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黄蜂奇航(26)
士兵说道:“然后她说没关系,但在射之前必须要拔出来。”他们继续向前走去,那只狗也安静了下来。
他们走远之后,哈罗德继续向被树木遮掩的那段围网的方向爬去。他担心士兵会不会已经把那些树砍掉了,但还好它们还在。他俯身穿过灌木丛,来到了围网前,这才站起身来。
他犹豫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还没有犯法。他可以回到科斯坦村,继续他的新工作,在酒馆里打发时间,晚上做做关于卡伦的美梦。他可以像其他丹麦人一样认为战争或者政治与他全然无关。但哪怕是想一想这种观点,他都感到由衷地厌恶。他想象着自己向亚恩、卡伦、乔基姆叔叔或是莫妮卡表妹解释时的情形,心里顿时惭愧不堪。
围网还是之前的样子,六英尺高的铁丝网上面竖着两排钢尖。哈罗德把书包转到了身后,以免碍事,然后爬上了围网,小心翼翼地跨过钢尖,跳到了基地里面。
他终于犯罪了。他带着一部相机进入了德军基地。如果被他们抓到,他必死无疑。
他尽可能地放轻步伐,贴着周围的树丛快步前行,每走几步就环顾一下四周,看看附近有没有危险。他经过了那座瞭望塔,不安地想到如果德国兵打开探照灯,那么他就是瓮中之鳖。他仔细地听了听,周围除了海浪有规律的节奏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几分钟之后,他走下了一个缓缓的沙坡,进入了一片针叶林,这些树木给他提供了很好的遮蔽所。他有些奇怪那些士兵为什么不把这些树砍掉,这样可以有利于加强安全防护,可转念一想,他们一定是想用树木来挡住那部无线电设备。
没多久,他就到达了目的地。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了。而且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设备外围环形的围墙和中间竖着的方形电网。那个大天线在中间缓缓地转着,仿佛一只机械之眼在扫视黑黢黢的夜空,并发出了和上次一样的电力马达的声音。之前看到这个装置两边有一些隐约的东西,现在在星光下他也看清楚了,基本上就是中间那个旋转着的大家伙的微缩版本。
也就是说这里有三部设备。可是为什么呢?难道这就是德国的雷达强于英国的原因?再走近一点观察那两个小设备,他猜测它们在建筑结构上可能有所不同。不过这需要在日光下才能确定,现在看来它们应该既可以改变倾斜的角度,又可以旋转。可为什么呢?他必须要把这三个装置的照片拍得清楚些。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是因为听到了一个守卫在旁边咳嗽才吓得跃到环形围墙里面的。可这次他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他认为应该有更方便的通路可以走到墙里面去。建这座墙的目的一定是希望保护里面的设备不受到突发情况的损害,但工程师必须能进去对设备进行维护。他绕着围墙转了一圈,借着幽暗的光线仔细观察,终于找到了一扇木门。门没有锁,他走了进去,再轻轻地关上了门。
他感到安全了些。至少现在外面的人都看不到他了。除非有紧急情况发生,工程师一般不会在夜里来进行设备维护。如果有人真的要进来,他也有时间翻墙离开。
他仰着头观察着那张巨网。它肯定可以接收到飞机反射回来的无线电射线,他猜想着。基座连着的线路会将信号传输到哈罗德去年参与建造的新大楼里。那里的检测仪应该会显示出敌军靠近的信息,而负责监控的工作人员会马上提醒德国空军。
在朦胧的夜光下,在机器发出的低沉的嗡嘤声中,闻着电路发出的味道,哈罗德感到自己正置身于战争机器的心脏部位。双方的科学家和工程师的斗力绝不亚于战场上枪炮和坦克的角逐。而他已经无法避免地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他听到了飞机的声音。今天没有月亮,应该不会有轰炸机。可能是德国的飞机,或者是迷了路的平民飞机。他想知道这部装置是否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就已经发现了它,或者这两部小机器是不是已经瞄准了它。他决定出去看一看。
其中一个小机器正指着大海——那恰恰是飞机飞过来的方向,而另一个则指向内陆。两个装置的倾斜角度都和之前不同了,他想道。随着飞机的声音越来越响,指向大海的设备更倾斜了一些。它应该是在跟踪那架飞机;另一个小装置则一直在移动,仿佛正在探测一个它不能确定的信号。
飞机飞过桑德岛,朝内陆方向飞去。天线的底盘继续跟踪着它,直到它的轰隆声完全消失。哈罗德回到了围墙内侧,思考着刚刚自己看到的情景。
天色开始由黑变灰。每年的这个时候,凌晨三点钟天就开始亮了。再过一个小时,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他从书包里拿出了那部相机。亚恩已经教过他如何使用了。他蹑手蹑脚地在围墙内徘徊,想找一个最好的角度,以便拍摄下这个装置的每一个细节。
他和亚恩已经商量好会在四点三刻进行拍摄。那时虽然已经日出了,但阳光还不会照到这里来。对于拍照来说,不需要直射的阳光——这部相机的胶卷感光度很高,足以记录下目标物的细节。
随着时间缓缓流过,哈罗德紧张地思考着怎样逃走。他在夜里溜进来,却没时间等到明晚再溜走。可以肯定,就算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工程师在白天也至少会过来一次,进行常规检查。所以哈罗德必须在完成拍摄之后马上离开——可那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逃走会比溜进来危险得多。
他思考着离开的路。南边就是他父母家所在的方向,围网离这里大概只有几百码的距离,但一路上基本上都是沙丘,没什么植物可以掩护他。往北走的话,植被会多些,路程虽然长,却安全得多。
他想象着如果有德国兵拿枪指着他怎么办。他会压住内心的恐惧,冷静而骄傲地面对吗?还是会突然变成一个胆小鬼,吓得尿裤子,祈求对方的宽恕?
他努力地保持着冷静,耐心地等待。天色更亮了。手表上的秒针缓缓地绕着圈。旁边静得鸦雀无声。士兵一般都会很早上岗,但他希望在六点前他们不会有太多的活动——那时他应该已经离开了。
终于到时间了。天空中万里无云,天色晴好。他可以看到这部机器的每一个铆钉和零件。他小心翼翼地对好焦,拍下了设备转动的基座、线路,还有电网。他掏出自己从修道院的工具箱里拿来的码尺,把它放在设备的某处来显示大小——这是他自己的主意。
然后他就要到围墙外面去了。
他有些犹豫。在这里他感到自己很安全。但必须要出去才能拍得到那两个小一些的装置。
他打开门。周围依然是静悄悄的。开始涨潮了。基地沐浴在泛着海水湿气的晨色中。四周空无一人。这正是人们酣睡的时间,就连狗都安静了。
他仔细地拍下了那两个四周围着矮墙的小设备。他猜想着它们到底有什么具体的功能:其中一个机器刚刚追踪了一架视野范围内的飞机,可这一整套设备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在飞机进入视野范围之前侦测到它们;另一个小装置估计是为了在多于一架飞机接近时进行探测的。
他边拍照,边思考。这三个设备是怎样协调工作以提高德军杀伤率的呢?或许中间的大装置会提前预警有飞机接近,而其中一个小装置则会追踪这架飞机在德国领空的位置。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另一个小装置又是做什么的呢?
他突然意识到空中还会有一架飞机——等待敌方轰炸机的接近。难道第二个小装置是为了追踪德国空军自己的飞机?这听上去有点奇怪,但当他向后退了几步,将三个装置全部收到镜头内的时候,发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德国空军的指挥官能了解到自己的战斗机和对方轰炸机的位置,就可以在双方相遇之前用雷达指挥战斗机飞行的方向。
他开始逐渐明白德国空军的策略了。那个大的装置会发出敌军轰炸行动的警告,以便德军的战斗机可以提前升空。然后其中一个小的装置探测敌方轰炸机的位置,另一个探测自己的战斗机,以让指挥官精确地告知飞行员轰炸机的位置。这种情况之下,击落英国空军完全就是瓮中捉鳖。
而这个想法让哈罗德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危险——站在日光下,深处于德国基地的中心地带,拍摄着德军的秘密武器。恐惧犹如毒药一样流进了他的血管。他想冷静下来,按照计划再拍几张,从不同角度展示一下整个设备,但他太害怕了。而且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拍了超过20张照片。这应该够了,他告诉自己。
他把相机放进了包里,准备尽快离开。他忘了刚刚向北走的计划,慌张地向路更近的南边走去。从这里都可以看到南边的围栏,只需要经过之前不小心撞到的船库便可。今天,他会从对着海的那边绕过去,而这栋房子还恰好可以遮挡他几步路的距离。
可他接近的时候,有条狗叫了起来。
他慌忙四周看了一下,却并没有看到任何的士兵或是狗。他想到狗应该在船库里面。德国兵应该是把这栋废弃了的房子当作军犬舍了。又有一条狗叫了起来。
哈罗德拔腿就跑。
刹那间,所有的狗都狂吠了起来,而且叫声越来越大。哈罗德跑到那座建筑前,转身向海的方向跑去,尽量让那座船库遮住自己,不被对面大楼里的士兵看到。他吓得越跑越快,好像每秒钟都可能有子弹射中他一样。
他跑到围网前,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人发现了自己。他像猴子一样爬上去,轻巧地翻过上面的钢尖,落在了基地外面。地面已经被埋在了浅浅的海水中。他朝围网里面看了看。穿过影影绰绰的树林和灌木,他可以看到远处的几栋楼,但并没有看到德国兵的影子。他急忙转身离开了。他在水中走了一段距离——这样狗就很难嗅到他的味道了,然后才回到沙滩上,留下了一些浅浅的脚印,不过他知道,这些脚印过不了一两分钟就会被海水冲掉。在沙丘间,他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几分钟后,他来到了一条土路上。他回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任何人。他喘着粗气,朝着家的方向跑去。经过教堂,他来到了厨房门前。
房门是开着的。他的父母通常会很早起来。
他跑进屋去。母亲正穿着一件晨衣,站在炉灶前。看到他之后,她惊讶地叫出了声,手中陶制的茶壶一下子摔在地上碎掉了,里面的水飞溅了出来。哈罗德捡起了茶壶的碎片,说道:“对不起,吓到您了。”
“哈罗德!”
他抱住母亲,吻了吻她的面颊:“父亲在吗?”
“在教堂。昨晚没时间整理。他得去把座椅摆放好。”
“昨晚怎么了?”周一晚上不应该有什么活动啊。
“执事们要讨论你的事。他们下周日要做公告。”
“弗莱明家终于有报复的机会了。”这件曾经让哈罗德焦虑不已的事在此刻完全无足重轻了。
估计基地的守卫应该已经查明狗叫的原因了。如果他们仔细的话,他们会询问附近的住家,搜查所有的牛棚谷仓,寻找他这个逃犯。“妈妈,”他说,“如果有德国兵过来,您能告诉他们我昨晚一直在家睡觉吗?”
“发生了什么事?”她恐惧地问。
“我迟些跟您解释。”他现在就应该躲到床上去,这样看上去才更真实,“告诉他们我还在睡觉,可以吗?”
“好的。”
他离开厨房,直奔卧室。他把书包挂在了椅子上,拿出照相机,放进了抽屉里。他本来想把相机藏起来,但已经没时间了,而且如果他们在隐蔽的地方发现一部相机,就足以认定他就是那个逃犯了。他马上脱掉衣服,换好睡衣,躺在了床上。
他听到厨房里传来父亲的声音。他爬下床,站到楼梯顶仔细地听。
“他回来干吗?”牧师问。
母亲回答说:“躲德国兵。”
“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孩子又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母亲的话。门外传来了一个德国人的声音。“早晨好,我们在找一个人。您有没有看到任何陌生人出现在附近?”
“没有。一个人也没看到。”母亲的声音紧张极了,那个德国兵肯定感到了有什么不妥——不过他也可能已经习惯别人畏惧他了。
“您呢,先生?”
父亲肯定地说:“没有。”
“家里还有别人吗?”
母亲回答道:“我儿子。他还在睡觉。”
“我得搜查一下您的房子。”那人听上去很礼貌,但语气却是命令,而非征求对方的同意。
“我给您带路吧。”牧师说。
哈罗德回到床上,心脏飞快地跳动着。他听到了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门开了又关的声音。那靴子踏上了木楼梯。他们先进了他父母的房间,然后是亚恩的卧房,最后走到了他的门前。他听到门把手被扭开了。
他闭上眼睛,假装睡觉,竭尽全力让呼吸显得缓慢而平和。
德国人低声说:“这是您的儿子?”
“是的。”
一阵沉默。
“他整晚都在这儿?”
哈罗德屏住了呼吸。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说谎。
然后他听到:“是的。整晚。”
他惊呆了。父亲居然为他说了谎。那个心肠冷硬又自以为是的固执的老独裁者居然打破了自己的做人守则。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哈罗德感到泪水涌进了眼眶。
那军靴退出了他的房间,走下楼梯。哈罗德听到他告别离开了。他下了床,走到楼梯旁。
“你可以下来了,”父亲说,“他走了。”
他走下楼。父亲一脸凝重。“谢谢您,爸爸。”
“我犯罪了。”父亲说。哈罗德以为他要发火,可那张苍老的面孔却突然柔和了下来:“无论如何,我相信上帝是仁慈的。”
哈罗德意识到这几分钟时间里父亲所经历的悲痛,但他不知道怎样让父亲知道自己理解了他。他能想到的只有握手。他伸出了右手。
父亲握住了他的手,把哈罗德拉到跟前,用左手握住了他的肩膀。他闭上眼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他再度开口时,以往牧师的腔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我以为他们会杀了你,”他说,“我的儿子,我以为他们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