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4)
她阴沉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微笑,然后疲倦地扭过头对弟弟说:“你知道这些吗?……他们都知道,不是吗?”她神秘地说。“只要遇到任何一位让人喜欢的人,她准要说他们的一些闲话……唉,我才不管这些呢,”她低声咕哝着。“你老和那种人打交道……他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少年,而且——”她郑重地看了一眼罗伯特的朋友,然后总结道:“他和一群不错的人一同前往……你老和那种人打交道。我赞同你的决定。”
此时,母亲又开始说话了。少年注意到她结实、精巧的嘴巴快速地噘了几下,然后若有所思、极快地扭动着,脸上露出了笑容,面部肌肉微微地颤动着,极具嘲弄和诙谐意味。陈年往事的辛酸和回忆、内心的平静与持重、泪水的夺眶而出等,这些都是即将到来的火车很轻易带给她的,此外还有细心体贴的关切、瞬间满怀希望的沉思。
“唉,孩子,”她神情凝重地说,“你要走了——人们常说——”说到这里,她轻微、坚定、快速地摇了一下脑袋,仍然噘着嘴唇。她昏花疲倦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人们常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成为陌生人群中的陌生人——这次可能去很久很久。”她的声音既苍老又嘶哑,眼眶湿漉漉的。她神秘地摇晃着脑袋,脸上露出一种勇敢、可怜的微笑来。突然间,少年的心头涌起一股痛苦的怜悯之情,一种强烈的恼怒和对女性的偏见情绪,他的精神感到十分痛苦——“我希望你再次回来时我们都在这里……希望你回来时我们都健在……”她勇敢、神秘地含泪笑了笑。“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低声说,“你永远都不知道。”
“妈妈,”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变得嘶哑而遥远,因她轻易流露出的难过情绪而痛苦、恼怒,“——妈妈——看在老天的分上!每次别人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都要这样!……我求求你了,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这样了!”
“哦,别再这样了!别再这样了!”他姐姐大声、断然但却友善地对她母亲说,她的眼神严肃而不安,但宽阔的嘴角却露出一丝粗野的微笑。“他又不是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了!哎呀,我的天哪,你这副模样就好像死了人似的!波士顿还不至于远得你再见不着他了吧!每天都有火车,你知道的……再说,”她突然肯定而气愤地对少年说,“反正他今天不会走的。喂,你今天并不想走,你清楚自己并不想走,”她对他说,“他一直在欺骗你,”她边说边看着母亲,表现出一种疯狂而自信的神态,“他并不想坐火车离开。他想待到明天再走。我一直很清楚。”
少年沉重地离开她们,朝月台走去,然后又沉重地走了回来,月台上的人们都面带微笑地盯着他看。
“海伦,看在老天的分上!”他的声音狂暴而嘶哑,“你为什么要在我已经收拾完毕、站在这个该死的月台上等火车时说这样的话呢?你知道我今天要走!”
他大声地喊叫着,一想起在自己即将启程之际出现这种情况,他的内心猛地涌起一种极度的恐惧感。“你知道我今天要走!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如果你觉得我不想走,那么我们究竟在这里等什么呢?”
年轻的女子高声、嘶哑地大笑起来,几乎是在故意刺激、嘲笑他——“嘿——嘿——嘿——嘿——嘿!”——同时用她又大又僵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腰部。然后,她几乎有些疲倦地转过身,心不在焉地抬起她的大下巴,说道:“哎呀,随你的便吧!这是你自己操心的事!如果你下定决心今天要走,没人能阻拦你。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何不等到明天再走呢?”
“哎呀,说得对!”母亲这时轻快、自信地开口了,“如果我是你,我就等到明天再走……嗨,如果你晚到那里一两天根本不会影响什么的……我自己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呢,”她继续用平静、挖苦的语气说,“不过,我经常听人说哈佛大学是个又大又好的地方——我肯定你会发现事实的确如此,”母亲严肃地说,同时还缓慢、肯定地点着头——“我肯定你到那里以后会发现它和往常一样仍然待在原地。我肯定你会发现它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发生。”她说,“我给你讲一件事吧,孩子,”她继续说着,同时几乎用严厉的眼神看着他,饱满、漂亮的嘴巴周围带着一丝幽灵般的微笑——“我没有你受的教育多,对大学的认识也不如你深刻——不过我从未听说过哪个怀揣足够学费的孩子因为晚到一天就被拒之门外的……嗨,你到那里后会发现他们正在期待你呢——然后你就会被‘接收入学’,她缓慢、肯定地说。“你用不着担心这个——他们很高兴见到你,而且当他们看到你带着足够的学费时,马上就会接收你的。”
“哎呀,妈妈,”他神态平静却恼怒地说,“我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再——”
“好吧,好吧,”母亲然后用安抚的语气回答,“我只是想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拜托,请你能——”
“咯——咯——咯——咯——咯!”他的姐姐傻笑着,捅了捅他的腰部。
但是现在火车已经朝他们驶来,正行驶在半英里外闪亮的钢轨上。巨大、黑色的机车头正缓缓地绕过巨大的弯道和闪光的钢轨——延伸至两英里外的阿尔特蒙铁路车场,低矮宽大的排气口喷出短促、雷鸣般的雾气,车身缓缓向前开来。
他们透过秋日午后金黄、温暖的薄雾,注视着它,感到嘴唇麻木,内心因恐惧、喜悦和难过而感到空落落的。
火车的靠近使人们感到恐惧、紧张和狂喜。少年前后左右的一切事物都立刻焕发了生机,这种感官上的强烈刺激,犹如某个被判死罪的人站在断头台上最后审视这个世界时的感受一样。周围的一切马上显得寂静而紧张起来,他能感到、体味到、闻到、看见这一点。而这个生机勃勃的幻景则永远定格在观察者的脑海里。
他还能感受到铁路线左侧那些沾满灰尘、在秋日里层层叠叠的大树,还能闻到轨道上浸了沥青的填充物发出的强烈、热乎乎的气味,也能闻到结实的路基枕木发出的干燥、温暖、陈旧的木头气味。他能看见货车车厢单调、生锈的红色及其敞开的空虚和快乐,看见它粗糙的车厢底部洒了厚厚一层软绵绵的面粉,看见它正驶入一条锈得发红的铁路支线,该支线位于一个用粗糙的混凝土板料搭建的仓库后面。在突然的忧伤中,他看见仓库再次被冷酷地抛弃在南方炎热、潮湿、充满生机、难以名状、枝繁叶茂的地方。
接着,火车朝他们开了过来,巨大的车身缓缓地经过他们,在活塞的巨大推力下,八个轮子不停向前,这些轮子都高过他们的头顶。机车的火炉里冒出熊熊的火焰,结实的喷气管咝咝地冒着蒸汽。在这一瞬间,人们看清了一个瘦而年迈的脑袋,一只放在操纵装置上、戴着手套的娴熟之手,目光紧盯着铁路轨道的锐利眼睛,各种仪表、控制杆、阀门、刹车装置,以及司炉戴着护目镜的黝黑面容。
当他弯下腰、有规律地用铁铲加煤时,他的脸被间歇的火焰映得发亮。
机车从他们身边经过,遮住了照在他们脸上的阳光,迅速席卷过他们,使其内心充满了恐惧,它就像神一样迅速、利落地把他们的灵魂抽出了体内,只让他们的身体留在原地,空虚、惊惧永远地固定在那里。这一群拥挤的人就像树枝上几张苍白、凝视的面孔,一个个向上张望着,显得沉默、恭顺、渺小、孤独、恐惧。
接着,当火车沉重、生锈、发黑的车厢轰隆隆经过时,车轮缓缓地停了下来,少年看见身边的母亲脸色苍白而震惊,她的眼睛里露出惊惧、天真的神色。他感到她粗糙、苍老的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胳臂。当她尖声说话的时候,他听见她吃惊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心、恐惧和惊讶:
“啊?怎么?这就是火车吗?我以为——”
这就是他要坐的火车,它已经来到,即将带他去伟大北方的那个奇怪、神秘的中心。它不加修饰、孤独的形象,它冰冷的热情和冰川般的火焰,它神秘、无情的美丽已经模糊了他儿时的幻想。因为他曾经怀着狂喜的心情,怀着渴望和欲求带来的难耐、难言的快乐,梦想、渴望过那片自豪、未知的北方大地。怀着炽热的心、执着的思想,精神里萦绕着未曾涉足的伟大北方具有的古怪、神秘和神奇,他总觉得有朝一日会亲眼见到——他内心的希望和父亲的土地,那个失落但未被遗忘的另一半灵魂——并把它据为己有。
现在,这个期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这两个形象——把它们称作人类灵魂的阳光和天气更恰当一些——遥远、失落、孤独的南方,以及充满活力、壮丽、古怪、神秘的北方,都在他的血液里疯狂涌动着。正如他一生中见过的上千个已经埋葬、沉默不语的南方形象一样,此刻,他对自豪、生机勃勃的北方,以及北方所有灿烂的城市和各种各样的生活潮流形成了一幅幻景。他看见了布满石子、宜人的北方土地,看见了葱茏、美丽的植物,他有了一种麻木、温柔的预感,内心因将至的大雪而欣喜若狂,闻到了海港的气味和来来往往的豪华船只。
他无法表达自己想说的话,然而,那两个形象产生的粗犷、有力的音乐却一直在他体内响起,乐声的激情似乎要从他的内心迸发而出,在鲜血和痛苦涌动的地方爆炸开来,撕裂他生命的肌体,除非他能找到表达这些言语的手段。
但是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他只知道人类孤独时的形象,这是一种悲痛、忧伤、极度悲哀、神秘的快乐,是一种渴求和欲望,就跟南方伟大的河流本身一样,它的迟钝和怠惰中体现出热情、静止和神秘。同时,他感受到这种巨大、忧郁的伤感,感受到欲望缓慢、富有节奏、神秘的脉动,再次呼吸到失落的南方发出的浓郁、神秘的馨香,他突然强烈地感受到它粗野、奇特的拉力,感受到失落世界的无奈中透出的那种不幸的绝对。
这时,他突然有了一种释然的感受,意识到难以置信的逃离即将来临,他明白自己正期待着火车,期待着北方伟大的生活,期待着自由之路和孤独,期待着眼前黄金之城令人心驰神往的承诺。就像梦想成真、魔力应验,他清楚下一个钟头自己已经一路疾驰奔向外面的世界,奔向生活,奔向北方,摆脱这些迷人、亘古的群山,永远摆脱南方的黑暗之地和悲哀的神秘。
当他想起这一切时,那首野蛮、难以表达的胜利、欢乐、成功之歌——他的内心无法再保留下去——此时就像动物一样愤怒、痛苦、欢喜地脱口而出。他失落、痛苦、欢快地把手臂伸向阳光明媚的空中。在闪光的铁轨处,在层层叠叠、绿意浓浓的树障里,在凝视、花瓣似的苍白面容里,他周围的大地开始在斑驳、模糊的幻景里旋转起来。
突然,他发现自己和家人全都站在小站的月台上。大地上的万物和形状再次恢复了原来的形态,他听见了母亲说话的声音,听见了电报机断断续续的咔嗒声;他在铁轨上看见了迟钝、黑色机车的正面,看见其低矮宽大的排气口里冒出短促、有力的蒸汽,还有慢慢靠近、体积巨大的火车车体。
2
按美国人对旅行的认识来看,从山城阿尔特蒙至高楼林立的曼哈顿岛的路程并不漫长。这段路程有七百多英里,旅行完全程需要二十小时多一点。但是相对于其时间和空间,这段路程显得极为复杂、变幻莫测。所以行完这一段并不漫长的行程,旅客可能会体会出一种全新的生活,急切地和无数的陌生人分享这种生活,而且他还能领略到沿途变幻莫测的风景全貌,正是这一切构成了美国的历史。
首先,在这趟旅行中,旅客能领略到稀奇古怪、美妙绝伦的地貌变化和过渡。
下午,旅行者怀着难以置信、惊奇的心情登上列车,看着家乡小镇上那些熟悉的面孔、形态、建筑物最终从生活和幻想中退去。接下来,在整个下午,火车一直沿着大山的弯道和隘口费力地前行。在他们的周围,壮美的山形在秋日炽热奔放的色彩下呈现出褐色,闪着光芒;高耸的山峰粗犷而孤寂,欢快而古怪,冬天即将到来的前兆萦绕在高空;水沟、峡谷、粗犷的沟壑险峻而陡峭,令人头晕目眩;巨大的火车始终绕着群峰缓缓而行,像巨蛇一样吃力地迂回在蜿蜒的弯道上。正是火车的这种缓慢和费力,加之这些壮美群山的极度寂静和亲近,在旅客和自然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联系,激发出了某种情感,这些都无法用言语来定义。但是,在这种至深的悲哀和欢乐中,在对即将失去的世界的忧伤中,在想到即将看到奇特的新世界时涌起的那份得意等奇怪强烈的混合情绪中,这种联系和情感立刻变得亲切起来,而且人人都能体会得到。
火车缓慢、费力地绕着山坡前进,低矮宽大的排气管里排出阵阵短促、有力的蒸汽,刺耳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岩石路堑的峭壁间。旅客眺望窗外,看见路堑、路基、峡谷缓缓地向后滑去,古老的岩石因某些山泉的水流而湿漉漉、亮晶晶的。
火车缓缓穿过一条险象环生、令人头晕目眩的木制高架桥;在远处的山坡下,旅客能够看见清澈、水花飞溅的岩涧山泉,听见水流的潺潺声;在铁道旁,一位扳道员正站在他的小屋前,盯着这列驶过的火车,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山里人特有的愚钝和惊奇。他居住的小屋紧挨着铁道的边缘,位于陡峭、险峻的峡谷上方。他的妻子是一位头发紧紧地扎成一束、嘴里衔着鼻烟棒的懒妇。她和丈夫一样,憔悴的脸上透出愚钝和迷惑,此时正站在小屋的门口,怀抱一个脏兮兮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