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与河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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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14)

“那么,巴克。”那人慢吞吞地回答道,“你很清楚,上帝比你更加明察秋毫,因为如果上帝在夜晚进行分类的话,巴克,他会把你分到你不想去的那一边的——他会把你分到山羊那一边的!”沉默的气氛顿时沸腾起来,空气里充斥着人们的吼声和笑声。接着有人发出了命令,要求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们继续艰难地行军,于是,他们就离开了。

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模糊记忆中那些瞬间的画面就像一缕青烟,慢慢消失不见了。他不知从何说起,无从开口,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表达这一切——但是他能看见逝去的青春岁月里那个男孩的身影,他正和其他人一起围坐在餐桌旁。

他能看见他冷漠、阴沉、焦虑、忧伤的眼睛,那张怪异、憔悴、接近于爬虫脑袋的瘦脸,他的鼻子瘦得令人难以置信,就像一个刀片嵌在脸上。他静候在那儿,冷漠、阴沉、茫然、极其忧郁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周围的人。老人看起来就像命运的间谍,在数不清的小屋屋檐下窥视,身处星辰闪烁、弥漫着神秘死亡气息的寂静战场。

他就像一个目击者,见证了神秘机缘中的某种秘密之网,这张网按照我们并不所知的某种奇特意图将百万人的生命编织在一起。他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牺牲和受伤的人们,他们的生命离他自己的生命是如此之近,他想起了那一天在某个神奇的偶然中他看见的那个陌生伤员,他忘不了他,忘不了他的生活和家人,在那个黑暗时代的巨大深渊和神秘意图中,那个人的生命、他的家人总有一天会和他自己的生命编织在一起。

哎,他找不到一个词,也找不到一个短语来表达这一切,但是他似乎不仅使那些存在于他记忆中的生命,而且也使其他上百万人注定的黑暗命运交织在一起,他们看不见也弄不明白,最终筋疲力尽,无法逃避神秘、黑暗的命运。突然,他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归他所有了,就连他父亲的血液,甚至整个世界都成他的了,所有人的生生死死以及命运都归他掌管。他是这个地球大家庭中的一个无名小卒,在把我们的生命交织在一起的命运和机缘的网络里,他只是一根不为人知的维丝,正因为此,他成了有史以来最富有的人;全世界的权力、伟大和荣耀,以及世上所有人的生命都归他掌管。

片刻之间,他忘记自己已经年老而且快要死了,骄傲、快乐、痛苦、得意和狂喜,这一切他都无法说出口,这一切就像他喉咙里慢慢增加的疼痛,因为在他看来,他的家人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熟悉,并且和他自己的世界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人们生活中所有的神秘、伟大和美好都属于他,他必须找到一个词,一个声音,或者一扇门来表达他拥有的一切,否则他就会死去!

他该怎样说出来呢!他该找到怎样的一个词来形容他伟大的心灵中迸发出的喜悦、痛苦和伟大的感受,这种感受愈来愈强烈,就像一串硕大的葡萄哽在他的喉咙里——他因所有的神秘、孤独、狂野的窃喜、死亡、大地周而复始的丰饶收获而感到疯狂、愉快、狂野、难耐。

一片云影掠过,在这片辽阔、碧绿的原野上没留下任何光明,只留下了孤独!

一只鸟儿在一片幽暗的树林里啼叫!某种东西在阳光下来回穿梭,然后消失了——哦,那里有某种孤寂而令人伤感的东西,他母亲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那些逝者的声音,四月里小河的潺潺流水声——所有,所有的一切都重现在他的脑海!/不知道多少年前,一个人在日落时分走过一条人迹罕见的大路,然后就消失了!一个士兵在傍晚时分吃力地攀上了一座小山,随后就不见了踪影!就在那一天,一个垂死之人倒在鲜血满地的战场上!——所有,所有这一切都重现在他的脑海!

他赤脚站在一条尘土飞扬的路旁,他那张孩子脸十分憔悴,冷漠、凝视的双眼透出一种不安和恐惧。在尘土飞扬、炎热的天气里,那些衣着破烂、说说笑笑的叛军从他面前经过。午后的困倦和蝉鸣声从宾夕法尼亚葱茏的树林、高贵而肥沃的田野里渐渐升起,而所有,所有这一切都重现在他的脑海!

那天,一位先知从他面前的路上走过,这位先知的脸上透出某个他从未见过、从未听说过的家族特有的热情;那天晚上,这个受伤的先知躺在璀璨的星空下,反复念叨着荣耀、和平、世界的末日;男孩的哥哥躺在先知的身旁,鲜血从他的肺部流了出来;在十四英里外的一所小屋里,男孩的家人们彻夜未眠,神情忧伤地等待着;所有,所有这一切都重现在他的脑海!

在这个荒凉、神秘、孤寂而恒久不变的大地上,在这个无边无际、吞噬万物的夜幕下,在这种百万人构成的愤怒、混乱和盲目的喧嚣中,某种狂野神秘之物正在一代代人的生命间穿梭,那是时间和命运之维正在黑暗中精湛地编织生命之网。

不过,接下来是这样的场面:一个垂死的老人坐在门廊上,透过十月的阳光凝视着那座迷失的城市,那里记载着他的青春年华。

这是人生的尽头,生命的尽头,是狂暴、希望、激情、荣耀的尽头,是所有的机缘、历史和命运带来的奇特、痛苦奇迹的尽头,就连这个石匠的生命也包括在其中。这就是人生的终点,是这个虚弱、邋遢、牢骚满腹、饱受病魔折磨的老人的终点,他正坐在医院高高的门廊上凝视着自己年轻时待过的这座城市。这是人的躯体所面临的令人作呕且憎恶的尽头,它腐蚀了时间,在癌细胞引起的可怕腐烂中,它也腐蚀了有关早晨、青春和鲜活的记忆——它使人们怀疑自己是否生存过,是否有过父亲,是否懂过快乐。这是尽头,而这个尽头却因丑陋而显得如此恐怖。处于尽头,它是那么不尽人意。

早晨,尤金来的时候,甘特正坐在医院高高的门廊上,和一群老人坐在一起。

所有的老人看上去都很虚弱,一个个弯腰弓背,瘦弱不堪。由于待在医院里,他们的皮肤变得苍白而透明。在十月明亮的光芒中,老人们看上去孤独而可怜。

有些老人神情疲倦而茫然地看着朦胧晨光中的城市远景,他们表情呆板而冷漠,这是那些饱受疾病和痛苦折磨、希望早点解脱的人常有的表情。还有一些人正处在手术过后的恢复期,他们愉快地眺望着这座阳光明媚的城市,脸上挂着虚弱的微笑,无力的手指笨拙地夹着香烟,用恢复期病人特有的那种不确定且不习惯的方式把烟放到嘴边。他们慢吞吞地,充满疑惑地抬头看着,面带虚弱、怀疑的微笑看着他们的亲属、妻子或孩子,好像在问“自己并没死而是活了下来”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们的笑容和表情带着孩子般的信任,满怀着希望,带着惊奇和怀疑,这不禁让人心生怜悯之情。但是他们之中有些人同样也会做出不够体面的事来。这些老人们虚弱无力的微笑中透出一种愉悦和无能,仿佛在医院里被人熟练地阉割并失去了男人的力量似的。由于某种原因,他们会突然对生活中的某些力量勃然大怒、心生怨恨。这些力量背叛了他们的初衷,使他们变得无能——世上某些极其残忍、粗鲁和野蛮的力量使这些老人变得无用而无能。他们对这种未知力量的怨恨突然会转向个人,变成了盲目地怨恨,变成了对医生、护士、实习医生以及对医院里所有看似邪恶、温和、完美设施的怨恨。往往在医生含糊其词的劝说和冷嘲热讽的保证下,这些设施可以毫无疼痛、熟练地使一个人变得残缺不全。

医院里的大型仪器,往往给人一种神秘、邪恶、无情的完美感,加上那混着消毒水的洁净气味,这一切似乎抹去了病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死亡和腐败气味,这些仪器可怕地预示着病人命中注定的结局。猛然间,人们会看到自己在这种地方死去时的景象——所有的死亡都是这般景象——而且,不知何故,这种死亡的景象给人一种不够体面的感觉。在这样的死亡的画面中,没有往日的痛苦和日渐衰老的憔悴——那是一种处在麻痹状态下的死亡,人们之前的恐惧和强烈的自尊都消失了——这是一种缓缓进行、毫不体面的死亡,人处在麻木、毫无意识和空白状态下,随着最后一次呼吸和慢慢退去的化学药味而结束。这样的死亡场景令人憎恶。

就这样,甘特坐在那儿,高大健硕的身体变成了皮包骨头,皮肤透明而泛黄,眼睛衰老而无神,松弛的下巴透出易怒的表情。当他神情呆滞、茫然地盯着眼前这座曾经留下他青春回忆的伟大城市时,他的生命似乎已经被消耗殆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副痛苦而古怪的皮囊了。现在除了他的手,再没有什么能昭显他的怒火、力量和激情了。这双手依然是石匠那双伟大的手,依然和往常一样,强健有力,布满了汗毛。但是现在这双手长在那个行将就木、稻草人般的老人身上,显得极不协调且令人震惊。

当他忧郁而虚弱地看着这座城市的时候,那双满是汗毛且有力的手正安静地放在椅子的两旁,随后,门开了,他的两个儿子走出来,走到了门廊上。

“喂——喂——喂,爸爸,”卢克结结巴巴地大声说道,“我——我——我想,我们只是过——过——过来让阿金和你道——道——道个别。”然后卢克紧张、低声地向弟弟嘱咐道,“嗯,我想——我想,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让道别仪式短暂而爽快地结束。别说些任何使他激动的事,我,我,我们只说再见。”

“你好,孩子,”甘特平静而含糊地说道,抬头看着尤金,然后用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着男孩的手,他轻声问道:“你打算去哪儿?”

“嗯,嗯,嗯,他要去北方……他……他打算去哈佛大学,爸爸。”

“做个好小子,儿子,”甘特温柔地说,“尽你最大的力,你如果需要什么就告诉你妈妈。”他疲惫而冷淡地说道,然后把他黯然无神的眼睛从尤金身上移开了,又开始凝视城市了。

“嗯……嗯……嗯,他想告诉你——”

“哦,天啊……我不想听,”甘特开始抱怨起来,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加在我……这个生病的老头子身上?你要是需要什么可以向你妈妈要……你们这样折磨一个病人真是太可怕,太可恶,太残忍了。”他不满地抱怨道,他那刚刚长出坚硬胡茬的下巴不停地打着颤,就像一个发牢骚的小孩。

“我——我——我想我们只是来向你道——道——道别的,阿金,说——说——说吧,你尽快说吧,他今天感——感——感觉不好。”

“再见,爸爸,”尤金说着,弯下腰握住了他爸爸那只大大的右手。

“再见,孩子,”甘特像先前那样平静地说道,抬起头看着尤金。他仰起长满花白胡子的脸,男孩迅速地亲了他一下,短而坚硬的胡子和往常一样扎痛了他的脸。

“好好照顾自己,孩子,”甘特和蔼地说道,“尽你最大的能力。”说完后,他用厚实的大手紧紧握着阿金的手,另一只手简短地指了一下眼前的城市:“我的童年是在那里度过的,”甘特平静地说,“五十多年前……我住在老杰夫·斯特里特的旅馆里,”然后用他粗大的食指指着前方。“……我独自一人待在那座大城市里,就和你要去的那个城市一样——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无亲无友,在那儿投靠石匠做了学徒,学习石雕手艺……我是从——那儿来的!”当他说起这些时,昔日的力量和活力突然融进了他的声音里。他用他粗壮的手指指着笼罩在朦胧晨光中的西北方向。

“那儿!”甘特叫道,此时,他的声音变得浑厚有力,当他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望去时,他的双眼闪烁出明亮的光芒。“你看见了吗?孩子……宾夕法尼亚……葛底斯堡……布兰茨米尔……我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如今,我再也见不到它了,”甘特说道,“我老了,没多少日子了……那里的大农场……果园……比房子还大的大谷仓……你必须回去,孩子,去看看那个地方,那是你爸爸的故乡……我小时候就在那儿,”老人嘀咕着,“现在,我老了,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当你回想起来的时候,这一切竟变得如此陌生。”甘特咕哝着,“上帝为证,的确是这样!”

“嗯——嗯,爸——爸——爸爸,”卢克焦急地说,“我……我想,他要——要是赶火车的话,我——我们最好——”

“再见,孩子,”甘特再次安静地说道,用他有力的右手紧紧地握了握尤金的手,“听着,做个好孩子。”

甘特生命的火花都被过去的回忆点燃了,然后渐渐熄灭了:他又成了疾病缠身的老人,他那双死灰般的眼睛从他儿子身上移开了,继续忧郁地盯着远方的城市。

“再见,爸爸,”尤金说完疑惑地停了下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从老人身上突然传来令人厌恶的死亡气息,那种腐烂的臭气。他内心充满了恐惧,迅速地转过身去,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时期,正值盛年的爸爸身上透出一种宜人的男人味——那是破旧的老沙发、椅子、起居室、呼呼作响的火炉,以及壁炉台上烟饼的气味。

走到纱门的时候,尤金又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了看门廊。他走开的时候,父亲正坐在那儿,和其他行将就木的老人们坐在一起。他长长的下巴显得很松弛,嘴半张着,暗淡无光的双眼茫然地看着笼罩在朦胧晨光中、留下他青春回忆的城市,强健有力的手静静地握着拐杖。

尤金来到这个城市的中心,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铁路线,他看见铁路修车场上空冒出了机车的烟雾,听见远方传来了那种难忘的声音——铃声、车轮声、机车的汽笛声,这些都是他人生和青春的预言。

于是,他迅速转过身去迎接这一切——所有崭新的土地、早晨和闪光的城市。

而他的父亲此刻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廊上。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