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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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先生与我(4)

“往日曾跪拜在其脚下的记忆,会促使你在今后将脚踏在其头上。为了今后不受此侮辱,我不愿意在眼下接受他人的尊敬,宁可忍受眼下的孤寂,也不愿意在将来忍受更严酷的孤寂。我们既然生逢充满自由、独立与自我气息的时代,恐怕也必须作出相应的牺牲,以忍受孤寂为代价的吧。”

面对如此彻悟人性的先生,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十五

自那以后,我每次见到夫人,心里都难以释然。难道先生对待夫人也始终是那样的态度吗?若是,那对于这样的生活,夫人会觉得满意吗?

仅从夫人的表面来看,是无法判定她满意与否的。那是因为我接近夫人的机会太少,而她每次见到我都落落大方。倘若先生不在场,我是几乎不同夫人见面的。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先生对于人性如此彻悟,是从何而来的呢?仅仅是以冷峻的眼光反省自己、观察现实的结果吗?先生喜欢静坐深思,难道说,凭着先生这样的头脑,只需静坐家中思索世事,就能自然而然地得出这样的结论吗?我以为并不尽然。先生的彻悟是一种活生生的觉悟,不同于大火过后早已冷透了的石头屋架。在我眼里,先生无疑是一位思想家。可是,在这位思想家所提炼出的主义背后,似乎有着坚实的事实背景作为依据。这种事实背景并非事不关己,而是有着切肤之痛,是曾令先生时而热血沸腾,时而脉息中止的严酷事实。

这绝非我的主观臆测。因为先生自己就如此这般地坦白过,只是这种坦白犹如缥缈的云峰,在我头顶罩上了一个本相难辨的可怕之物。至于为什么可怕,我也不甚了然。他的坦白朦胧模糊,又确确实实地震颤着我的神经。

我曾经设想过:先生的这种人生观,源自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当然是发生在先生与夫人之间的)。结合先生以前讲过的“爱是一种罪恶”的言论来看,这也算是一条线索吧。先生也曾明白地告诉我,他是爱夫人的,他们之间的爱情又似乎不可能诞生出如此近乎厌世的大彻大悟。可见“往日曾跪拜在其脚下的记忆,会促使你在今后将脚踏在其头上”仅仅是泛指当今世人,并不适用于先生与夫人之间。

还有杂司谷那座不知何人的坟墓,也时常牵动着我的思绪。我知道那是一座与先生渊源颇深的坟墓。其时,我正不断走进先生的生活,而事实上又无法真正地进入。于是我将作为某种生命残片而存在于先生头脑中的那座坟墓,也接纳到了自己的头脑之中。可惜它并没有成为打开我们两人之间那扇生命之门的钥匙。非但如此,它似乎反倒成了横亘于我们之间的一道障碍,阻碍着精神上的自由往来。

在我独自寻思的那段时间里,很快出现了一个能与夫人面对面单独交谈的机会。那时已经是白昼日渐缩短、寒意砭人肌肤的秋天了。先生家附近连着三四天都闹贼,且都发生在刚入夜的时分。尽管并未有哪家被偷走什么贵重之物,可凡是进了贼的人家全都少了东西。为此,夫人难免提心吊胆,心神不宁。就在这么个非常时期,某天晚上先生有事,非出门不可。一个在外地医院工作的同乡好友来东京了,先生要与另外两三个朋友一起请他吃饭。先生跟我讲明原委,要我在他外出时替他看会儿家。我自然是二话不说,一口应承了下来。

十六

我到先生家里时,还是将要掌灯的傍晚时分,而凡事严谨的先生却已经出门了。

“说是怕去晚了不好,才早早出了门。”

夫人说着便将我领入先生的书房。

书房里除了西式的书桌和椅子,就是摆满了书籍的书柜。明亮的灯光隔着玻璃门照耀在一排排精美的书籍上。夫人让我坐在火盆前的蒲团上,说了句“你就随便翻翻这儿的书吧”,便出去了。我觉得自己就跟一个在等主人归家的访客似的,颇不自在。我正襟危坐地抽起了香烟。夫人与女佣在茶间里的说话声隐约可闻。书房位于茶间外檐廊尽头的拐角处,由于得天独厚的位置关系,要比客厅幽静得多,故而夫人的话音告一段落之后,就出奇地安静。我一心警惕着小偷,所以凝神留意各处的动静。

约莫过了三十分钟,夫人再次出现在书房门口。她“哎呀”了一声,用略显惊讶的眼神望着我。许是看到我那一副来做客人似的煞有介事的模样,觉得很好笑吧。

“你这样子也太不自在了吧。”

“没什么呀。”

“那么,是有点闷得慌了吧?”

“没有啊。想到有小偷要来,心里一紧张,也就不觉得闷了。”

夫人手里端着红茶,笑盈盈地站在那儿。

我说道:“这屋子太靠边了,不适合守夜啊。”

“那就麻烦你到屋子的正中间来吧。你看,我怕你犯困,给你端茶来了。如果茶间合适的话,就在那儿给你上茶吧。”

我跟在夫人的身后出了书房。茶间里放着一个干干净净的长火钵[18],上面坐着一把铁壶,正“吱吱”作响。我在那儿喝了茶,吃了点心。夫人连碰都不碰一下茶碗,说是不能喝,一喝就睡不着。

“先生经常参加这样的聚会吗?”

“不,他是很少去的。近来更像是一看别人的面孔就心烦。”

夫人嘴上这么说,却也并不怎么犯愁。于是我稍有些放肆地问道:

“恐怕只有夫人您是个例外吧。”

“哪里,我也是其中之一啊。”

“瞎说。”我说道,“夫人心里明白,是故意这么说的。”

“为什么呀?”

“要我说,先生就是因为喜欢夫人才讨厌世人的。”

“你不愧是做学问的,真会摆这些空空洞洞的大道理啊。可是,反过来不是也能说,正是因为讨厌世人,才连我也一块儿讨厌的吗?同一个道理嘛。”

“两方面倒也都能成立,不过眼下还得以我的说法为准。”

“我不喜欢辩论。男人就喜欢辩论,还津津有味。跟拿着个空酒杯推杯换盏似的,居然还乐此不疲,热火朝天。”

夫人这话说得有些重了,但绝对没到刺耳的程度。夫人并没有那种硬要对方接受自己的想法并自鸣得意的时髦劲儿。与此相比,她似乎更看重沉潜安详的内心。

十七

我原本还有话要说,可又怕被夫人看作一个喜欢挑动口舌争端的好辩之徒,只好把话给咽了回去。夫人见我一声不吭地盯着已经喝光了的茶碗碗底,就说道:

“再来一杯吧?”像是生怕我心生不快似的。

我赶紧将茶碗递了过去。

“放几块?一块?两块?”

夫人用一件奇特的用具夹起方糖,看着我的脸,问我需要在茶碗里放几块糖。夫人的态度虽说不上是在讨好我,但也妩媚有加,像是在极力冲淡她刚才的那股尖刻劲儿。

我默默地喝着茶,喝完之后依旧一声不吭。

“你怎么一下子成了哑巴了?”夫人说道。

“我怕一开口又要被您说成挑起争端啊。”我回答道。

“哪能呢?”夫人又道。

我们又打开了话匣子,谈论的对象依旧是我们共同感兴趣的先生。

“夫人,能让我把刚才的话说完吗?在您听来或许是空洞无物的,但我绝不是信口开河啊。”

“行啊,说吧。”

“如今,要是夫人您突然不在了,您以为先生他还能一如既往地活下去吗?”

“这我怎么知道呢?这种事情只能去问他呀,难道不是吗?这可不是应该来问我的问题吧。”

“夫人,我可是认真的,所以请您也不要回避。要实话实说。”

“是实话实说啊,所以说我不知道嘛。”

“那么,夫人您到底有多爱先生呢?这问题应该问您,而不是去问先生了吧。”

“怎么突然严肃起来了?这又有什么好问的呢?”

“您的意思是说,这是明摆着的,用不着煞有介事地来问?”

“嗯,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好了,既然您如此钟情于先生,要是您不在了,先生又会怎么样呢?先生似乎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没有意思。我不是问从先生的角度来看,而是从您的角度来看。您觉得先生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吗?”

“这个嘛,从我的角度来看也是明摆着的事——或许他会嗤之以鼻吧。他要是离开了我,自然会很不幸的,说不定就活不下去了。我这么说,似乎有些显摆自己,可我确信自己给了他作为一个人所能获得的最大幸福,甚至觉得无论是谁都不能像我这样让他幸福了。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如此心安理得啊。”

“我觉得夫人您的这一信念一定会清清楚楚地反映在先生的心里。”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么,您还觉得自己是被先生所讨厌的吗?”

“我没这么觉得,因为没理由讨厌我嘛。可是,他不是讨厌世人吗?最近,他不仅仅讨厌世人,任何人他都讨厌起来了。所以说,作为人类之中的一分子,我也不可能被他喜欢。”

说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夫人所谓的“被讨厌”的真实含义。

十八

夫人的理解力很强,令我钦佩不已。她的姿态毫无旧式妇女的习气,也令我耳目一新。然而,从她的嘴里却又几乎听不到当下流行的时髦用语。

我当时还是个懵懵懂懂的毛头小伙子,从未与女性有过深入的交往。出于男性的本能,我时常对女性这一憧憬对象心生绮思幻想。不过那幻想也是朦朦胧胧的,感觉就跟眺望一朵远在天边而又撩人情思的春云一个样。因此,当我面对现实中的女性时,我的情绪常常会突生骤变。具体来说,我虽为眼前的女性所吸引,事到临头之际却会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排斥。然而,面对夫人,我却一点也没有类似的感觉,也几乎感觉不到男女之间常有的思想落差。我忘记了夫人是女性这一事实,只将她看作是先生的恳切的批评者和同情者。

“夫人,我记得前些天问过您,先生为什么不在社会上一展抱负。您当时回答说,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他原本确实不是这样的。”

“那他是怎样的呢?”

“是一个你所希望的,当然也是我所希望的朝气蓬勃、前程远大的青年。”

“那为什么一下子就变了样呢?”

“不是‘一下子’,是逐渐改变的。”

“这期间,您一直在他的身旁吧?”

“那还用说,我们是夫妻嘛。”

“那么,您应该很清楚先生发生如此转变的原因呀。”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发愁。你的指责让我很难受,但我确实怎么也想不明白啊。在此之前,我已经不知恳求过他多少次,要他敞开心扉,有什么心事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先生怎么说呢?”

“他只说:‘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就是这么个脾气。’他根本不接我这个茬。”

我陷入了沉默,夫人也止住了话头。四下里静悄悄的。待在下房里的女佣没发出一丁点声响。我已经将防贼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是否觉得我应该为此承担责任?”夫人突然问道。

“没有啊。”我回答道。

“请你直言相告。因为被人这么看,真是比死还难受。”夫人又说道,“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已经尽心竭力地对待他了。”

“这一点,先生也是心存感激的,您尽可放心。我完全可以作证。”

夫人扒拉几下火盆里的灰,然后用水罐给火盆上的铁壶续上水,“吱吱”作响的铁壶立刻就没声儿了。

“我后来实在忍不住,就直截了当问了他。我说我有什么不好你尽管说,能改的我一定改。可他说:‘你没什么不好的,要说不好也只是我不好。’听他这么说,我真是伤心极了,不由得直掉眼泪,也更想知道自己到底哪儿不好了。”

此刻的夫人已是热泪盈眶。

十九

起初,我是将夫人当作具有理性头脑的女性而与之对话的。但不久之后,我发现夫人的心态正渐渐发生变化。她的话语不仅启发我理性的头脑,还开始打动我受情绪控制的心灵了。

夫人觉得自己与先生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也不应该有任何隔阂,可又总觉得隔着一层模糊的东西。当她睁大眼睛仔细寻找时,却又什么也找不到——这是令夫人痛苦不堪的症结所在。

夫人最初断定,因为先生是用厌世的眼光来看待世间的,故而连她也被纳入了讨厌的人群之列。然而她虽然作出了如此判断,却又心有不甘。说穿了,她不仅不甘于此,还考虑到了相反的情形,作出了这样的推测:先生正是因为讨厌她,最后才变得如此厌世。然而无论她怎么劳神费力,都无法证实这一推测。先生的态度始终符合丈夫的标准:亲切、和蔼。平日里,夫人每天都用柔情蜜意将这一疑团包裹起来,悄然藏于心底,而在那天晚上,她却在我跟前打开了这个“包裹”。

“这事儿你怎么看?”她问道,“他是因为我,还是由于你所说的人世观什么的,才变成这样的?请你直言相告,不必隐瞒什么。”

我并不想隐瞒什么。可是,倘若其中藏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隐情,那么无论我如何回答也都不会让夫人感到满意。并且,我确信其中必有某种我不知道的隐情。

“我不知道。”

见我如此回答,夫人顿时露出期待落空之后的哀怜之情。见状,我赶紧补充了一句。

“可是,就先生绝对不讨厌夫人您这事儿,我是可以保证的。因为我只是将先生亲口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搬给您听而已。先生是不会撒谎的,是吧?”

夫人默不作答。过了一会儿之后,她说道:

“其实,我也猜到了那么一点的……”

“关于先生性情大变的原因?”

“嗯。如果这真是原因的话,那我就没有责任了。仅仅这样,我就能摆脱所有负担,感到轻松自在了……”

“是什么事情呢?”

夫人欲言又止,只看着自己那双放在大腿上的手。

“我说。是与不是,你来判断吧。”

“只要我能够判断,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不过我不能全部都说出来,全部说出来可就要挨骂了,我只能说不挨骂的部分。”

我紧张地咽了口吐沫。

“他上大学那会儿,有个十分要好的朋友。在临近毕业的时候,那个朋友死掉了,是突然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