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13)
接着,一阵神秘、微弱、柔和的沙沙声从厚厚的窗帘布以及熟睡的乘客身边传来,同时传来黑人搬运工低沉、谦恭的说话声——随后,哨声开始响起,铃声开始长鸣,巨大的火车再次发出持续、单调的声音,很快,小镇只剩下最后一缕灯光,火车飞驰在月光朗照、孤独的大地上——弗吉尼亚!
同时,在永恒之夜错综复杂的梦境里——铁轨上会升起巨大的蒸汽,火车会猛地抖动一下,眼前产生一道灯光的屏障,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强烈的灯光会突然照射在月光下那些陷入梦境的熟睡者脸上!
最后,在黑夜阴暗的丛林中,透过所有的幻想、回忆,透过那迷人、永恒的时间魔咒,那个永恒的瞬间——那里有两个骑马的人正在夜色中策马飞奔。
他们是谁?哦,我们用一生去认识他们,他们会穿越大地,穿越我们月光笼罩的生命之旅。他们一个叫死亡,一个叫怜悯,而且我们熟悉他们的面孔:在神奇梦境的魔力中,在夜晚的景致里,我们的父亲和兄弟一直在我们身边奔跑着;他们坐骑的蹄声与火车保持着协调的节奏。
他们端坐在月光下狂奔的黑骏马身上,他们身披黑夜的斗篷,在时间的魔力中,在朦胧的梦里,永恒地冲向那个令人困惑的地方,冲向月光下令人心驰神往的荒野,他们坐骑的马蹄声与火车的隆隆声十分协调。
苍白的“怜悯”,消瘦的“死亡”就是他们的名字,他们永远飞奔在弗吉尼亚月光盈盈的土地上,永远,永远,永远与火车的轰隆声相合拍;他们坐骑的马蹄声就像长了四足的幻影发出的声音,永远,永远,永远与穿越弗吉尼亚那洒满月光的大地的火车同行,与其隆隆声相合拍!
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这消瘦的“死亡”和苍白的“怜悯”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着,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咯嗒啦……
5
破晓时分,尤金突然醒了。这天的第一缕灰白色曙光透过窗户淡淡地照在他的铺位上,这一缕淡灰色的微光映在毫无舒适感的白色亚麻布上,这块亚麻布在他夜里的痛苦幻觉中被他弄皱、起了褶。他头顶上方那个光亮的卧铺床上已经映出了暗淡的微光,光芒洒在温热的枕头上,洒在他蜷曲的细长身体上。窗外,烟灰色的微光几乎在不知不觉中穿越了黑暗。而此刻的空气里闪烁着蓝灰色、微明的光亮,古老而棕褐色的大地开始渐渐显现出来。它摆脱了黑暗,从陌生、巨大的沉寂中显现出来。每天的第一缕曙光总会带来这样的寂静。
大地带着古老而永恒的色彩慢慢地浮现出来,在这第一缕曙光里它显得庄重而肃穆,而且看上去还有些孤独,它的古老和神奇填充在每个人的心里。虽然他们之前从未见过它,但是他们似乎一直待在那儿,觉得大地的感觉比他们母亲的面孔更加熟悉。与此同时,他们似乎重新发现了大地,而且这种发现带来了一种庄严的快乐,如果他们是第一个看见大地的人,那么他们的感受也不会比此刻更加奇特和亲切了。看着大地,他们的内心只有安宁和惊奇,他们的心灵会变得赤裸、孤独,心灵的外壳被层层剥落,只剩下毫无遮掩的自己,感到自己竟然如此接近于真实。他们也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会死去,而大地却将永生。他们知道生命中的一天已经逝去,而另一天已经到来,他们的内心充满了喜悦、惊奇和忧伤,他们都明白,人生是多么短暂而孤独。
在这凄凉的第一缕曙光里,古老的大地从身旁漂浮而过,它看起来就像时间自身的面孔。火车发出的噪音打破了沉寂,他们被定格在时间与寂静的精美构图中。火车冒出的烟翻腾着升入高空,古老的大地——田野、树林、山峦、溪流,然后又是树林、田野、山峦——所有这一切都不变地重复着,从身边漂浮而过,火车发出始终如一、从不间断的噪音,这噪音听上去就像寂静与永恒之声——直到他们看上去几乎被永远地定格在永恒、不朽的画面里——正处在静止的运动里,处在嘈杂的寂静和自由的飞翔里。
火车发出的所有噪音、节奏、声响和变奏似乎都属于昨夜的幻景、形象、狂野的呼唤、誓言、歌声以及萦绕脑际的记忆。此刻,就连火车自身似乎也与这永恒而单调的沉寂融为一体了。男孩感到这片土地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他知道永远都会如此。他此刻的唯一感受就是对昨天发生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议、充满惊奇——就在昨天——他离开了远在深山的家乡,现在,他正朝着大海的方向,正朝着东北方向驶去。
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天空显得纯净而明亮,他眼前的这个新世界呈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神奇的景象,东方的第一缕生机一如既往地呈现在世人面前,拉开了新一天金色的序幕。
6
清晨的阳光照着医院的门廊,五级台阶之上坐着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正透过朦胧的晨光神情哀伤地看着这个城市,他年轻的时候就熟悉这个城市了。老人坐在那儿,就像一条生了锈、嘎吱作响的铰链,就像一根快要断掉的生命之线,人瘦成了皮包骨头,模样令人震惊。他浑身的每一根纤维、每一寸肌肉都彻底腐烂了,都被他体内疯长的癌细胞吞噬了。癌细胞在他体内猖獗地繁殖着,并将其根须扩散至老人身体的每一处组织。一切都逝去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消耗掉了,他憔悴的脸绷得紧紧的,消瘦得颇似一个鸟喙,他的皮肤很干净,但致命的癌细胞使之变成了黄色,几乎快成透明的了。干瘦的高鼻梁像锋利的刀刃镶嵌在他的脸上,深嵌在他枯瘦、倾斜、颇似兽笼构造的头骨里。他那双小眼睛疲倦地待在眼眶里,放射出阴冷、灰绿色的光芒,给人一种悲凉、衰弱、迟钝的感受。他的视线越过巨大的城市,扫了一圈后最终和十月晨曦中模糊的街景交融在一起。
除了那双手,癌症已将他的一切全都夺走了。老人身体的剩余部分已经没有了活性。但是石匠的这双伟大的手看起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充满力量和活力,因为疾病和死亡无法消耗他手上的肌肉和骨骼。尽管他的一只手——右手——几年前因患风湿病早就变得僵硬了,但是他的那双手却不失其力量与结实的特性。
在他粗大的指关节里,在他又粗又长、结实有力的手指里——比普通人的手指要大两倍——在整个大而有力的手上,体现出雕塑般的形态特征,既结实又匀称美观,就像大理石雕像充满爱意且优雅的手一样,石匠本人经常在墓碑上雕刻这种手。
因此,当他坐在那儿神情忧郁地呆望着城市时,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憔悴而缥缈的身影。看着他那双强有力的大手(他的一只手不失优雅和尊严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则伸出来紧握着拐杖),感到既不协调又不可思议,这双结实且了不起的大手好像被强行安在了一个弱不禁风、毫无活力的稻草人身上。
此时此刻,他疲惫不堪、绝望而衰弱的大脑正竭力搜索着自己生命中奇特、痛苦的人生奇迹,想要从苦痛、欢乐和折磨所形成的黑暗和麻木中找到意义,想要从那张生活之网中发现意义,那张网记载了一个男孩所有的希望、快乐和幻想,记载了青春时期的盛怒、激情和狂野的欲望,也记载了一个追求财富和成就的冒险之旅。这张网把他引入了致命的、令人憎恶的结局。
然而,这种悲凉的沉思已经无法从那个日渐衰弱、饱受病痛折磨的大脑和那些暗淡的回忆中获取丝毫的意义和片刻的慰藉了。
老人年轻时的乐土已经远去了,然而此刻,令他感到悲伤、寂寞、失落而又奇怪的仅仅是他人生之旅中那些神奇而孤寂的群山,以及他妻子的娘家人。此刻,他想起了年轻时自己去过的每个地方,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和认识的每一个人,他好像早就熟知这一切,而且永远熟知!
噢,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世界是多么美好的一片乐土,一种人生,一段时光啊!
在那个世界里,翠绿、金黄、神奇而丰饶的种植园,闪光的城市又是多么色彩斑斓啊!如今,当这个即将辞世的老人回想起这种已然逝去的生活时,那种哀伤和孤独带来的凄凉也就立刻消失了。他在书里读过的战争场面似乎已经消逝在另一个遥远的时空,但是当他想起小时候所知的一切时,他马上就能看见想到的一切,认识那一切,呼吸着它们的气息,倾听它们的声响,感受到它们的存在,这一切就在他身边,他的生命与这一切共同存在。此刻,他想起了妻子的娘家人——在六月一日那个炎热的早上,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沿着卡莱尔派克街,朝葛底斯堡走去。当他们路过时,他和二哥吉尔站在那儿,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
现在,他又能看见那些人了,但他们并不同于书中的人物,书中的人物都是黑暗岁月里一些神情阴郁、迷失、幽灵般的身影;他再一次看到、听到、认识到了那些人,他们穿着破破烂烂、走了样的制服,用破布包着赤脚上的伤口,他们的头发稀疏而零乱,有时还戴着从商店里抢来的大礼帽。
“天啊!”老人想到了这些,一面舔着大拇指,一面轻轻地咧嘴微笑着,他摇了摇头说:“那支队伍就像一群稻草人!我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简直是一群叫花子!但他们是勇者之最,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军队!”他的思绪变得汹涌澎湃——“这一群老兵,他们经历过最残酷的战争,他们从不知‘怕’为何物,他们奉命去过死亡谷,跨过鬼门关!”老人的大脑再次闪现出生机,变得十分活跃,他那衰老的声音愈来愈高,滔滔不绝地嘀咕着,挥舞着那双大手,那双冷漠、阴郁、不安的眼睛狂热地环视着四周,——一切都因他而变得鲜活起来。
他想起自己和吉尔当时站在路旁的情景。这两个光着脚的农村孩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他想起了那些叛军[11]走着走着停了下来,开玩笑地冲这两个站在路旁的男孩大喊。有个人冲吉尔喊道:
“嗨,喂,老兄!你最好躲起来!杰布·斯图尔特[12]正在路上,他一直在找你!”
十五岁的吉尔比他年长、胆大、更加自信,这个易怒、固执的铁杆支持者迅速回敬道:“我们过去之后,斯图尔特仍然会找你的!”吉尔说,那些叛军拍着大腿狂笑起来,他们的衣服看起来破烂不堪。吉尔冲那群无精打采、咧嘴微笑的战友们大喊:“啊,天哪!我想你们现在最好安静点,上帝肯定会算你们的账的!”
老人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彭特兰家的人时的情景,想起了那次邂逅留下的难忘、奇特的回忆,他当时站在他哥哥的身旁,如今再次看到、听到、重温了那一切。因为,在那群衣衫褴褛的人中,他首先看见的是他妻子的伯伯,那个名叫巴克斯·彭特兰,人称先知的人。就在那个炎热的早晨,见过他、听他说过话之后,老人从未忘记过他。人生曲折,命运多舛,二十多年之后,他又看见了他,想起了他的名字,命运中的两次相逢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没错,那一天,那一群有气无力、衣衫褴褛的山里人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经过时,有个人停了下来,一边和人交谈,一边站在炎热的太阳下等待着。他从未忘记过那张脸——那是一张饱满、红润的脸,那双平静的眼睛经常因他欢快的、圣人般的傻笑而显得十分明亮,他强壮、结实的身体散发出一种连山羊都自叹不如的臭气,正因为此,他那些爱开玩笑的战友都叫他“臭耶稣”。的确如此,那天早晨,巴克斯·彭特兰就在那儿,他是一个命中注定被上帝选中的人,是黄昏时分像幽灵一样现身的人,是能预知死亡的人,是先知,即使在那样的处境下他仍然宣扬世界末日的到来和上帝的降临,带着宿命、自负的彭特兰家族洪厚、夸张、慢吞吞的口音向那两个听得入迷的男孩娓娓道来。
他们走了过来,在那尘土飞扬的路上停了下来,停在这两个年轻的兄弟面前,他们言语粗俗、下流地戏弄、嘲笑他俩,但是那个上帝之子——先知巴克斯·彭特兰对他们的亵渎行为毫不在乎,他面带傻乎乎的、祈福般的微笑反复叫喊着,宣讲着他自以为荣的断言:死亡和战争必将消失,世界将永远和平。
“马上就到来了!”先知高声喊道,他圣洁的微笑中透着可爱和纯真。“马上就到来了!根据我的推算,那个伟大的日子即将到来,啊,马上就到来了,孩子!”
他的声音中透出可爱、欢快的语气,“世界掌握在主的手里!我们现在正走向世界末日!”
“嗨,巴克!”有人拖着长长的调子说道,无精打采的微笑里透出怀疑的意味。
“以前在钱瑟勒斯维尔,你就说过同样的话,结果害得我屁股上吃了一枪子儿!”
众人听后,拍着裹了破布的大腿高声笑了起来。
“很快就到了!”巴克斯大声说,他的眼睛轻快地眨着,露出天使般的微笑,对众人的嘲笑无动于衷。“这个星期结束之前他就会来这儿做我们的裁判和法官,他会建立他的王国,再以预言的方式将我们分类——绵羊站在他右侧,山羊站在他左侧。”[13]
“那么,真正开始分类时,你打算站在哪边,巴克?”有人拖着长音故作邪恶而无知地问道,“你打算站在绵羊一边呢还是站在山羊一边呢?”他问道。
“哦,”巴克斯愉快地叫道,仍然带着他天使般的微笑,“兄弟,我要站在绵羊一边,这是上帝的旨意。”[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