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篦子”是一种正在消失的古代日常生活用具,它是用来对头发进行“干洗”的。篦子比梳子齿缝细密得多,勉强能容许几根头发通过,以此来清刮头发上黏附的油泥脏污,以及消灭虱子和虮子。感谢家猫不点义务充当模特。
莫高窟146窟,五代壁画临摹,一僧人正在用一种下有高足的盥洗器洗头。光洗头本来不必这么麻烦,画师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
亲爱的唐穿团成员,如果您还没被如厕和妇女卫生状况打败的话,继续我们不愉快的穿越真相之旅。
您早上醒来下床,捏着鼻子完成了自然生理需求,又感觉到头上和身上发痒。低头闻闻自己,一股馊臭味扑鼻而来,得,也不知道您穿越进的这个身体多久没洗澡了。
现代人哪儿受得了这个,叫来奴仆吩咐:“准备热水,我要洗澡沐浴。”
“洗澡沐浴?”奴仆愣了一下,好像不太确定您到底要干什么的样子。也难怪,您随口说出来的这四个字,现代人都能理解是指的一种清洁活动,但是在古代,最早的时候这四个字可是分别代表四种不同的行动呢。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沐,濯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洗头发、洗身体、洗手、洗脚,各有固定字眼表示。当然到了唐朝,这四个字的意义区分已经没有那么严格了,一般家仆也不会再往洗手洗脚那个方面想,可能也就是要再确认一下:“主人是要洗头发还是浴身?”
为什么要这么问呢?因为古代人正常情况下洗头发要比洗身体频繁。
大家都知道中原汉文化圈里是不主张人们正常情况下剪短头发的,对吧。您摸摸自己脑袋,无论男女,都是让头发自然生长,长了以后为活动方便不碍事,就盘起来梳成各式发髻固定在脑袋上。当时又没有什么硬化路面,室外尘土飞扬,所以经常在室外活动的男性们都愿意再在脑袋上戴冠、帽子或至少裹一块布巾,一方面是帮助固定发髻,另一方面也可以隔离尘土,尽可能长时间保持头发干净。
虽然如此,在那种外部环境中,头发还是会在几天内变脏的,所以先秦时代的《仪礼·聘礼》中就明文规定“三日具沐,五日具浴”,鼓励人们每三天洗发一次,每五天洗澡一次。这是一种比较理想化的生活方式,真具体执行起来,也就有钱的达官贵人家有那个条件容易坚持。一般的小官吏、书生、士子家庭,即使爱干净喜欢洗浴,这方面的高耗费也往往逼得人能省则省、能少则少。
假设您穿越到的这家,是个有老少主人四五口加奴婢四五人的中等小康城市人家吧。作为主妇的您张嘴要求洗浴,还不说更费事更麻烦的洗身体,就只先洗洗头发,奴婢们就得跑来跑去忙活半天。
先是取水,您不会认为当时家里都安装自来水系统,拧开水龙头就行吧?那得一两个人担着桶去水井里打水,如果家里有井或者水井离家不远还好,否则为了这几盆日用之外的洗头水,一两个劳动力的半天工夫就耗出去了。
然后,除非是在夏季最热的时候,水还得烧热了才能用来洗头发。当时城市里的家庭燃料以外买的柴炭为主,对一般家庭而言,说贵不贵,说便宜可也不便宜。如果家里有公婆在堂,看您没事儿三天两头地耗柴烧水洗这洗那,二老那脸色就相当可观了。
最后,水烧热了还要在一定时间内保持温度,还要有一两个奴婢负责往铜盆或木盆里倒水、换水、撒抹各种洗发护发用品、帮您擦头发等。至于当时人都用哪些东西洗发护发,有便宜的也有贵的,一会儿我们可以向您介绍几个当时流行的配方,不过不管怎么说,都算一笔消耗,会过日子的人很可能要心疼。
正因为耗费大、不方便、惹人嫌,也因为当时一般百姓都没那么强的个人卫生观念,所以大家想出了一个替代洗头发的“好”方法。您的贴身奴婢就说了,看娘子的头发也没脏到需要用水洗的地步,不如拿篦子来拢一拢就好了。
您不知道“篦子”是什么?也是,现代的年轻人哪里用过这东西,虽然三十年前它还算家家户户都必备的日常生活用品。不信您问问身边四五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特别是在农村住过的,谁没用它拢过头?
篦子,简单地说就是细密齿的梳子,普遍形状像个汉字的“非”,梳背在中间,两侧各有一排梳齿,梳齿之间的间距要非常非常微小,勉强能容许几根头发通过最好。不过它和梳子的作用不同,梳子是用来把头发梳理整齐的,而篦子是用来清刮头发上黏附的油泥脏污,以及最重要的——消灭虱子和虮子。
“虱子和虮子”您也不知道是什么?真是现代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啊……这些是人体和动物身上的寄生虫,古代大部分人特别是平民百姓身上都有。来看看过来人的描述吧,这还说的是20世纪70年代的事呢。
冬天逮虱子是每天必做的功课。中午,屋檐下脱了棉袄,翻过来袖子,顺着针脚的线路,一路捉过去。人身上的虱子有白的,有灰的,于棉袄的皱褶处蠕蠕爬动着,体形像极了乐器琵琶。捉住一只,放在板凳上,用大拇指指甲向下一旋一按,只听“吧”的一声,虱肚爆裂,肚内物什迸溅出来。喝过血时间不长的,虱肚里的内容呈浓厚的深红色;没来得及喝血的,肚子瘪如秕谷,须使劲下按,才可以听见“嘙”的微响,钝钝的。被子上也隐藏有虱子,夜里熟睡,感觉身上某处发痒,随手摸过去,肉肉的,鼓鼓的,逮了个正着。黑灯瞎火的,扔到地里,又怕它重新爬上床,索性放进嘴里,“吧嗒”一声咬爆了,和着一大口口水,“啪”的一声,吐进床前的火盆里。
虱子和虮子,以女孩子头上的为最多。虮子是虱子的子女,白色,大如蝇卵,晶亮亮的,伏在发根上,很少见其爬动。发棵里的虱子有淡黄和暗褐两种,不易捉逮,你这边拨开头发,它那边就惶惶逃逸。于是乎,梳子和篦子一起上阵。梳子开道,先将球结的头发梳顺,然后篦子才走马上前。从头顶开始,被梳者低着头,面前放张火纸,梳者手执篦子,篦齿顺着发丝缓缓理过。那些头发棵里的虱子、虮子、头皮屑便纷然而下,午季扬场一样。“顺梳梳子倒梳篦”,这句顺口溜只有到了梳头的尾声时才可以用到。因为,被梳者脑后面的头发梳起来极为不方便,顺着梳,梳下的虱子会趁机爬进袄子里,只好倒着梳。梳者运篦缓缓向上,让篦出的虱虮和头屑就留在齿面,轻轻拿过头顶,迅速倒在火纸上。最后,一把火烧成一缕肉香。
您的贴身奴婢帮您把头发散开,倒垂向前,然后拿起篦子用力插进您的头发里,再用力向前拉扯。在您的鬼哭狼嚎中,一篦子好不容易拢到发尾,只听噼里啪啦……虱子、虮子、发屑、油泥头垢等各种原本隐藏在您头上的物质如天女散花般纷纷落地。这个过程重复几次,把您的长发全篦过一遍,这次干洗就算结束了,既省水又省燃料又省人力,是不是非常环保绿色呢?至于这么弄完以后,您的一头乌黑长发里是不是仍然藏着虱子、虮子、发屑、油泥头垢,是否彻底清理干净了……这个,您说呢?
一般人家不经常洗头洗澡,可能是囿于物质条件,但当时社会“保持良好个人卫生”的观念还没被广泛接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像皇帝宰相贵族富商这样很有钱很有钱、完全负担得起洗浴消耗的阶层,也经常有“老子就是不爱洗”的人士出现。比如东晋元帝和太子(后来的晋明帝)父子之间,曾经有过这样一次交流。
太子发短信给老爹:“听说您今天洗头发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洗头有益于身体健康,特意祝贺一下。”
晋元帝回短信:“我从新春正月里洗过一次头发,到现在都没再洗,脑袋脏臭得不行了,所以努力洗了一次。儿子我们一起保持健康活久点吧。”
太子又回:“听说您洗头发洗了好长时间啊,没太累着吧?”
晋元帝回:“还行,洗完好爽!”
您穿越到唐朝,替你梳头篦发的一般还是家人奴婢。到了宋明时代,干这活儿的已经发展成一个行业,文雅点叫“待诏”,口头上就叫“剃头匠”了。他(她)们负责的活计除了给人用篦子洁发除垢,还会剃头毛(婴孩普遍剃光头或只留少许头发,成人有时候也需要剃掉部分不整齐的鬓发等)、绞掉脸上身上的汗毛、剪鼻毛、掏耳垢、修整眉毛胡子、捏拿按摩……这可是一项技术活儿,有严格的行规,还有不少专用工具,不是随便谁都能干得了的。这种市民社会里的服务从业人员,除了手上技术要熟练,嘴也要甜,要会与主顾交流,比如明朝的剃头匠就声称他们可以从头发上篦下来的泥垢里占卜运势。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二回:
西门庆坐在一张京椅儿上,除了巾帻,打开头发。小周儿在后面桌上铺下梳篦家活,与他篦头栉发。观其泥垢,辨其风雪,跪下讨赏钱,说:“老爹今岁必有大迁转,发上气色甚旺。”西门庆大喜。篦了头,又交他取耳,掐捏身上。他有滚身上一弄儿家活,到处都与西门庆滚捏过,又行导引之法,把西门庆弄得浑身通泰,赏了他五钱银子,交他吃了饭,伺候与哥儿剃头。
说了这么多,您又犯恶心了吗?其实也还好啦,至少在古代的上层社会,在儒家文化传统里,还是一直都大力提倡定时沐浴、保持身体清洁卫生的。而且在有条件的富贵人家,很多人确实也喜欢多洗澡,或者至少在口头上承认勤洗澡、讲卫生是好事。唐朝人别说女性了,风流少年们去会见情人前,也要“汲水澡颈巾首膏唇”,也就是洗脖子(应该也包括洗脸甚至洗头),重新把头发用幞头裹一遍显得整齐干净些,还要涂润唇膏——这可是膀大腰圆的唐朝男生!
最后说一说唐朝人洗头发的姿势和工具吧。当时桌子、架子等高足家具还不很流行,所以大部分人洗头的时候,都是跪在地上(有条件可以在地上先铺一张席子垫子)。用大铜盆、瓷盆或木盆盛满水,也放地上,洗发者跪在旁边弯腰俯身蹶臀,把头发浸水里。如果有奴婢,由他(她)们动手清洗,穷人就自己动手吧。
没钱的人家,也别奢望什么高级昂贵的洗发水,从灶里抓一把柴灰或者暖炉里的炭灰,放在清水里涮搓头发,算是最便宜最常见的洗发剂了。这些草木灰里含有天然碱,去污功能很不错,所以既可以用来洗头发,像东晋《肘后备急方》里说的“以灰汁洗净须发”,还可以用来洗脸、洗身体、洗衣服、擦洗清洁各种物品。有些人家会专门放置一个“灰筐”,筐底置二三层席子,把烧完的柴炭灰放筐子里,再浇水进去,收集从筐底淋下的含灰溶液。浓灰水用来洗涤,淋二三遍以后的淡薄灰水还有别的用途。
家境再稍好点的人,会用淘米水或发酵米汤来洗头发。这也是一个很古老的方子了,先秦的《礼记》里就提到用淘黍米汤洗发,用淘粟米汤来洗脸。晋人注《左传》里的“遗之潘沐”这一句时,明确指出“潘,米汁,可以沐头”。至于微微发酵变酸的米汤,那时候叫作“浆水”或“泔汁”,也是经常用来洗头的东西。上文提到的《肘后备急方》里,给了几个“治脱生发秘方”,其中有两个是需要用发酵米汤来加工的。
疗人须鬓秃落,不生长方:麻子仁三升、秦椒二合,置泔汁中一宿,去滓。日一沐,一月长二尺也。(每天用这种药洗发一次,一个月头发可以长二尺。)
又方:麻子仁三升、白桐叶一把,米泔煮五六沸,去滓。以洗之,数之则长。
再一个普通大众能用得起的洗发液,是皂角树结出的果实“皂荚”。比较讲究的用法是把皂荚的皮和子都剥掉,只取荚肉晒干,然后用热水泡煮,做成专门的“皂荚汤”,用来洗手、沐浴、洗衣物等,当然也可以洗头发。唐代药王孙思邈的《千金要方》里,有一个“沐头汤”的方子,是用来治疗“头生白屑瘙痒不堪”的:
大麻子、秦椒各三升、皂荚屑半升,上三味熟研,纳泔中一宿,渍去滓,木篦搅百遍,取乃用沐头发际,更别作皂荚汤濯之。
皂角树是一种分布地域非常广泛,寿命也很长的树木,北方尤其多见。不过如果您穿越过去的居所附近没有这种树,也不用着急,因为最晚到南北朝的时候,“皂荚”就跟扫帚簸箕一样已经是家常日用品到处有售的了,价钱也不会太贵,还是容易买到的。当然还是那句话,再便宜也要花钱,节俭过日子的一般百姓能省点儿就省点儿,能不洗就不洗,只要没脏出病来,就不会鼓励您费水费柴费人力地成天洗这洗那。
说了这么多,刚把“洗头发”这事讲得差不多清楚了,下面您还有一项更大的工程呢——浴身洗澡。
孟晖.贵妃的红汗.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