一半是来自苗侨伟,一半是现在的时代风气使然,从原著里找不到多少依据。金庸写杨康的思路好像是挺简单的,就是要给郭靖竖立一个对立面。把杨康写坏,打破了一个套子,就是说明了血统论不对,英雄的后代不一定是英雄;但马上就掉进了一个更大的套子,就是穷困使人好,富贵使人坏。写《射雕》时金庸还在左派报纸供职,当时的种种运动对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事实上初读《射雕》,郭靖、杨康的命运首先让我联想到的竟是一部童话,张天翼的《大林和小林》。
《神雕侠侣》
《射雕》三部曲,《倚天》其实不能算《神雕》的续书,但《神雕》却确确实实是《射雕》的续书。一般续书所有的毛病,它大约也都犯到了。
最近我本想把《神雕》重读一遍,虽然早就料到不会有当初的感觉,但还是想不到竟会根本进入不了阅读状态。读不下去的原因,倒也不涉及那些理念上的东西(比如觉得它迎合了读者的“低级感情需要”之类),就为这部书的描写实在太累赘了。
绕开整体评价,单就人物而论,《神雕》里有三个女人写得特别好。第一个当然是黄蓉,从《射雕》到《神雕》的前后变化,写得如此令人丧气但又如此真实可信,确实是非大手笔不能办。另外两个是郭襄和程英,当然这两个人物塑造要相对容易些,而且毕竟她们戏份也少。郭襄是一种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圣洁,写多了也可能面临和小龙女一样的问题,把人给弄假了。而写程英这样内心比较大气的女孩子,金庸其实不一定擅长,写好了有碰上死耗子的嫌疑。这次改写《碧血剑》,他给焦宛儿加戏,结果把人家毁得一塌糊涂。但愿他改写《神雕》的时候,对程英千万别再动什么手脚。
至于女主,小龙女吃亏吃在戏份太多。她这种天仙化人般的人物,出场越少,越是能引人遐想无限。香香公主的美冲击力似乎更强一些,就因为《书剑》短,她又差不多到书三分之二的地方才出场,我们对她的绝美才有惊鸿一瞥,她就已经化作了点点碧血。小龙女在现实生活里经历了那么多磕磕碰碰,性格前后也始终没什么大的变化(当然金庸好歹还是写了一点她的变化,体现了一个作家起码的责任心),那就怎么看都觉得假了。
写小龙女的俗世生活,本倒是一个好题材,就看是不是狠得下心。她一出古墓就给尹志平奸污,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可惜也只是开了一个头。
《飞狐外传》
有人说,金庸的小说,故事发生的时代越晚,人物的武功越低。我想金庸之所以这么安排,也未必存了“暗示中国文化的衰落”的深意。也有个操作上的原因,越到近代,稗官野史里关于武侠的内容也就越多。有了这么多相对现成的材料可以运用,写来当然比那些纵情想象的小说要显得风格写实。
《飞狐外传》里打斗的场面特别多,也有很多关于武功门派的介绍。这些材料大多来自旧武侠,但经过金庸的裁剪调度,已是另有一番面目。本书的语言风格与金庸的其他小说也有不同,表现出了金庸运用现代语体文的功力。
《飞狐》的主题就是侠义精神,虽然说不上深刻,但胡斐性格里那种简单而执着的力量,自有它的一种动人处。程灵素作为金庸小说里唯一一个不甚美貌的女主角,满足了一大批女读者的代入幻想。
《鸳鸯刀》《白马啸西风》
这两部短篇虽然也有几万字的篇幅,但在金庸的作品里,大约只能算小品一类。《鸳鸯刀》的幽默俏皮,《白马啸西风》的忧郁感伤,都属于轻倩可喜的风格。陈墨居然从《鸳鸯刀》里发掘出悲剧精神来,对此我只有佩服。
《倚天屠龙记》
金老爷子想到文学殿堂里混,他的小说里比较能架得住纯文学标准考验的,大约就得从《倚天》开始算。金庸的转型显然是从《倚天》开始的,不是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梁羽生批评金庸,也是说金庸从《倚天》开始走上了邪路。
张无忌可能是金庸小说里第二不受欢迎的主人公,不过不能否认这个人物金庸写得很好。我在写成昆的那篇里提到,我觉得《倚天》里的反面人物塑造得一般,不过一路读下来,对小说的这个弱项,读者的感受却并不强烈,这是因为《倚天》里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写得出色,情节的推动主要并不需要靠一两个反角的播弄是非来完成。
金庸在《倚天》里塑造人物的功力比之前的小说强得多。拿全真七子和武当七侠稍加比较就可以看得出来。《射雕》刚开始的时候,丘处机何尝不也是一代豪侠的风范,但自从东邪西毒一出,七子就完全变成了一副窝囊废的形象。武当七侠的武功在《倚天》里也未必就算怎样了得,但却始终保持着可亲可敬的大侠气度。人物的魅力不需要依赖武功就能建立,这恰恰表现出作者刻画人物的功力。
金庸描写权力斗争的才能,也是从《倚天》开始才有了充分的展示。江湖与庙堂之争;江湖里六大派与明教之争;明教的教主争夺;六大派之间微妙的权力制衡;还有海沙派五凤刀这些立场不定的底层帮会……既对立又错综。可以一提的是,高度集权的明教在阳顶天死后几乎等于是分崩离析;而六大派尽管相互间也是摩擦矛盾不断,但是在围剿光明顶的时候,他们的松散联盟却还是表现出极高的效率。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的论者很可以进行一番政治解读。
《连城诀》
有点记不清了,印象里这篇的情节设置上有出彩的地方,却也有个很大的破绽。狄云这个形象,在金庸小说的人物群像里,不算很有特色。他命运的苦难颇能动人,但最后金庸安排水笙在雪谷里等他,未免有点精神胜利。
有两篇小说,金庸都是故意不避免使用新文艺腔的。个人感觉《飞狐外传》要运用得比这篇更好一些。“像毒蛇似的咬噬着他的心”,这样恶俗的比喻居然在《连城诀》里出现了两次,煞风景。
《天龙八部》
这是金庸小说里头绪最繁,人物最多的一部,好像也是破绽最多的一部。萧远山为了让儿子仇恨汉人(我只能这么理解了),有意陷害儿子,总是在他离澄清事实还差一步的时候掐断线索杀人灭口。在少林寺憋了三十年,他确实已经在沉默中变态了。
这是金庸处理历史事实最随意的一部书(大理国的朝廷完全像个帮会),却也是他的书里最能让人感到历史的分量的一部。乔峰像一个神话时代的英雄,却又充满了中国民间的气味,肯定是金庸笔下最光辉的形象。写这部小说的时候金庸据说已经是虔诚的佛教徒了,好在他虽然借老和尚之口谈了几句佛法,但书中人物的意见压过了他本人的意见,这几句话并不足以笼罩住全篇。
段誉的形象受贾宝玉影响是很明显的。吴霭仪女士以为化用得很好,王朔认为不好。《天龙八部》这种依次给人物立传的结构方式,是典型的中国旧小说的章法。习惯了阅读西方小说的读者可能会觉得过于松散枝蔓。
《侠客行》
《侠客行》确实是较富禅机的一部小说。问题是侠客岛的谜团没有解好,前面张三李四的辣手,还有石清的描述,都使之显得过于血腥,所以龙木二岛主的自称自赞,并不能改变读者对赏善罚恶令的印象。
《笑傲江湖》
《笑傲江湖》作为政治寓言的一面一直是被强调的。其实这篇小说里很多细节描写的日常生活化,也绝非金庸以前的作品可比。比如,总体而言,华山派是政治斗争里的一个派系,但具体写到华山弟子之间的关系的时候,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学同窗的友谊。
思过崖上令狐冲一点点看着岳灵珊变心,既痛心又无可奈何,是金庸写得最好的言情段落。
关于《笑傲江湖》里的一些人物和情节的争论很多,这都说明这些虚构的事实和艺术形象都像现实生活一样,给我们提供了各种阐释的可能。有人力证方证和尚其实是一个更大的岳不群,我也谈论过岳不群和左冷禅的比较问题。这些结论都可能在金庸的意料之外,但却恰恰是作者把人物写活的证明,这和写《射雕》时对江南七怪的失控,绝对是两个概念。
本来写这篇东西不想引用原文,但终究还是忍不住抄上《笑傲》这一段:
他(向问天)将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令狐冲抱起,继续奔跑,笑道:“咱们多了块活盾牌。”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声:“哎哟!”背心上被暗器打中。向问天背负活盾牌,手抱令狐冲,仍是奔跃迅捷。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他妈的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奶的,张芙蓉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渐低,终于一声不响。(第十八回)
读《射雕》三部曲,往往有当时的武林大事毕集于斯的感觉。但《笑傲江湖》里这样的描写,却让我们感受到,除了小说里写到的之外,江湖中一样还有无穷的是非恩怨。
《鹿鼎记》
忽然发现,我谈金庸的文章写了这么多,竟然没有一篇是谈《鹿鼎记》的。但这里一下子谈得太多也不合适,以后再说吧。
只讲一条,如果我去教中国语文的话,我肯定会从《鹿鼎记》里挑一段文字出来作为范文。
《越女剑》
《越女剑》的出彩就在结尾处对“西子捧心”这个意象的处理上。范蠡追忆和西施在一起的时光,那一段描写得缠绵悱恻,开篇吴越剑士的比剑则似稍嫌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