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勋章
曲艺场,剧院。无论哪一种演出的后台里,都有无数奔着台前幕后的艺人和工作人员而来的人进进出出,而他们赖以为生的职业,比那剧院里的人更加卑微无常。
浅草公园六区[1]的路口转角处有一座歌剧院[2],我是剧院后台的常客,还曾在那后台里,给一位不知姓名和来历的送饭老头,拍下他还健在时最后的影像。
“照相这事儿我还真是头一回啊!”当时老头喜出望外,一反平日里的冷漠之态,反反复复道了无数遍感谢的话。这恐怕是他这一生中最后的感激了。相片洗印出来的时候,老头好像已经在哪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咽了气。而那些后台的人,似乎还是因我的询问才觉察此事的。
那日,我之所以特意提着相机去了公园里的演出小屋,是因为当时三之轮[3]附近的一个寺院里残存着一些墓石,里面有我想趁寺院把它们清理了之前拍照留存下来的东西。我拍摄完回去的路上,漫步穿过公园时,顺便钻进了耸立在池边的歌剧院后台便门。
一进门,“今日终演后,进行联合演出第二场第三场排练”……板墙上贴满了各种类似的告示。沿墙没走几步,便是落满灰尘的楼梯陡然危立。爬上楼梯,是一条狭短的走廊,正中间是舞女的大房间,即便是最冷的三九天里,破旧的房门也大敞开着。走廊的一角是剧团里名气最大的艺人的房间,另一角则是唱流行歌曲的声乐家的房间。再往上一层,杂居着一群男艺人。这儿的人称那里为“青年部”,不停地传出乒乒乓乓的吵骂打斗声。然而,我来后台时,休息的地方既不是剧团团长的房间,也不是声乐家的休息室,而是那个仅限年轻的舞女们随意闲躺的大房间。
警察署对舞女的房间有训示,规定外部男子不论有何要事都不得出入。然而只有我,可以无所顾忌地随时进出,后台里没有谁会指责,也不会有人感到惊讶。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是,我觉得没有必要自夸似的专门去述说一番剧场与我之间的关系之类的,来解释为什么只我一人得了自由进出的特权。原本我第一次进来这里时就已是耳顺之年了,因此,倒不如说,即使我擅闯进半裸女子三三两两一骨碌闲躺着的房间里,人们也都觉得我是没什么体力能做出些有伤风化的事情来的,这么辩解该比说什么都直截了当了吧。至于什么——因我过往在文坛、剧坛的半生阅历这个那个的而自然地为人信任云云,此种装腔作势的套话,我是既不想说,也不想写。与其写这些,不如让我且为那些不曾见过这“别有洞天”之境的好事者们,来描述一番这剧院后台的舞女房间究竟是一处怎样的地方罢。
粗略地看一眼,很难给出房间大小的准确数字。总之,舞女多的时候,就算超过了二十人,人挨人地挤挤还是容得下的,这么说大致上就能想象出来了吧。房间内部不同于普通的方形家宅,而是呈不规则的三角形。从门扉敞开的入口处起,铺了宽仅三尺,长约一二间[4]的木地板。其他地方则一律铺着榻榻米,自我出入后台以来的四五年间,没有破损的榻榻米,似乎也就只见过那么一两回。
破旧的榻榻米上铺放着破烂的褥垫,上面总是坐着十四五个舞女。她们身上搭着演出服,或是后台服,还有刚出浴时的浴衣,但都只遮住了一点点腰部,穿和没穿一样。她们对来者一概视而不见,有的横躺着,有的仰躺着,还有的盘腿坐着。有四五人聚在一起、低头洗纸牌的,也有膝上抱着婴儿对镜化妆的,还有远远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粘假睫毛的、织毛线的、捧着讲谈杂志读得入迷的。
没有铺榻榻米的木地板上,竟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舞台上穿的银色高跟鞋和凉鞋,绳扣断了的、鞋底破了的、鞋跟坏了的,脱下后被扔得到处都是,还有后台穿的草鞋混杂着室内拖鞋,甚至有时连室外穿的毡鞋、普通木屐和高齿木屐[5]也扔作一团,杂乱不堪。废纸、花生、糖炒栗子壳、果皮、笋皮[6]、烟蒂,看那样子,就算当天值日的一两个舞女不停地扫恐怕也扫不完。完全一副任人践踏的模样。
一眼望去,数量与女子人数相当的梳妆镜台并列成一长排,镜台与镜台之间裸露着灰泥轻微剥落的墙壁,上面层层叠叠地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电影演员的相片横七竖八地用大头针随意固定着,照片有男有女。空的香烟盒也用大头针固定在墙上,里面插着三两支断了笔尖的化妆笔。演出服一层一层地挂在墙上,数不清挂了多少件,即便是盛夏,也遮挡着狭小的窗户,不漏寸光。窗户开着,或是玻璃板碎落,方可从悬挂的衣裳间隙,瞥见池塘边的树梢和池子对面的演出场屋顶……
所谓歌剧院的舞女房间,大致就是这么个模样。即要多散乱有多散乱,是那种极端到让你觉得再也做不到比这更散乱了的状态。非要说,大概就像古董织物店或和服洗衣店搬家时的狼藉,是任何东西都比喻不来的凌乱。然而,第一眼望去时,这一团混乱中最引人注目的,并非那些或睡或醒的女人们的脸,而是她们身上衣裳的缭乱色彩,和她们手臂大腿上健硕的肌肉。因而,这里给人的印象和济贫院与贫民窟的脏乱拥挤是完全不同的。若要形容,大抵如花房的泥地上,满地的残花败叶被践踏得乱七八糟,一副懒得打扫、任由它去的样子。
廉价香水混合着皮肤油脂和尘埃,气味浓重,压得人几近窒息。楼下,聒噪的乐队声和人语声遥遥传来。穿着木屐上下于木制楼梯的脚步声不绝于耳。这些声响动静同窗外公园一带的噪音融为了一体,房间低矮的天花板下,回荡着女人尖锐的说话声、笑声、吊嗓子声等等,这些嘈杂闹嚷,在习惯了以后并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
我似乎感到,在舞女房间——这般暗淡阴惨、杂乱喧嚣的光景之下,亦可充分感受到身处关厢的花街柳巷时,偶尔在心底暗潮涌动,却又悠远绵长的淡淡哀愁。而让这既凄寂又眷恋的心绪变得愈发深沉浓郁的,是专程来这里,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兜售各种商品的商人——他们那疲倦的脸庞和落魄的身影。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楼,看见一个身穿西服的年轻男子,满脸麻子,像是个朝鲜人,他正慢悠悠地整理着塞满化妆用品的皮包。整理完毕,男子从女人们那里收了钱,刚要起身,来了个年纪四十岁上下的妇女,看打扮像是廉价租屋的老板娘,她从包袱皮中拿出男女通用的衬衫、毛巾、手帕之类的东西摊开来。全是些夏天用的什物,提醒着人们,窗外公园里,枝头的嫩芽已长成新叶,天气日渐热起来了。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全部纯棉!法定价都是含税的啊!”
一听是纯棉的,原本躺着的舞女们纷纷直起身来,一窝蜂地凑上前去,围了个水泄不通。正好从走廊经过的青年部艺人中,甚至有人才刚卸下舞台妆,还半裸着身子就进来了,从层层围着的女人中间硬挤进去。这里有说便宜的,那里有嫌贵的,嘁嘁嚓嚓地吵个没完。这时,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攀着阶梯上来了。他身形宽大,面色潮红,手里提着脏兮兮的食盒,那食盒看上去沉甸甸的。
一个正透过窗户的光线细看手帕质地的舞女,在瞥见老头的身影后嚷道:
“大爷,你也太慢了。我肚子都饿扁了。”
尖锐的声调像是在呵斥一般,老头并没有理会,依然像很吃力一般用迟缓的动作打开食盒盖子。
“你要的什么来着?莲藕和魔芋。今天的腌菜没喽。”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大碗饭递给她。
老头看上去已年过半百,抑或六十多岁了也未可知。穿着藏青平棉布细筒裤[7],老气横秋的针织衫,宽阔的身躯挤在一件背部有十字交叉带的围裙里,看起来拘束又憋屈。皱纹爬满了大爷的额头和眼角,圆圆的脸上净是油汗,也不用缠在秃头上的旧手巾擦一擦,弄得和善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啊眨。
前面说起的那位因拍照而兴奋异常的老头,就是这位来剧院后台送大碗饭的伙计。
老头每天按时来到后台,问这里的人们要订什么餐,然后又按时往大碗饭和盛副食、腌菜的小碟子里添一次性筷子,装进貌似至今从未洗刷过的手提食盒里带过来。似乎一年到头从未休息过,至于他家住哪里,有没有老婆孩子,这些事后台里是没有一个人知道的。舞女们都管他叫“鲛屋的老爹”,无论是浅草六区的兴行町[8],或是浅草公园外的入谷町、千束町的内街小巷,似乎都没见过有一间专门做大碗饭的“鲛屋”外卖店。实际上不光是歌剧院,凡出入这附近演出场的餐饮店,都分门别类由有头有脸的管事人把持着营业权,老头看上去并不像拥有此等权力的人。倘若如此,尽管老头已一把年纪,也不过只是个每日听候哪家管事人差遣的送餐伙计罢了。从后台的情况来看,一份带副食的大碗饭,价格应该不会超过二十钱[9]。他也不过从中挣几个子儿,凭此来维持自己的晚年余生吧。
鲛屋的老头把先订的大碗饭一个个送至二楼的舞女处和三楼的青年部,又把后订的食物装进食盒里,步履蹒跚地送来。此时,初夏漫长的白昼将近黄昏,兴行町一带已是华灯初上。
二楼的房间里,舞女一波波聚集起来全都上了舞台,又跳又唱。然后,还是像之前一样,把筋疲力尽的身体扔到镜台前的破旧榻榻米上,等待着晚上最后一场演出。我随舞女一同来到舞台后面,从布景间隙窥见女人们齐齐做抬腿上踢的动作。接着,和正在休息的艺人们去后台外面的背街小巷,站在那附近的一排射击游戏屋门前,看别人击落博多人偶赠品。没一会儿,这也看腻了,就又返回二楼的舞女房间。此时,鲛屋的老头好像已经运送了两三趟食盒,空空的大碗小碟也都收拾完毕。老头取下吸了一半夹在耳后的香烟点上,好似在宣告这一天的工作终于做完了,和一位身着士兵服的青年部演员频频交谈着。
“是吗,这么说,大叔也打过仗啊!去了哪个地方?”
“刚不是说了吗,是日俄大战。不就是满洲喽!”说着,老头把秃头上快掉了的缠头手巾重新系了系,“嗯,是几年前来着?我已经记不清啦。”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头叹了口气,同之前一样眨着细小的眼睛,迟缓的视线凝聚在了士兵服上。
“大叔多大了?”
“唔,我呀,好像那是,明治三十七年……可能更久,比那更早以前了。”
显然,这些人平素并没有静静回忆过去的机会和习惯,鲛屋的老头被人问起,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的年岁。他吸了口烟。
“那时候我可还结实着呢!”
他用手掌抹了一把混杂于脸上的油汗,陷入了沉默。
扮演士兵的演员往旁边闲躺着的舞女那里靠了靠。
“大叔去参战,没授予你勋章吗?”
“那当然是授了的,怎么可能没授勋章!不骗你,要不给你瞧瞧?”
底气十足的得意语气,从胸腔中一迸而出。
“带来让你们看看吧,就是放在老板家里了……”
“大叔,”舞女重重地推开靠着她的士兵,“给我们看看吧,啊,大叔。就穿着阿新的士兵服,戴上看看!”
“呼呼呼呼,有意思!”
老头发出奇怪的笑声,突然站起来,抓起放着空碗的食盒的提手,径直走了出去。
我被舞女中的某个人央求着,同往常一样开始拍摄。虽然窗外已是黑夜,整排镜台前,都点着一个个极明亮的电灯,很适合拍照。
果不其然,大爷又转回来了,空着手,没拿食盒。他往适才盘腿坐着的地方一屁股坐下,立马从围裙里掏出来一个用脏脏的布头包着的东西,没错,就是勋章。不过,方才交谈的那个演员去了舞台那边,之后,走廊和楼梯上便一直来回走着同样扮演士兵和士官的人。可以看到舞台上正拉开帷幕,好像是一场军事剧,伴随着声声炮响,硝烟的味道甚至弥漫至了后台深处,还传来了军歌声。
舞女们皆颇为好奇地凑上前去,围观大爷取来的八等勋位的瑞宝章[10]和从军徽章。正看着,有人提议:“我把勋章别在戏服军装上,然后我们来拍张照吧!”结果,鲛屋的老头在将近二十多个舞女的叫嚷怂恿下,被现场气氛带起了兴致,脱下围裙,穿上戏服军装,戴上军帽,甚至还佩上了枪和剑的小道具,站在了相机前面。
老头额上的汗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滴,对着从未交谈过的我连声道谢。
回到家后的当晚我就试着洗了照片。曝光比想象中要好,我突然意识到勋章没有按规矩戴对地方,而是戴在了军服的右胸一侧。那大概是舞女把勋章往脱下的军装上随手一别的缘故,或者是大爷上了年纪,记错了吧。
实在没法子,只能在扩印照片的时候,将底片的正反颠倒过来,如此来蒙混一下眼睛。大概过了十天,我带着相片去了后台。
“鲛屋的人好像没来啊,今天。”等了一会儿后我试着朝一个舞女问道。
“那之后就没来了。”
“那,谁来送大碗饭啊?很麻烦吧?”
“吃别家的东西呗,不麻烦啊!”
谈话没再继续下去。
大概又过了一周,闲逛去那里,我又问起鲛屋那人的事,只是后台里再没有一个人理会了。“那老爷子是不是曾经给后台送过大碗饭啊?”如今甚至连一个会如此回想的人似乎都没了。
老头的脸总是像喝醉了似的,红扑扑的,还一脸油汗,上下楼梯也是一副很吃力的样子,会不会是因脑溢血之类倒下的?我胡乱地想着这些事情。若他有亲人在的话,我很想把难得拍下的照片给他们送去,然而却毫无线索。
现在若要找那张照片,应该是被我扔置在了写着“浅草风俗资料”标记的箱子里,混同各种演出节目单、流行歌曲、舞女的身影等等乱七八糟的照片纸片一起,被封存了起来吧。
(昭和十七年十二月作)
注释:
[1]浅草公园六区是日本东京都台东区的一条娱乐街,1884年东京都把浅草公园划分为六个区域,并把浅草寺西边的一片湿地填土造园,建成“第六区”,将杂耍演艺的一条街迁移至此,亦被称为戏剧街。(译注)
[2]该歌剧院位于东京市浅草区公园六区二号地(现在的东京都台东区浅草2丁目5番),是原日本馆的旧址,1909年日本馆迁移至别处后,此处即成为了歌剧院。(译注)
[3]三之轮位于东京都台东区。(译注)
[4]间是长度单位,1891年根据度量衡法决定作为尺贯制的长度单位,把一间定为6尺(约1.818米)。(译注)
[5]木屐是木制底板上装有木屐带的鞋子。(译注)
[6]笋皮用于包食物或制作斗笠、草履等。(译注)
[7]细筒裤指紧贴腿部的裤子。自日本江户时期起为手工艺人、农民等穿用。(译注)
[8]兴行町即浅草公园六区的戏剧街。(译注)
[9]钱是日本旧时货币单位,文中时期的一钱是“円”的百分之一。(译注)
[10]瑞宝章,勋章之一,授予被认为多年来对社会、公共事业竭尽全力的有功人员。勋位分一等至八等。(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