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眼
直到我们遇到死亡之前,生命看起来都是永无止境的,我们也想一直就这样下去。我们似乎总有时间来找寻幸福。首先必须拿到我的学位,然后还清贷款,把孩子养大,然后退休……我们总是在为以后的幸福担忧。当我们总是把对生命本质的追求推迟到明天时,也许会蓦然发现生命正悄悄地从指尖溜走,而我们却从没有尽情享受过生活。
癌症有时能够治愈这种目光短浅的怪病,让人不再犹豫。一纸癌症诊断书向人们揭示出生命的短暂,也还原了生命真实的味道。在诊断结果出来之后的那几周里,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面前好似正缓缓升起一道面纱,渐渐模糊了我的视野。一个星期天的中午,阳光洒满了我们小屋那个窄小的房间,我专注而安详地看着安娜,她坐在地板上,咖啡桌的旁边,正试着把一首法文诗翻译成英文。第一次,我觉得安娜还是从前那个安娜,我也不再困惑于是不是应该移情别恋。当她用头倚着书本时,我只看见她那一绺向前柔顺轻垂的长发,只看见她的手指温柔而灵巧地移动着笔尖。我惊讶地发现当她苦苦思索该如何用词时,那微微翘起的下巴是如此动人。突然之间,我看到了真实的她,没有掺杂进一丝我自己的问题和困惑。她仪态万千,令人动容。仅仅是见证到这一时刻,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了。为什么我以前从没有这样去看过她?
欧文·亚隆(Irvin Yalom)是斯坦福大学一位杰出的精神病学家,也是《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作者,这是一本关于人在接近死亡时力量转变的书。在书中,他引用了20世纪60年代早期一位参议员在得知自己身患严重癌症之后随即写下的一封信:
我的生活遭遇了巨变,我想这变化是不可逆转的。霎时间,声望、政治成就、经济地位,这些问题都变得不重要了。在意识到自己患了癌症的最初几个小时里,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在参议院的职位,我的银行账户或是自由世界的命运……自从诊断结果出来后,我和妻子再没有吵过架,我以前常常怪她总是不从尾部而从头部开始挤牙膏,怪她不能满足我挑剔的胃口,怪她不征求我的意见就自己制定了客人名单,怪她花太多时间穿着打扮。现在,要么是我对这些事情不再在意,要么就是这些事情看起来根本无足轻重……
取而代之的是我对一些从前以为理所应当的事物开始心存感激——与朋友共进午餐,替妻子的爱猫穆菲特挠耳朵,听它呜呜叫,晚上在床头灯投射出的锥形亮光中安静地读书看报,在冰箱里摸索一瓶橙汁或是一块咖啡蛋糕。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在尽情地享受着生活。最终我意识到,我并不能长生不老。当我回忆所有放纵自己的情景时——或因爱慕虚荣,或因人情世故,或因年少轻狂,甚至在我身体最健康的时候,也是如此——不禁令我瑟瑟发抖。{L-End}
死亡的临近有时就是这样给我们带来了某种解放。在死亡的阴影下,生命会展现出我们以前也许从不知道的深度、广度和魅力。当然,当大限来临时,我们会感受到离别的绝望,正如我们要向深爱的人永别一样。大多数人都惧怕这种悲伤。但是,说到底,这会比离去时却还没有饱尝生活的滋味更令人伤感吗?这会比在离别时却找不出悲伤的理由来更加糟糕吗?
我承认一开始时我还差得很远。当安娜走了进来,我帮她把书放好,看到那是本叫《佛陀的启示》的书,我惊叫道:“你为什么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东西上?”现在回想起来,我自己都难以置信。但往事依旧清晰浮现:那时我的理性主义已近乎迟钝了。在我接受的文化中,佛陀和基督最好也不过是过时的道德家和宣道者,最坏的话就是服务于中产阶级的道德压制代理人。看到我欲与之共度余生的伴侣沉迷于这样的胡言乱语,沉迷于这些我素来都看作“大众精神鸦片”的东西,我的感受堪称震惊。安娜瞟了我一眼,把书放回书架,说:“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