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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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人与海(3)

“Aguamala[5],”老人说。“你这婊子养的。”他轻轻荡着桨,朝水中望去,看见一些小鱼,颜色跟那些拖在水中的触须一样,它们游动在触须与触须之间以及浮囊在浮动时所投下的一小摊阴影中。它们不怕它的毒素。但是人就不同了,有时当老人把一条鱼拉回船上时,那些触须会缠在钓索上,紫色的黏液会附在上面,老人的胳臂和手上就会有伤痕和疮肿,就像被毒漆树或栎叶毒漆树感染时那样。但这水母的毒素发作起来会更快,痛得如同挨鞭子抽一般。

这些晶莹剔透的大气泡很美。然而它们却是海里最能欺诈的生物,所以老人很乐意看到大海龟吃掉它们。海龟一旦发现了它们,就会从正面朝它们逼进,然后海龟闭上了眼睛,这样,从头到尾全被龟背所保护着,连同触须把它们一并吃掉。

老人喜欢看海龟吃掉它们,还喜欢在风暴过后在海滩上遇到它们,很喜欢听到自己踏破它们时的声音。

他很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的形态很优美,游水飞速,价值又很高,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蠵龟又轻蔑又有好感,它们的甲是黄色的,交配的方式是很奇特的,而且会高高兴兴地吞食僧帽水母并同时闭上了眼睛。

他对海龟并不抱神秘的看法,尽管他曾多年去捕海龟。他为所有的海龟感到伤心,包括那些像小船一样长、重达一吨的大梭龟。人类大都对海龟很残忍,因为一只海龟被剖开、杀死之后,它的心脏还会跳动好几个钟头。但是老人想,我同样也有这样一颗心脏,我的手和脚也跟它们的一样。他吃那白色的海龟蛋,使身子长力气。在五月份他连吃了一个月,让自己到九、十月份还能身强力壮,去捕地道的大鱼。

他每天会喝一杯鲨鱼肝油,从不少渔夫存放东西的棚屋中一个大圆桶里舀。那桶就放在那儿,想喝的人都可以去。大多数渔夫讨厌这种油的味儿。但它并不比摸黑起早更叫人难受,并且它对防治一切流感都非常有效,还有对眼睛也有好处。

老人这时抬眼望去,看见那只鸟儿又在盘旋。

“它找到鱼啦。”他叫出声来,这时海面没有一条飞鱼冲出,也没有小鱼四下逃窜。但老人望着望着,只见一条小金枪鱼跳到空中,一个翻身,头朝下掉入水里。这条金枪鱼在太阳光下闪出银色的光,等它掉回到了水里,一条接着一条的金枪鱼跃出水面,它们是向四面八方跃的,翻腾起海水,跳得很远去捕食小鱼。它们围绕着小鱼转,驱赶着小鱼。

如果它们不游得这么快,我可以到它们中间去的,老人想,他看着这群鱼把海水搅得泛出白色水沫,还看着那鸟儿这时正在向下俯冲,啄食那些惊慌中被迫浮上海面的小鱼。

“这只鸟真是个大帮手。”老人说。就在这会儿,船艄的那根钓索在他脚下绷得紧了,原来是在他的脚上绕了一圈,因此他放下双桨,紧紧抓牢细钓索,动手回拉,他感到那小金枪鱼在颤巍巍地拉着,有点儿分量。他越往回拉,钓索就越是颤巍,他看见水里那条有着蓝色的鱼背和金色的两侧的鱼,然后把钓索“呼”的一甩,使鱼越过船舷,甩在船中。鱼躺在船尾的阳光里,身子结实,形状像颗子弹,一双痴呆的大眼睛直瞪着,尾巴敏捷、发抖地拍打着船板,砰砰有声,逐渐耗尽了力气。老人出于好意,猛击了一下它的头,一脚把它那还在抖动的身子踢到船尾背阴处。

“长鳍金枪鱼,”他说。“拿来当鱼饵倒蛮好。它有十磅那么重。”

他忘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在独自待着的空儿自言自语的了。往年他一个人待着时曾会唱歌,有时在深夜里唱,那会儿是在小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轮班掌舵时的事。他也许是在那男孩离开他以后、他一个人待着时开始自说自话的。不过他也记不清了。他跟男孩一起捕鱼时,他们通常只在必要时才说话。他们在夜里说话来着,或者,碰到坏天气,他们被暴风雨困在海上时。无需在海上说话,这被认为是种好规矩,老人通常认为是这样的,始终遵守它。但是现在他把心里的话说出声来有好多次了,因为没人会受到他说话的影响。

“如果别人听到我在自言自语,会认为我发疯了,”他说出声来。“不过我并没有发疯,所以我就不管,还是想要说。有钱人的船上有收音机与他们谈话,还带来棒球赛的消息给他们。”眼下可不是想棒球赛的时刻,他想。现在只该想一桩事。就是我生就要干的那件事。在那个鱼群周边很可能有一条大鱼的,他想。我只抓住了正在吃小鱼的鱼群中一条失散的。

但是它们正向远方游,并且游得很快。今天凡是出现在海面上的都游得飞快,朝着东北方向。难道一天当中的这个时辰就该如此吗?再不,这是我不懂得的某种天气征兆?

他现在已看不见海岸的那一抹绿色了,只看见那些青山的峰顶仿佛积着白雪,以及山峰上空像是雪山般高耸的云块。海水颜色很深,阳光照在海水中变幻成彩虹七色。那数不清的许多的浮游生物,由于此刻太阳高升,都看不见了,现在老人看见的仅是蓝色海水深处变幻成的巨大的七色光带,还有那几根笔直插在有一英里深的海水中的钓索。

渔夫们都管所有这种鱼叫金枪鱼,只有把它们卖出,或拿来换鱼饵时,才分别叫它们准确的专用名字。此刻它们又沉到海下去了。阳光很热,老人觉得脖颈上火辣辣的,划着划着,他觉得汗水一滴滴从背上向下淌。

我大可以随波逐流,他想,自顾睡去,先把钓索在我的脚趾上绕上一圈,一旦有动静时就可以把我弄醒。但是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应该好好钓一整天鱼。就在这会儿,他注视着钓索,看见其中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钓竿正猛地往水中一沉。

“来啦,”他说。“来啦。”说着取下双桨,并且没有让小船颠簸一下。他伸出手去拉钓索,将其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他觉得钓索并不抽紧,也没什么重量,因此轻松地握着。接着它又动了一下。这次是试探性的一拉,既不紧又不重,他已经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在一百英寻的海水深处有条大马林鱼正在吃他那包住钓钩尖和钩身的沙丁鱼了,这个手工制的钓钩是从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的。

老人轻巧地握着钓索,左手轻轻地把它从竿子上解下来。

现在他可以让它穿过他的手指间滑动,不让鱼感到一丝牵引力。

离岸这么远,它长到这个月份,体型一定挺大了,他想。

吃鱼饵吧,鱼啊。吃吧。请你吃吧。这些鱼饵是多么的新鲜,而你,待在这六百英寻的海水深处,在这黑漆漆的冷水里。在黑暗里绕个弯子,再拐回来把它们吃掉吧。

他感到一丝微弱而轻巧地拉动,接着是较猛烈地一拉,这会儿准是有条沙丁鱼的头比较难从钓钩上撕扯下来。随后没有一丝动静了。

“来吧,”老人说。“再多绕个弯子吧。闻这些鱼饵。它们挺鲜美不是吗?趁还新鲜的时候吃了它们,回头还有那条金枪鱼。又结实,又冰凉,又鲜美。别难为情,鱼儿。吃了它们吧。”

他将钓索夹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等着。与此同时盯着它和其他那几根钓索,由于这鱼也许已游到了较高一点的地方或低一点的地方。接着又是那么轻巧地一拉。

“它会咬鱼饵的,”老人说。“求上帝帮它咬鱼饵吧。”

但是它没有咬鱼饵。它游走了,没有任何动静。

“它不会游走的,”他说。“天知道它是不会游走的。它是正在绕弯子呐。或许它以前上过钩,还有点儿印象。”

随后他感到钓索轻微地动了一下,他高兴极了。

“它刚才只是在转身,”他说。“它会咬鱼饵的。”

这轻微的一拉,让他很高兴,随后他感到有些猛拉,很有力量,叫人很难相信。这是鱼自身的重量造成的,他于是松手让钓索向下溜,一直向下,向下溜,从那两卷备用的钓索中的一卷上放出些钓索。它从老人指间轻轻地滑下去的时候,他仍旧感到很大的力量,虽然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间的压力小得几乎让人觉察不到。

“多棒的鱼啊,”他说。“它正将鱼饵斜叼在它的嘴里,带着它在游走呐。”

它就会转过身来把饵吞下去的,他想。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声来,因为他知道,一件好事如果说破了,也许便不会发生了。他知道这条鱼很大,他想象得到它嘴里横衔着金枪鱼,在深水中游走。眼下他觉得它不动了,可是力量还是没变。接着分量就越来越重了,他于是再放出一点钓索,一时增强了大拇指与食指上的压力,所以钓索上的分量增加了许多,一直传到海水深处。

“它咬住啦,”他说。“此刻我来让它美美地饱餐一顿。”

他让钓索在指间向下溜,并伸出左手,将两卷备用钓索的一端紧紧系在旁边那根钓索的两卷备用钓索上。如今他准备好了。眼下他除了正在使用的那钓索卷儿,他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卷儿可供使用。

“再多吃一些吧,”他说。“美美地吃吧。”

吃掉吧,这样就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入你的心脏,将你弄死,他想。乖乖地浮上来吧,让我将渔叉插进你的身子。行了。你准备好了?你进餐的时间够了吗?

“着啊!”他说,用他的双手使劲猛拉着钓索,往回收进了一码,然后再连连猛拉,使出手臂上的全副力气,拿身子的重量作支撑,挥动双臂,交替地把钓索往回拉。

也没有什么用。那鱼只是慢慢地游走,老人没有办法把它往上拉一英寸。他的这钓索很结实,是用来钓大鱼的,他将它套在背上猛地一拉,钓索被绷得太紧,上面竟滴下水珠来。

然后它在水里渐渐发出一阵阵拖长的咝咝声,可是他依旧攥着它,在座板上拼命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仰着上半身来抵住鱼的拉力。船儿缓缓地向西北方向驶去。

大鱼片刻不停地向前游着,鱼跟船在平静的海平面上慢慢地行进。其他那几个鱼饵还在水里,没动静,先不用管。

“要是那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老人说,“我正被一条大鱼拖着走,成为了一根系纤绳的短柱啦。我该把钓索系在船舷上。只是这一来鱼儿会扯断它的。我得拼命牵住它,必要时放出一些钓索。谢天谢地,它还在向前游,并没有朝下沉。”

如果它坚决朝下沉,我该如何?我可不知道。要是它潜入海底,打算死在那儿,我又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但我必须做些什么。我可以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攥住勒在脊背上的钓索,紧盯着钓索直往水中斜插去,小船不停朝西北方驶去。

这能叫它送命,老人想。它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然而过了四个钟头,那鱼还是拖着这条小船,不停地向大海中游去,老人呢,依然紧紧抓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我是在中午时分把它钓上的,”他说。“但我始终还没见过它呢。”

在钓上这鱼以前,他把草帽拉下,将其紧扣在脑袋上,此时勒得他的脑袋好痛。他还感到口渴,于是双膝跪下,小心地不扯动钓索,尽量向船头爬去,伸出手去取水瓶。他打开那瓶盖,喝了一点儿水,随后靠在船头上歇息。他坐在从桅座上取下的绕着帆的桅杆上,尽力不去想什么,只想熬下去。

等他再回顾身后时,发现陆地已没有一丝踪影了。这不要紧,他想。我总还能靠着哈瓦那的灯火回去的。太阳落下去还需要两个钟头,或许不到那时这鱼就会浮上来。要是它不上来,或许会随着月出浮上来。要是它不这么干,或许会随着日出浮上来。我手脚没有抽筋,我还身强力壮。是它把嘴给钩住了啊。不过拉力如此大,该是条多么大的鱼啊。它的嘴肯定是死死地咬住了那个钢丝钓钩。但愿我能看到它。希望能知道这对手是什么样儿的,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老人观察着天上的星斗,看出那条鱼整整一夜都没有改变它的路线跟方向。太阳落下去后,天气变凉了,老人背脊上的、胳膊和年老的腿上的汗水都蒸发干了,让他感到发冷。白日里,他曾把盖着鱼饵匣的麻袋取下,摊在阳光下晒干。此时太阳下去了,他将麻袋系在自己脖子上,把它披在背上,并且他小心地将它塞在此刻正勒在肩上的钓索下面。用麻袋垫着钓索,他便可以弯腰向船头靠去了,这简直可以说很舒服了。这姿势事实上只能说是稍稍让人好受了一点儿,但是他以为这简直已经很舒服了。

我拿它毫无办法,它也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想。只要它一直这样干下去,双方都毫无办法。

他有一次站起来,隔着船舷撒尿,之后抬眼望向星斗,检查他的航向。钓索从他肩上直钻入水里,看来像是一道磷光。

鱼跟船此刻的行动都放慢了。哈瓦那的灯火看起来也不大辉煌,于是他明白,海流肯定是在把他们彼此带向东方。如果我已经看不见哈瓦那炫丽的灯光,我们准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因为,要是这鱼的路线没变的话,我一定会好几个钟头都看得见灯光。我还不知今天的棒球联赛结果怎样,他想。干这行要有台收音机那才美哪。接着他又想,老是惦记着这些玩意儿。该想想你正在做的事情。你怎么能干蠢事呢。

随后他说:“但愿那孩子在就好了。他可以帮我一把,也让他见识见识这光景。”

谁也不该在上了年纪时独个儿待着,他想。不过这避免不了。为了保存体力,我一定要记得趁金枪鱼还没坏时就吃掉它。记住了,就算你只想吃那么一点点,也必须在早上吃。记住了,他对自己说。

夜里,两条海豚向小船边游过来,他听得见它们翻腾跟喷水的声音。他能分辨出那雄的所发出的喧闹的喷水声跟那雌的发出的喘息般的喷水声。

“它们都是好样的,”他说。“它们嬉戏,打闹,彼此相亲相爱。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如同飞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