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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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羊羹

银座后面有一家名为“红叶”的小餐馆,新太郎原本被这家餐馆雇佣,在厨房做学徒,不料突然被征召入伍,两年后方才回来。然而,统制[1]后的世态,银座一带的景况已然面目全非。

因食材匮乏,东京所有的餐饮店,没有一家做得到每天顺利开门迎客的。“红叶”餐馆里,对外挂上休业的牌子,只暗地里接待熟客和熟客介绍来的客人,即便如此,也不得不十天一休,去采购下酒菜、蔬菜、酒和煤炭。若战事继续拖延下去,休一次就会变成休两次、休三次,最后落得生意做不下去,上至老板娘下至客人都只得认命了。

根据身边的世态和坊间传闻,新太郎心想,自己若浑浑噩噩地过,会不会再次被征召送往战地呢?不然,就是被送去工厂做职工吧?就算有幸可以一直在这里打工,成为独当一面的厨师,也不见得最后能让自己一直以来开店的想法如愿以偿。索性现在就孤注一掷,主动到海外占领区去闯荡,说不定会意外地开拓出一条崭新的生活道路。新太郎就此下了决心,昭和十七年岁末,托关系成为随军人员前往满州,先前入伍时学会了开车,便做了司机,度过了四年的时光。

停战归来,放眼望去,东京一片焦土废墟。此时,“红叶”的老板娘和厨师的去向,早已无处可寻。新太郎的父母家是船桥市[2]往北去二里[3]路的乡下农户,他暂且寄身在了此处,后经由市政府介绍,被小岩镇的一家运输公司雇用。

大概过了一两个月,新太郎就已无需再为钱发愁了。不管怎样大手大脚地花钱,口袋里总还塞有千元上下的钞票沓。于是,他先是从西服到鞋子,买齐了平日里想买的东西,打扮一番,每日去工作所经之地的黑市[4]里寻觅,想吃什么就敞开了吃,还喝起了酒。

晚上,新太郎便和五六个同事睡在庄稼地里搭建的小屋中。偶尔工作上觅得空闲,回船桥的老家时,会在黑市买几串十块钱一串的烤鳗鱼串做礼物,一块钱一颗的糖送给邻居家的孩子,还会给母亲些现金。

新太郎一心向亲戚和近邻们炫耀自己有工作、不缺钱。他想让以前训斥责骂自己的长辈们见识并惊讶自己现在所具有的能力,没什么比这更能令他高兴的了。

不久,仅是让乡下人佩服已经不能令他满足了。新太郎还想见见先前自己在“红叶”的厨房打杂时,狠狠责骂他的厨师上田,老板娘和她的丈夫,还有每晚都会来喝一杯的客人,以及每次支使他出去买烟都拿找来的零钱给自己做小费的客人。让他们也来见识一下,自己身上穿着和驻日盟军[5]士兵一样的上等呢绒料西装、脚下踩着战时军官穿的那种真皮长靴、头上戴着无檐帽和墨镜的年轻工薪阶层的模样,就连工作开车途中也不忘留意打听其下落。

厨师的家在原下谷区[6]的入谷[7],所以去那里时,新太郎特意顺路到区政府打听他的去向,却无果而终。“红叶”的老板娘过去在原赤坂[8]经营艺妓屋时已有二十四五,现在应该过了三十岁了。以前听说她丈夫在木场[9]的木材批发行做事,统制后,财产冻结的现如今,又在做些什么呢?说不定就赶上什么凄惨境遇了。如此一想,新太郎愈发觉得务必要寻得他们的去向,想谢谢他们曾经对自己的关照。那时混得不错的艺妓和客人的身影,频频浮现于新太郎的眼前。老板娘的朋友中,开招妓会所和艺妓屋的姐妹们,细数起来也有五六个人。不知是否会在某个地方遇到其中的某一位,新太郎开着货车时,也在不时地审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一天,有顾客要从东京的中野搬家到小田原,新太郎载着那人的行李,行驶于东海道的途中,在藤泽附近的路边歇脚,顺便在松树荫下吃盒饭的时候,看到一位打扮不俗,似是已婚的妇女牵着一条博美犬散步而来。虽然的确是认得这只狗,可狗的名字连同妇人的名字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新太郎一手端着饭盒站了起来,“您,莫不是‘红叶’的客人?”打了声招呼,“是我啊,您就住在这附近吗?”

“哎呀,”看样子妇人也忘了新太郎的名字,话语停顿了片刻,“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年春天回来的。‘红叶’的老板娘现在怎么样了?本想去拜访,可去町会[10]也没打探到消息。”

“‘红叶’的人在那里被毁前,被强制疏散[11]了。”

“那应该是平安无事了。”

“有段时间没联系了,现在或许还在疏散地吧!”

“被疏散去了哪里呢?”

“千叶县的八幡。我家里应该记的有门牌号。你把地址写给我,回头我寄明信片告诉你。”

“八幡吗?难怪我找不到了。我在小岩的运输公司工作。”

新太郎撕开香烟纸盒,写了地址给她。那妇人一边看一边问道。

“原来是小新。彻底改行了啊!混得好吗?”

“好得不得了!想干活的话,就算有个三头六臂也会觉得不够用。代我向大家问好啊!”

新太郎和助手一同轻快地跃上了车。

****

这天,工作做完时天还没黑,新太郎按着地址门牌找‘红叶’的疏散地去了。

从省线的车站出来,往国道上去的拐角处有一个巡查派出所,新太郎前去询问,被告知在八幡神社的鸟居前面,往来京成电车的地方有片松树林,穿过那片林子,沿着沟渠旁那条路走过四五个村镇就到了。但是,沿路皆是一层楼的平房、类似别墅的临街大门和茅草屋顶的农舍,新太郎在田地和松林之间胡乱地拐了几个弯,又走进了同样的岔路口,不大工夫就迷了方向。初秋的太阳不知何时已西落,风摇动玉米的声音,伴着路边的虫鸣声,忽而在耳畔响起,就算再找下去,光靠这样认门牌,恐怕也是没可能找到的。为保险起见,新太郎想着再找人打听一下,如果还是没头绪今天就死了心回去。这时,看到两三个孩子正举着竹竿捉蜻蜓,新太郎叫住他们询问,其中一人回说:

“就是那边的那家啊!”

另一个孩子道:“你看到那儿有棵松树吧?就是那家!”

“啊,知道啦!谢谢!”

新太郎望着他们说的那间有边门的屋子,那家,好像之前从门前走过一回,当时并没留意到。

路两旁皆生长着冬青卫矛绿篱,两边立着几乎一样的矮门。新太郎看清名牌[15]和松树后走了进去。那是座崭新的两层楼房,院子里种着成片的玉米和茄子,一直长到了里面的格子门前。

新太郎游走于房檐下,正打算在后门处喊一声,一个穿着洋装、女佣模样的女人,拿了做饭的炉子走到玻璃门外,把锅摆上。新太郎一眼认出这女人是小近,以前在银座的店里烫酒。

“小近!”

“哎哟,小新,你还活着!”

“如你所见。两条腿都还在!请通告老板娘一声,说我新太郎来了。”

不等小近传话,便有人闻声来至厨房,那人正是老板娘。年纪大概三十,卷发,中型[16]浴衣[17]上整齐地系着拆旧翻新的半幅带[18]。即使在东京,也只有下町商女才懂这样打扮。

“您好吗?我遇到了赤坂的姐姐,向她打听了这儿的地址。”

“是吗?你来得巧,我丈夫也在呢!”朝里面喊道,“老公,新太郎来了!”

“是吗,让他到庭院这儿来吧!”听见他这样说到。

女佣将新太郎领至庭前,老板娘的丈夫正坐在秋草烂漫的廊檐下,五十有余的年纪,体型肥胖,脸色红润。

“你还挺能找的,这一带的门牌号都是分散的,并不是问了地址就能找得到的地方。先来坐吧!”

“好。”新太郎在檐廊[19]处坐下,“我是今年春天回来的,因不知该上哪里拜访,才会久未问候。”

“你现在住在哪儿?”

“我在小岩。开货车运货。忙得不得了。”

“那再好不过了。刚好到点了,吃个晚饭,咱们慢慢聊。”

“不知上田怎么样了?”新太郎一边脱鞋子,一边问起厨师上田的事。

“上田家在岐阜,没联系,大概疏散到了大方[20]。托疏散的福,我们才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没有烧伤。”当家的对老板娘喊道,“一会儿再吃饭,先拿啤酒来!”

“好的,就来!”

新太郎的口袋里只塞了两盒美国香烟,原打算拿它做登门礼物的,只见当家的从和服袖兜里掏出模样相似的纸盒,抽出一根,连着盒子让烟给新太郎。新太郎慢了一步,拿礼物的手就那样插在口袋里。

“不用了,您请。”

“配给的烟真是不好抽,不能比,光看烟就知道我们要战败的。”

老板娘在客厅摆好矮脚餐桌。

“小新,到这边来吧!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的。”

矮脚桌上摆着拌黄瓜和鲑鱼干,两个杯子。老板娘拿起一罐啤酒。

“因为是用井水镇的,可能不是很凉。”

“您先请。”新太郎等当家的喝了一口之后,方才举起杯子。

啤酒好像只有两瓶,之后上的是日本酒。新太郎只饮了两三杯。被问起这些年的事,从休战后满洲的情形一直说到回来后的状况,这时女佣端来了饭甑。老板娘摆放在桌上的菜,有盐烤竹夹鱼,野姜荷包蛋清汤,烧茄子上的腌菜像是越瓜酱菜,餐具都是一色成套的,饭是精米饭。

饮食品的黑市价格、第二封锁[22]等等,聊着这些世间任谁都能插得上话的话题,晚餐便在这持续不断的闲聊中结束了。此时庭院里已是一片漆黑,夜空繁星点点,能听到风吹过松树的声音,不时有趋光虫循着客厅的灯光,啪嗒啪嗒地往隔扇[23]上撞。隔壁邻居家似乎在烧洗澡水,燃起的火焰摇曳着,从花草树丛间隐约可见。新太郎看了看手表:

“今日突然造访,承蒙您款待了。”

“有空再来说说话。”

“老板娘,非常感谢您的招待。如果有事需要我,请来明信片告诉我。”

新太郎几次点头致谢,出了矮门。外面和院子里一样漆黑,借着各户人家从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行路,比起来的时候,新太郎轻而易举就走到了京成电车处。新太郎原来的雇主设宴招待他这件事,为何并没有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高兴呢?当然了,虽然也是有些高兴的,但为何像期待落空了似的,还有点失望,有些不满呢?他自己也对这种心境感到奇怪。

手碰到口袋里忘记拿出来的香烟礼。新太郎粗暴地抓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火,看到店主一家在财产冻结的现如今也能如此宽裕,照样每晚有啤酒和日本酒喝,才知道他的生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凄苦。战后的世界并不似报纸杂志的评论报道中所描述的那般窘迫。资产阶级尚未被逼到日暮途穷的生死关口,旧社会的旧组织丝毫没有被破坏,以前活得轻松的人们现在也依然快活自在。想到这里,新太郎感到自己的现状似乎也没什么可得意的。于是自己那莫名的不满情绪愈加强烈了起来。

已经出了国道,看看周围,来时见过有印象的药店招牌映入眼帘。新太郎突然很想再喝一杯,在八幡站前四下打量那些还没收摊的露天店。可惜没有一家卖酒的。有一处布局似咖啡馆的店面里,灯火通明,窗口中整齐地列放着贴有价签的羊羹[24]和点心,过路的行人停下脚步,看到不菲的价格后总是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其中不乏气愤地扔下一句“贵得离谱”就走的人。新太郎则快步走进去,粗鲁地往椅子上一坐,看向贴在墙上的菜单中价格最贵的东西。

“给我来一个最好的苹果!还有,羊羹好吃吗?嗯,好吃的话帮我包两三个。我要送给邻居家的孩子。”

(昭和二十一年十一月草)

注释:

[1]统制指日本战时统制经济,即二战时日本在国内推行的“强制性干预”和“管制”经济的体制。(译注)

[2]船桥市位于日本千叶县西北部。濒临东京湾。(译注)

[3]里是日本距离单位,文中的一里约等于4千米。(译注)

[4]黑市,出现于二战后日本东京等战争废墟,以严峻的粮食危机为背景,统制商品以高出基价数十倍的价格卖出。(译注)

[5]驻日盟军是二战后为实施日本投降条款、统治日本而进驻到战败国日本各地的盟军。(译注)

[6]下谷是东京都台东区旧区名,各种批发商集中。(译注)

[7]入谷位于日本东京都台东区北部,供奉鬼子母神像的真源寺以牵牛花市闻名。(译注)

[8]赤坂位于日本东京都港区北部,旧区名。(译注)

[9]木场位于东京都江东区深川,自江户时代起为木材商集中的街区。(译注)

[10]町会类似街道居民委员会。(译注)

[11]强制疏散是为减少空袭和火灾的伤害而提前强制性将全部或部分居民安置到相对安全的其他地区。(译注)

[12]省线是日本原铁道省、运输省管辖下的铁路线。(译注)

[13]鸟居是神社参拜道路入口处的大门,用以表示神域。形似中国的牌坊。(译注)

[14]京成电车是日本大型民营铁道线之一,以上野为总站,在东京东部和千叶西部拥有铁路网。(译注)

[15]名牌是挂在门口或门上的居住者姓名的牌子。(译注)

[16]中型在日本指使用中型染花版染成的花纹,以及染有这种花纹的布料。(译注)

[17]浴衣是用棉布做的和服单衣,入浴后或夏季穿着。(译注)

[18]半幅带是半幅布匹(约18厘米)宽的带子。用于和服内衣和儿童服装。(译注)

[19]檐廊是日式住宅中,作为走廊或进出口,在房间外周铺设狭长木板的部分。(译注)

[20]大方位于日本高知县西部,濒临土佐湾。(译注)

[21]配给是统制经济下,统制时常不足物资的自由流通,并通过特定机构按一定量销售给消费者。(译注)

[22]第二封锁是指日本二战后因通货膨胀,和改换货币同时实行的一种限制存取款的封锁,分为第一封锁和第二封锁。(译注)

[23]隔扇是和式房间用的门窗扇,在木质花格上糊上布或纸灯,其四周再装上木框而成,用于隔开房间。(译注)

[24]羊羹最早是用羊肉来熬制的羹,冷却成冻以佐餐。其后随禅宗传至日本,由于僧人不食肉,于是便用红豆与面粉或者葛粉混合后蒸制,故羊羹在日本慢慢演化成为一种以豆类制成的果冻状食品。其后随着茶道的发展,羊羹逐渐成为一道著名的茶点。(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