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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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先生与我(3)

说到这里,先生略作停顿,但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回应,他马上就往下说了。

“我这么说,显得我这个做丈夫的相当‘有恃无恐’,不禁有些滑稽可笑了。怎么样?在你眼里我是怎样的呢?强者还是懦夫?”

“居于两者之间吧。”我答道。我的这个答复令先生略感意外。他再次陷入沉默,继续往前走。

按照正常的路径,回先生家之前是要经过我的寄宿处的。到了那个转角处,我觉得就此与先生分手,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道:

“干脆我陪您走到家门口吧。”

先生立刻伸手将我拦住。

“天色已晚,你快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家啊,为了内人。”

说也奇怪,先生最后加上的“为了内人”这几个字,让当时的我心里觉得热乎乎的。就因为这几个字,回去后我才能安然入睡。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对此念念不忘。

与此同时,从这几个字上我也看出先生与夫人之间的风波并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后来依然频繁出入先生的家门,并大致察觉到像这样的夫妇口角在先生家是绝少发生的。不仅如此,有一次先生还跟我袒露了这样的感慨:

“世上的女子,我亲近过的只有一个。除了妻子以外,别的女人对我来说几乎就不是女人。我妻子也只把我当作天底下唯一的男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应该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一对。”

我已经忘了这话的由头,所以无法说清先生为什么要对我作如此的表白。可是,先生说这话时态度之认真,语调之沉郁,令我至今记忆犹新。只是最后那一句“我们应该是……”在我的耳中产生了一点异样的反响。先生为什么不明确地说“是”,而要有所保留地说成“应该是”呢?这一点我觉得颇为费解。尤为费解的是,先生在此处还特别加重了语气。我内心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惑:先生果真是幸福的吗?还是“应该”幸福而实际上并不那么幸福呢?不过这种疑惑转瞬即逝,很快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几天后,我又去了先生家。先生不在,于是我有了一个与夫人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先生的友人那天从横滨坐轮船出国,先生去新桥火车站送行,故而不在家。当时的习惯是,凡是去横滨坐轮船的人,都要坐早上八点半的火车从新桥出发。我是因为想请先生谈谈某本书,预先得到了承诺,才相约九点登门拜访。而先生的新桥之行是基于礼节的突发行为,直到前一天,那个友人才特意来辞行。临出门时,先生交代夫人说,马上就回来的,要我在家里等着。于是我就进了客厅,在等候先生的这段时间里,跟夫人聊了起来。

十一

当时我已经是一名大学生[15]了,自认比第一次拜访先生那会儿成熟多了。我与夫人也已相当熟悉,在她跟前不会感到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海阔天空地聊了很多。然而那些谈话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现在几乎全都忘掉。只有一件事至今仍留在我的心底。不过,在说那件事之前,有些背景情况我还得先交代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生[16]。这一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先生一直赋闲在家这事,却是我回东京后过了一阵子才知道的。我当时心想,先生怎么能闲得住呢?

在社会上,先生完全是个无名之辈,所以对其学问、思想怀有敬意的,除了与之关系较为密切的我以外,不可能再有别人。对此,我时常深表惋惜,而先生则总是以一句“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到社会上去说三道四的”打发了事,不接我的话茬。如此过分谦虚的说法,在我听来反倒像是对社会的嘲讽。事实上先生也时常对他以前的同学、如今已颇具名望的××人毫不客气地痛加批评。我也曾毫无顾忌地指出先生思想上的这种矛盾,就此大发议论。我这么做与其说是出于年轻人的反抗精神,倒不如说是为先生甘于默默无闻而感到痛惜。其时,先生以沉郁的语调说道:

“没办法啊。说到底,我是没资格去影响社会的。”

此刻,先生的脸上十分清晰地显露出某种深不可测的表情,足以令人动容。至于它所表示的是失望、不平还是悲哀,我不得而知,但它拥有一种使人不敢多言的威势,我也丧失了深究的勇气。

那天跟夫人聊天时,话题也很自然地由先生本身出发,最后落到了这个问题上。

“先生为什么只是这样,在家里面思考、学习而不到社会上去一展抱负呢?”

“他讨厌那些事情嘛。”

“难道先生他早已看破红尘,觉得抛头露面毫无价值了吗?”

“他是否看破,我一个女流之辈是搞不懂的。不过,我想恐怕不是这个意思吧。他应该还是想有所作为,但又什么都做不成。他也怪可怜的。”

“可从健康方面来看,先生各方面不都挺好的吗?”

“他身体棒着呢,什么病都没有啊。”

“那他为什么不肯一展抱负呢?”

“就是这一点搞不懂。要是我明白的话,也就不必如此担心了。正因为不明不白的,才看着他心里难受。”

话中的怜爱、同情之心溢于言表。即便如此,夫人的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就外表而言,反倒是我更加一本正经——板着脸,一声不吭。随即,夫人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说道:

“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哦。完全不同,简直判若两人啊。”

“您说的‘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我问道。

“学生时代。”

“您从先生的学生时代起就认识他了吗?”

夫人的脸上骤然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十二

夫人是东京人,这一点我以前从先生以及夫人那里都听说过。

夫人说:“严格来讲,我可是个‘混血儿’哦。”

夫人之所以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是因为他父亲是鸟取县还是哪儿的人,母亲则出生在东京还称为“江户”时的市谷。先生来自方位截然不同的新潟县。倘若夫人在先生的学生时代就认识他了,显然不是由于同乡的关系。然而,脸上泛起红晕的夫人似乎不愿意多说此事,我也就没有追问。

在同先生相识到先生故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从各个方面都接触到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感,唯独对于他结婚时的情形,几乎什么都没听他说过。对此,我时而得出善意的解释,以为是先生作为长辈,在给年轻后生讲述自己的情史这一点上颇为保守;时而我也会从负面来理解:与我相比,无论是先生还是夫人,都是在上个时代的旧风俗里成长起来的,一遇到风花雪月的事情就缺乏开诚布公的勇气了。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揣测而已,但都基于这样一种假设——他们在缔结良缘之前,必定有过一段绚丽动人的浪漫史。

我的假设果然没错,但也仅仅勾勒出一半真相而已。在如此美好爱情的背后,先生的心里还隐藏着一个可怕的悲剧。这一悲剧对于先生来说无比惨痛,而夫人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不要说当初,就是到现在,夫人也依然被蒙在鼓里。先生始终瞒着夫人,最后将之带进了坟墓。先生在摧毁夫人的幸福之前,首先毁灭了自己的生命。

关于这个悲剧,我现在什么都不说。至于两人之间那段毋宁说是脱胎于这一悲剧的爱情,他们谁都不跟我提起——夫人是出于审慎,先生则有着更为深刻的理由。

与之相关的,唯有一件事还存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个樱花盛开的时节,我跟先生一起去了上野,在那儿看到了一对俊美的男女。他们相互依偎着,正深情款款地漫步于樱花树下。或许是公共场合的缘故吧,他们两人比美丽的樱花更能吸引游人的眼球。

“像是一对新婚夫妇啊。”先生说道。

“还挺恩爱的嘛。”我应声道。

先生立刻转身朝着看不到这对男女的方向走去,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苦笑一下。随后,他问我道:

“你谈过恋爱吗?”

我回答说没有。

“你想谈恋爱吗?”

我没有回答。

“不会不想谈的吧?”

“嗯。”

“刚才看到那对男女后,你嘲讽了一句,对吧?你的嘲讽中含有渴求爱情而不得的懊恼之音哦。”

“在您听来是这样的吗?”

“是的。因为,沉浸于爱恋中的人,发出的声调也是温馨的。可是……我告诉你,爱,是一种罪恶。你明白吗?”

我陡然一惊,竟无言以对。

十三

我们身处人群之中。周围的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穿过人群之后,我们走入一处既没有樱花也看不到游人的树林。在此之前,我们没有机会继续讨论这一问题。

“爱情是罪恶的吗?”我突然问道。

“是罪恶。千真万确。”

先生回答时的语气十分坚决,同刚才一模一样。

“为什么呢?”

“至于为什么,你很快就会明白。不,不是‘很快’,你应该已经明白了。你的心,不是早就为爱而动了吗?”

我不由得检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出乎意料的是,里面空空荡荡的,找不到一点与爱相关的痕迹。

“可我的心中并没有什么爱的对象啊。对于先生您,我可是毫不隐瞒的。”

“正是由于没有对象,你才心动的。因为你以为有了对象就有了着落,能让自己安分下来,故而为此躁动不已。”

“可现在并未躁动啊。”

“你是由于心灵空虚才到我这儿来的,不是吗?”

“或许是吧,但这跟恋爱是两回事啊。”

“这仅仅是上升到恋爱之前的一个初级阶段罢了。在拥抱异性之前,作为一个过渡,你先到同性的我这儿来了。”

“我觉得这两者的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不,是一样的。作为男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使你满意。何况我还另有些特殊的原因,越发不能满足你了。老实说,我觉得对不住你。你要是离开我而另投他处,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或者说,我反倒希望这样。可是……”

不知怎的,听到这里我不禁悲从中来。

“如果您觉得我会离您远去,我也无话可说。至少我从未有过这种念头。”

先生没理会我这话,自顾自往下说道:

“你必须加以警惕,因为爱是一种罪恶。你在我这儿虽然得不到满足,毕竟也没有危险——对了,你可知道被黑黑的长发束缚住是什么滋味吗?”

对此,我只能想象,并不知道真实的滋味。不管怎样,先生所说的罪恶太过朦胧,我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此时我心里已经有些不快了。

“先生,请您将‘罪恶’的含义再说得透彻一些,好不好?要不然,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到我自己完全弄明白‘罪恶’的含义后,再继续探讨好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以为已跟你说破了真相,事实上却在吊你的胃口,让你干着急。对不起了。”

当时,先生与我正从博物馆[17]背后缓步往莺溪方向走去。透过篱笆墙,可以看到宽敞的庭院里长着一片茂密的山白竹,幽静而深邃。

“你知道我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去杂司谷给朋友扫墓吗?”

先生这话问得实在突兀。并且,他很清楚我是无法回答这一问题的。我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先生像是才察觉到似的说道:

“对不起,我又犯错了。我知道吊你的胃口不好,想要给你解释,结果越解释反倒越让你着急。没办法。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总之,爱是一种罪恶,知道了吗?与此同时,它又是十分神圣的。”

先生的话我越听越不明白了。那之后,先生再也不提“爱”这个字了。

十四

我那时候还很年轻,动不动就认死理,钻牛角尖。至少在先生的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吧。我认为,先生所说的话比学校里的课程更有益。先生的思想比教授的见解更可贵。归根到底一句话,在我眼里,独善其身、寡言少语的先生比那些站在讲台上教导我的学者名流更伟大。

“可不能头脑发热啊。”先生说道。

“没有发热,这是头脑清醒的结果。”我自信满满地回答道。然而,这种自信先生却并不认可。

“你就是一时头脑发热罢了。热度退了,也就厌烦了。你现在如此痴迷于我,让我很不受用。一想到你今后定将发生的变化,就令我苦不堪言了。”

“我有那么轻浮、那么靠不住吗?”

“我觉得你这样子未免有些可怜。”

“您是说我可怜但不可信,是吗?”

先生颇为困窘地将脸转向院子。前阵子,院子里的山茶花开了,那一朵朵沉甸甸的花朵红得那么炽烈、那么浓重,眼下却已经凋落殆尽。先生向来就有坐在客厅里观赏山茶花的习惯。

“要说不信任,也不是特别针对你。我对所有的人都不信任。”

这时,树篱笆墙的外面传来了卖金鱼的吆喝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了。这条曲折幽深的小巷与大街隔着两个街区,格外幽静。当时屋子里面也跟往常一样,寂静无声。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估计是在默不作声地做着针线活或别的什么活计吧。夫人是听得清我的说话声的,可我全然忘了她的存在,竟然脱口而出地问道:

“那么,您难道连夫人都不信任吗?”

先生的神情略显不安。他避开了话锋,没作正面回答。

“我是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就是说,正因为不相信自己,所以也不相信他人。唉,除了痛恨自己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思考得如此深入,恐怕谁都会陷入迷茫的吧。”

“不,不是如此思考,是确实这么做了。做过之后大吃一惊,觉得十分可怕。”

我想就这一话题继续深入探讨下去,可隔扇那头传来了夫人的喊声。

“我说……”

一共喊了两遍。第二遍结束时,先生回应道:

“什么事?”

夫人说:“你进来一下。”

先生走进了里间。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事,我自然不得而知。还来不及容我猜想,先生已经回到客厅来了。

“反正你不能过于信任我。否则,你迟早会后悔的。并且,受骗之后的反击,将会发展成残酷的复仇。”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