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河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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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3)

“阿金!”乔治·彭特兰用亲切、嘲弄的语气高声说道,同时第一次正面看着那个少年。“老弟,我刚才听到的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用满是肌肉的手友好但十分有力地搭在少年的手臂上。“难道上一所大学还不够吗,老弟?”他慢吞吞地说道,有意让自己的话不合文法,他态度和蔼,但同时带着一丝嘲笑,这是那些废物或无所事事之人有时对那些精力充沛、做事踏实、专注之人说话的腔调。

“你是那种需要上两个或三个大学才能罢手的人吧?”

少年的脸唰地变红了,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哎呀,老弟,”乔治慢吞吞地说道,声音中带着诚挚、友好但却有点嘲弄的语气,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不满。“你即将才学八斗、学富五车,很快就和我们这些人没有共同语言了……你即将平步青云,不屑再见我们这些粗俗之人,连说句话都不大愿意了。”当他继续冷嘲热讽的时候,言辞变得越来越粗俗无礼,好像在故意强调他这种粗俗、直率、土生土长之人的优点,并借此与书呆子般的学者形成对比。

“他这次要去哪里,伊丽莎姑姑?”他边问边怀疑地看着她,但是仍然紧抓着少年的手臂,“他现在要去哪里?”

“哎,”她说道,一边有点紧张地摸了摸她噘起的嘴,“他说要去哈佛。”她用疑惑的语调说道,“我觉得这没什么,我想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他说他去意已决——”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我对他说,如果他要去,我就支持他在那里待一年,然后他自己看情况做出新的计划。”她说道,“到时候看情况吧,我想一切会顺利的。”

“哈佛,呃?”乔治·彭特兰说道,“老弟,你可真要远走高飞了!……你北上去那里干什么?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不安地扭动着身子,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嗯……我……想……我想做一点研究!”

“你想做点研究!你他妈的最好做点研究——我敢打赌如果你妈妈发现你糟蹋她的钱,她会给你颜色瞧的。”

“嗯,是的,”他母亲认真地点头表示认可,“我告诉他,应该充分利用……”

“哈佛,呃!”乔治·彭特兰又发话了,同时慢慢地从头至脚打量着表弟。“老弟,你可真要远走高飞了,真的!……听着,可不要飞得过高回不到地球上来了!你明白我们这些从没有去过哈佛的人还不得不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呢,”他说。“所以不要飞得太高,否则我们甚至都见不到你了!”

“乔治!乔治!”年轻的女子低声说道,一边捂着自己的嘴,盯着她弟弟的脚,侧过身大声地说道,“你觉得长那么大脚的人能飞多高呢?”

乔治·彭特兰看了看少年的大脚,吃惊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的天哪,飞不了!”他最后说道,“他永远都离不了地!……但如果你把它们给砍掉,”他说道,“他就会像气球一样飞上去,对不对?哈!哈!哈!哈!”

他爆发出一阵狂笑,露出一排坚实的牙齿,他胡乱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嘿,嘿,嘿,嘿,嘿,”姐姐也笑了起来,但当她发现弟弟的脸色因气愤变得通红时,便嘲弄地捅了一下他的肋骨,“这就是我们的哈佛少年!哈,哈,哈,哈!”

“别让他们欺侮你,老弟,”乔治此时用亲切、友好的语气说道。“祝你好运!到那儿之后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你可是我们这些人里唯一有勇气上大学的人了,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你到波士顿后代我向巴斯科姆舅舅和路易丝舅妈问好……你到巴尔的摩后代我向你父亲与卢克问好……再见,阿金……我现在不得不走了。祝你好运,老弟,”他友好地握了握手,转身离开。“你们有空就到我家来吧,”他边走边说,“我们都盼着你们哪。”接着便消失了。

此刻,月台上旅客来来往往,人们都转过身倾听一位年轻男子兴奋的说话声,他不连贯的话语里透着吃惊和意外。

“你不是当真吧!你肯定她没有!你在现场,亲眼所见!……嗨,我还从未听说过这种事!……该死的!”他突然说道,同时伴随着吃惊的假笑,他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四周,迅速、紧张地将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将咖啡色的外套掀向身后,德卡爱兄弟会[6]巨大的钻形会徽露了出来。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搭在稀疏的棕色头发上,头发将他小而匀称的脑袋遮了起来。他口中依然小声、神志不清地咕哝着——“主啊!主啊!……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突然他在月台另一头看见了这位妇女以及两个孩子,他丝毫没有犹豫,马上转身朝她们走来,同时冲那些吃惊的朋友们低声说道:

“稍等一下!……我得过去说几句话!……马上就回来!”

他迅速靠近那位母亲及其孩子,他走起路来身子僵硬,举止潇洒,大步流星。

他瘦削的面容透着热切,从神态来看,他似乎已将毕生全部的热情与精力投注在了她们几个身上,好像随着他的靠近,某种非凡的结果便会随之产生。走到他们跟前后,他连句招呼也没打,也不做任何解释,就冲另一位年轻人说起话来,他的口中突然飞快地迸出一些支离破碎的话来:

“你也坐这列火车吗?……你今天要启程吗?……嗨,你打算去干什么?”他神秘兮兮地询问道,声音中透着责备与质问的语气。“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佩特·巴恩斯说你已经决定要去哈佛了,是不是?”

“是的,一点没错。”

“主啊,主啊!”年轻人说完,又假笑了几声。“我无法明白,你竟能……!你最好回来跟我们一起……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他用质问的口气问道,“你为何要去那里?”

“哈?这是什么话?”此前母亲一直不停地打量着两个小伙子,就像动物一样吃惊而专注,此刻她终于插话了:

“你们相互认识……呃?听起来你也要乘这趟火车?”她尖声问道。

“哈——哈——哈!”年轻人突然紧张地大笑起来,他咧着嘴,迅速而僵硬地鞠了一躬,紧张、可爱、恭敬地说:“是的,夫人!……哈——哈——哈!……您好!……您好!甘特夫人!”他快速地同她握了握手,仍然紧张、嘶哑地哈哈笑着。“您好!”

他边问边冲另一位年轻女子和巴顿先生咧嘴笑了笑。“哈——哈——哈,您好!”

年纪稍大的妇女仍然用她粗糙、操劳的手紧握着他的手,平静地抬头凝望他片刻,噘起嘴,沉思冥想。

“我说,”她平静地说道,透着不容置辩的口吻,“我认识你,我熟悉你的脸。不过让我稍稍想想,我就会想起你的名字来。”

年轻男子马上又紧张地笑了起来,然后结结巴巴、恭敬地说:

“是的,夫人……哈——哈——哈……罗伯特·韦弗。”

“啊——一点没错!”她大声叫起来,突然兴奋地摆动着手,“你是罗伯特·韦弗家的孩子,一点没错。”

“哈——哈——哈……阿金和我一起上过学。我们是大学的同班同学。”

“啊,一点没错!”她完全彻悟地大声说道,然后又十分苦恼地说,“我很确定!我一直觉得你很面熟!我只要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以前见过你!你的名字一时倒没想起来……当然,名字很快也就闪出来了……你是罗伯特·韦弗家的孩子!……一点没错。”她仍然用她结实、充满母性与友爱的手握着他的手,嘴角带着一丝狡猾的微笑,仔细盯着他看。她沉默了片刻,滑稽地望着他——“你听我说,孩子,”她平静地说,“你可能会觉得我不善于记名字和面孔——但我想告诉你一件令你吃惊的事……我对你的了解出乎你的意料,”她说,“我给你说件事,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哈——哈——哈!”罗伯特恭敬地说,“好的,夫人。”

“你出生于,”她继续慢条斯理、一本正经地说,“1898年9月2日,你比这个小伙子只早了两年零一个月加一天——”她冲她儿子点了点头。“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哈——哈——哈!”罗伯特说。“是的,夫人……你说得对……一点没错,”他大声说,然后又用一种吃惊而钦佩的口吻说:“嗨,我说……这真是太神了!……你到底是怎么记住的!”他吃惊地大声问道。很明显,这使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那么,你听着,我来告诉你,”她扬扬得意地边笑边说——“我是这么记住……你的生日的,孩子——因为正好在那一天,我自己的一个孩子——卢克,伤寒初愈下床了……那一天,甘特先生赶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他对我说——‘嗨,刚才我在街上跟罗伯特·韦弗聊了一会儿,一切正常。他妻子今天早晨生了一个男孩,现在没什么危险了。’我对他说,‘嗯,这么说,今天对我们两家人都是个吉庆的日子啊。麦奎尔医生今天早晨上这儿来了,他说卢克身体已经恢复,可以下床走动了。他现在没什么危险了。’——我想,”她平静地继续说道,“这就是为何那个日子给我很深印象的缘故——当然,卢克当年病得可不轻,”她神情严肃地边说边摇头,“我们不止一次认为他活不过来了——后来医生却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嗨,那可真是个快乐的日子,真的。这就是我为何记得——1898年9月2日——就是那一天,一点没错,就是你出生的那一天。”

“哈——哈——哈!”罗伯特说。“完全没错……嗨,真是太神了!”他吃惊地说,给人一种潇洒的感觉。“这可是我听过的最奇特的事了!”他郑重其事地说。

“所以,下次等你见到你父亲时一定要告诉他,说你见到伊丽莎·彭特兰了——他知道我是谁,孩子——我敢肯定——因为我们都是在方圆五英里范围内一起出生、长大的。你还可以告诉他,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你,甚至连出生时间都能准确到小时和分钟!……你一定要告诉他,”她说。

“好的,夫人!”罗伯特恭敬地说,“我肯定会说的!……我会告诉他的!这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事……哈——哈——哈!……一生都没听过这种事!……哈——哈——哈,”他面带微笑,不停地冲那位妇女鞠着躬,低声地哈哈笑着,“很高兴见到你们……我得走了,有人在那里等我呢……我一定会告诉他的……哈——哈——哈……阿金,我们在火车上见……再会……再会……很高兴见到你们……哈——哈——哈……这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再会!”说完猛地转过身,接着便身子僵硬、举止潇洒、神情好奇地走开了。

他走后,年轻女子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若有所思、出神地摸着下巴。

“这就是罗伯特·韦弗法官的儿子,是不是?……哎呀,”她边说边肯定地点着头,“他人很不错……举止非常得体……他的仪态和举止就像个绅士……你能看出来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我喜欢他!”她又一次肯定地说。

“嗯,是的,”母亲说,她正专注地目送着远去的高大背影,双手松松垮垮地搭在腰间——“嗯,是的,”她边说边若有所思、认同地点了点头,给人一种滑稽的感受——“他是个外表英俊、人人喜欢的好小伙……他看起来的确很聪明。”

她沉默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噘了噘嘴,然后总结似的点了一下头——“嗯,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可能会一切顺利的……我并不觉得他不——他最终可能会一切顺利的。”

“一切顺利?”女儿边问边皱着眉头,流露出一丝厌恶,而嘴角却露出一丝淡然、不怀好意的微笑——“你说的一切顺利是什么意思,妈妈?哎呀,他当然会一切顺利的……你怎么会否认这一点呢?”

年长的妇女又沉默了片刻,然后又说了起来,但在说话之前,她的神态似乎有些异常。她转过身,用突然、率直、呆滞的目光紧盯着女儿:

“嗯,孩子,”她说,“你听我说:这个孩子可能会一帆风顺——我希望如此——但是——”

“哦,我的天哪!”年轻女子嘶哑地笑了起来,语气中透着一丝愤怒,同时转过身子,在弟弟的腰间用手指捅了一下,“嗨,她又来那一套了!”她一边窃笑一边捅了捅他说:“呵——呵——呵——呵——呵!你是怎么称呼它的?”她问,同时不怀好意地皱了皱眉,露齿而笑,透出一种粗俗、难以形容的幽默和滑稽意味来——“诋毁?还是诽谤?”你知道这些吗?——只要一见到任何人,各种家庭丑事就会被抖出来。”

“——嗯,你听着,孩子,我并没有说那个孩子有什么不好——或许与他沾不上边——或许他能避开不幸——平安无事的——不过——”

“哦,我的天哪!”年纪较轻的女子抱怨了一声,同时滑稽、哀求似的转了转眼珠,“又来那一套了。”

“你年纪太小不了解情况,”妇女神情严肃地继续说——“你属于另一代人——你不了解情况——但是我了解。”她再次暂停了一下,噘起的嘴唇厌恶地抖动着,然后直率地紧盯着女儿,接着,她猛地摆了一下手臂,缓缓地说:

“那个孩子家上几代人的精神都不正常!”

“哦,我的天哪!我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抱怨地说。

“的确是这样!”母亲执拗地坚持己见——“他的两位姑姑——罗伯特·韦弗的亲姐姐死于言语狂躁症——而罗伯特·韦弗的母亲在生前的最后二十年里始终精神不正常——我听人说早在——”

“哎呀,饶了我吧,”年轻的姑娘打断了她的话,她皱着眉头,说话的时候满脸地不高兴。“我不想再听到这些了……现在说这些真是太可笑了——这一切比我们家的情况好多了……所以让过去的都过去吧……别再重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