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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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人与海(4)

接着他开始怜悯起那条被他钓住的大鱼来了。它真强大,真奇特,并且有谁知道它多大了呢,他想。我从未钓到过如此强大的鱼,也从未见过行动如此奇特的鱼。或许它太机灵,不愿跃出水来。它可以跃出水来,或来个猛冲,将我搞垮。不过,或许它曾上过好多次钩,所以它知道该如何去搏斗。它哪里会知道此刻它的对手只是一个人,而且只是个老头儿。再者它是条多大的鱼啊,要是鱼肉精美的话,在市场上可以卖多大的一笔钱啊,它咬起鱼饵来像是条雄鱼,拉动起钓索来也像雄鱼,搏斗起来也丝毫不惊慌。不知它有没有别的什么打算,还是它会跟我一样地不顾生死?

他记起有一次钓到了一对大马林鱼其中的一条。雄鱼总是先让雌的吃,那条上钩了的正是雌鱼,它发了疯,惊慌失措并绝望地挣扎着,没多久就筋疲力尽了,那条雄鱼从头至尾待在它身边,它在钓索下窜来窜去,陪着雌鱼在水面上一起打转。

雄鱼离钓索很近,他生怕它会用它的尾巴割断钓索,那尾巴像大镰刀般锋利,大小和形状都跟大镰刀不相上下。老人用鱼钩将雌鱼钩上来,用棍子打它,握住那边缘像砂纸般的长嘴,接连朝它头顶打过去,直打得它身体的颜色变成如镜子背面的红色一样,随后由孩子帮忙,把鱼拖上船去,这会儿,雄鱼还一直待在船舷边。接着,就在老人忙着解钓索、拿起渔叉时,雄鱼在小船边高高地跃到空中,看雌鱼在哪儿,然后再掉下去,钻入深水里,它有着淡紫色的翅膀,那正是它的胸鳍,大大地张开着,因此它身上所有的淡紫色的宽宽的条纹都露了出来。

它是那么美丽,老人想起,它始终待在那儿不愿走。

那情景是我看到过的最伤心的了,老人想。那孩子也很伤心,所以我们请求那条雌鱼原谅,立刻把它宰了。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他说,他把身子靠在船头的边缘那已被磨圆了的木板上,勒在肩上的钓索能让他知道这条大鱼的力量,它正向着它所选择的方向渐渐地游去。

因为我干下了欺骗它的勾当,它只得作出选择了,老人想。

它的选择是待在漆黑的海水里,远远地避开所有的圈套、罗网以及诡计。我的选择是赶到没有人到过的地方去寻找它。

到世上没人去过的地方。此刻我跟它拴在一起了,从中午时刻起就是这样。并且我跟它都没人帮忙。

或许我不该当渔夫,他想。但这正是我生来就该做的事情。我一定要记得,天亮后我就吃那条金枪鱼。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有什么东西将他背后的一个鱼饵咬住了。他听到钓竿“啪”的一声折断了,因此那根钓索越过船舷向外直溜。他在黑暗中拔出鞘中的刀,让左肩承受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身子向后靠,倚着木头的船舷,割断了那根钓索。

之后把另外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索也割断了,他摸黑将这两个还没有放出去的钓索卷儿系在一起。他一只手熟练地干着,牢牢地打了结,同时一只脚踩住了钓索卷儿,以免它移动。他此刻有六卷备用的钓索了。刚才他割断的那两根安有鱼饵的钓索各自有两卷备用钓索,加上那根被大鱼咬住鱼饵的两卷,它们全部接在一起了。

等天亮时,他想,我好歹要回到那根带着鱼饵放在水下四十英寻深处的钓索边,将它也割断了,都连结在那些备用钓索卷儿上。我将会丢掉两百英寻好的卡塔卢尼亚[6]钓索,以及钓钩和导线。这些东西都是还能再置备的。万一钓到了别的鱼,而把这条大鱼搞丢了,那我再往哪儿去找它呢?我不知刚才咬鱼饵的是什么鱼。很有可能是条大马林鱼,或剑鱼,或鲨鱼。我根本没来得及琢磨。我需要赶快把它摆脱掉。

他说:“但愿那孩子在这里就好了。”

可那孩子并不在这里,他想。你只有你自己,最好你还是回到最末的那根钓索旁边,别管天黑不黑,都把它割断了,系上那两卷备用钓索。

他于是这样做了。摸黑干这些真的很困难,有一次,那条大鱼翻动了一下,将他拖倒在地,他的脸朝下,眼睛划破一道口子。鲜血从他的脸颊上淌下来。可还没流到下巴就已经凝固了,干了,因此他挪动身体回到船头,让自己靠在木船舷上休息。他拉紧麻袋,将钓索很小心地挪到肩上另一个位置,用肩膀将它固定住,并紧紧握住了。他小心地试着那鱼拉曳的分量,然后手伸到水里去测小船航行的速度。

不知为什么这鱼刚才突然晃了一下,他想。原来是钓索在它那高高隆起的脊背上滑了一下。它背脊上的痛完全比不上我的疼痛。但是不管它力气有多大,也不能一直拖着这条小船跑吧。现在凡是可能惹出乱子来的事物都除掉了,而我还有很多备用的钓索,我还能有什么其他要求呢。

“鱼儿啊,”他轻轻地说,“我要跟你奉陪到底。”依我来看,它也会跟我奉陪到底的,老人在想,他等着天亮。现在正是破晓前的时刻,天气非常冷,他将身子紧贴着船舷来让自己暖和些。它能熬多长时间,我也能熬多长时间,他想。天色稍微明了些,钓索伸开着,向下通到海中。小船很平稳地移动着,刚升起的太阳一露出头,阳光径直射在老人右肩上。

“它在向着北走啊。”老人说。洋流会将我们远远地朝东方送去,他想。但愿它会顺着海流拐个弯。这样说明它是越来越累了。

太阳比之前升得更高些了,老人发现这鱼并不是很疲乏。

现在只有一个好的征兆。钓索的斜度表明它现在在较浅的地方游着。不过这不并不表示它会跳出水来。也许它会这样。

“天啊,让它跳跃吧,”老人说。“我的钓索足够长,能对付它。”

也许我该把钓索稍微拉紧一点儿,让它感觉到痛,它就会跳了,他想。既然已经是白天了,就让它跳跃吧,这样它会把沿着背上的那些液囊装满空气,它就是死了也没法沉到海底去了。

他动手企图拉紧钓索,但是自从他钓到这条鱼以来,钓索已经绷紧到快要断的地步,他向后仰着身子,使劲儿拉着,感到它硬邦邦的,就知道没法再拉得更紧了。我千万不能猛地一拉,他想。每猛地拉一次,会把钓钩划出的口子弄得更宽,等它真跳跃起来,它可能会把钓钩甩掉。反正太阳出来了,我觉得好过些,这一回我不用盯着太阳看时间了。

钓索上附着黄色的海藻,可老人知道这只会给那条鱼增加一些拉力,所以他很高兴。正是这种黄色的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

“鱼啊,”他说,“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杀死。”

但愿如此,他想。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船飞了过来。那是只黄林鸟,它在水面上飞得很低。老人看出它非常累了。

鸟儿飞落到船艄上,准备在那儿歇一会儿。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大圈,停在那根钓索上,在那儿它觉得舒服些。

“你多大了?”老人问鸟儿。“你这是第一次出门吗?”

说话的时候,鸟儿望着他。它太累了,竟没有仔细看这钓索,它用小巧的爪子紧抓住了钓索,在上面摇啊晃啊的。“这钓索可是很稳当的,”老人对它说。“它太稳当啦。夜里没有风,你怎么会这样累啊。鸟儿都怎么啦?”

因为有老鹰,他想,会飞到海上来追捕它们。但是他没跟这鸟儿说这话,反正它也不懂,而且它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

“好好儿歇会儿吧,小鸟,”他说。“然后飞身进去,试试运气,像任何人或者鸟或者鱼那样。”

他靠说话来振作,因为他的背脊在夜里变得僵直,眼下真痛得厉害。

“鸟儿,你要是乐意的话就住在我家吧,”他说。“很抱歉,只是我不能趁眼下刮起小风的空当儿,扯起帆来把你带回去。可我也总算有个朋友在一起了。”

就在这时,那鱼陡地一冲,把老人拖倒在船头,还好他撑住了身子,放出一段钓索,否则早把他拖到海里去了。钓索猛地一抖时,鸟儿飞走了,老人竟没有看到它飞走。

他用右手仔细地摸摸钓索,发现手正在淌血。

“这么说这鱼觉得痛了。”他说,把钓索往回拉,看能不能把鱼转回来。但是拉到就快绷断的时候,他就抓牢钓索,身子朝后倒,来抵消大鱼的那股拉力。

“你现在觉得疼了吧,鱼,”他说。“老实说,我也疼啊。”

他掉头去寻找那只小鸟,因为他很乐意有它来作伴。鸟儿不见了。

你没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你要去的地方风浪较大,很危险,要飞到了岸上才平安。我怎么会让那鱼猛地一拉,划破了手?我一定是非常愚蠢了。要不,也许是因为只顾看那只小鸟了,想着它的事儿。现在我要专心干自己的活儿,过后我还得把那金枪鱼吃掉,这样才有力气。

“但愿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并且我手边要是有点儿盐就好了。”他说。

他把沉甸甸的钓索挪到左肩上,小心地跪下去,在海水里洗了洗手,他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看着血液在水中漂开去,海水随着船的前进在他手上平稳地拍打着。

“它游得慢了很多。”他说。

老人巴不得想让他的手在这海水中多浸一会儿,但他害怕那鱼又猛然一冲,于是站起身,打起精神,举起手,在太阳下看。只不过是手被钓索勒了一下,割破了肉。可正是手上最得劲儿的地方。他知道需要这双手来完成这件事,他很不高兴还没动手就把手给割破。

“现在,”等手干了,他说,“我就该吃小金枪鱼了。我可以用鱼钩把它钩过来,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吃。”

他跪下来,用鱼钩在船艄下找到了那条金枪鱼,小心翼翼地不让它碰着那几卷钓索,把它钩到自己身边来。他又用左肩挎住钓索,把左手和胳臂撑在座板上,取下金枪鱼,再把鱼钩放回原处。他把一只膝盖压在鱼身上,从它的脖颈竖着割到尾部,割下许多条深红色的鱼肉。这些肉的断面是楔形的,他从鱼的脊骨边开始割,直割到肚子,他割下六条之后,把它们摊在船头的木板上,在裤子上抹干净刀子,拎起鱼尾巴,把残余的骨头扔在海里。

“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条的。”他说,之后用刀子把一条鱼肉一切为二。他感到那钓索一直被紧拉着,他的左手突然抽起筋来。这左手紧紧抓住了粗钓索,他厌恶地朝它看着。

“这是什么手啊,”他说。“随你去抽筋吧。最好变成一只鸟爪。对你可不会有什么好处。”

快点,他想,望着斜插入黑暗的深水里的钓索。快把鱼吃了,就会使手有力气的。也不能怪这只手不好,你跟这鱼已经打了好几个钟头的交道啦。不过你还是能跟它周旋到底的。现在就把金枪鱼吃掉吧。

他拿起半条鱼肉,塞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倒也并不难吃。好好儿咀嚼,他想,把鱼的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那味道极好。

“手啊,你感觉怎么样了?”他问那只抽了筋的手,它僵直得几乎跟死人的手一般。“我为了你就再吃一点儿吧。”他吃着被他切成两段的那条鱼肉的另外一半。他细细地咀嚼着,然后把鱼皮吐出来。

“觉得怎么样,手啊?或者现在还答不上来?”他拿起边上的一整条鱼肉,咀嚼起来。

“这是条结实而血气旺盛的鱼。”他想。“我运气真好,捉到了它,而且还不是条鲯鳅。因为鲯鳅太甜了。这鱼简直一点也不甜,并且元气还都保存着。”

然而凡事还是讲究实用,他想。但愿我能有点儿盐。我还不知道这太阳会不会把这些剩下的鱼肉给晒坏或者晒干,所以我最好还是把它们都吃了,尽管我并不饿。那鱼现在很平静。

我把这些鱼肉全吃了,就有充足力气来对付它了。

“耐心点吧,手啊,”他说。“我吃东西是为了你啊。”

我也希望能喂那条大鱼,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是我却不得不把它弄死,我得保存体力来这样做。他认真地慢慢地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统统都吃了。

他直起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行了,”他说。“你可以松开钓索了,手啊,我要单单用右手来对付它,直到你不再胡闹。”他把左脚使劲儿踩住刚才用左手攥着的粗钓索,身子向后倒,用背部来承受这股拉力。“上帝你帮助我,让这抽筋快点好吧,”他说。“因为我不知道这条鱼还会怎么着。”

不过它似乎还很镇静,他想,而且在实施它的计划。可是它的计划是什么呢,他想。我的计划又是什么?我必须灵活应变,准备好来对付它的,因为它个儿这么大。如果它跃出水来,我能杀死它。但是它始终待在水下面不上来。那我也只好跟它奉陪到底。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想使手指活动活动。

可是手却张不开。也许太阳出来后它能张开吧,他想。也许等那些被吃下的生金枪鱼肉消化后,它就能张开。如果我不得不靠这只手的话,我会不惜任何代价把它张开的。但眼下我不愿硬把它张开。要让它自行张开,慢慢恢复过来吧。我毕竟在昨晚把它使用得过度了,那时候不得不解开各条钓索,系在一起。

他眺望着海面,发觉此刻他是多么孤独。但他可以看见漆黑的海水深处发出的彩虹七色、面前延伸着的钓索和那平静的海面上的微微起伏的波动。由于信风的吹刮,云块正在积聚起来,他朝前望去,看见一群野鸭在水面上四散飞去,在蓝色天空的衬托下,他的身影刻画得很清楚,随后又模糊起来,然后又清晰地刻画出来,于是他发现,一个人在海上是不会感到孤独的。

他想起有些人驾小船驶到了看不见陆地的地方,就会觉得害怕,他明白这在天气多变的那几个月里,害怕是正常的。可是如今正是刮飓风的月份,但在不刮的时候,这正是一年中天气最佳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