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The Golden Compas
《黄金罗盘》
Investigations of a Dog
《一只狗的研究》
Pippi Longstocking
《长袜子皮皮》
下一位顾客是个英国人,他问佩尔杜:“我最近看到一本绿白封面的外版书,有译本了吗?”佩尔杜猜测他说的是一本17年前出版的经典书籍,然而最后他卖给了这个男人一本诗集。然后他帮送货员把一箱箱他订购的书从手推车搬到船上,又为一位有点儿狂躁的小学教师找了一堆最新的少儿书,小学就在塞纳河的另一岸。
佩尔杜为一个小女孩擦了鼻涕,她正在全神贯注地读《黄金罗盘》[1]。女孩劳累过度的母亲分期付款购买了一套30本的百科全书,佩尔杜帮她填好了退税表。
她指了指女儿:“我这个奇怪的孩子想在21岁前读完所有的书。我说好吧,可以给她买这些百科……百科……哦,就是这些参考书[2]。但是她以后就没有生日礼物了,也没有圣诞礼物了。”
佩尔杜对着那个7岁的女孩点了点头以示赞许,女孩也真诚地对他点点头。
“您觉得这正常吗?”孩子的母亲焦虑地问,“在她这样的年纪?”
“我觉得她勇敢、聪明,且正确。”
“只要她别让男人觉得聪明过头了。”
“对那些愚蠢的男人来说,她的确聪明过头了,夫人。但是谁会想和他们在一起?一个愚蠢的男人会毁了每一个女人。”
女孩的母亲不再盯着自己颤抖发红的双手,惊讶地抬起了头。
“以前怎么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点呢?”她问,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这样好了,”佩尔杜说,“再选一本书给你女儿作生日礼物吧。今天是大药房的优惠日:买一套百科全书送一本小说。”
女人马上接受了他撒的小谎,然后叹了口气:“但是我母亲还在外面等我们。她说她想搬进养老院,说我就不应该再照顾她了,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您说呢?”
“我来照看你的母亲,你来选一本书作礼物,怎么样?”
女人对他感激地微笑,找礼物去了。
佩尔杜为女孩的祖母送去一杯水,她在书舫外面的堤岸上,不敢走过舷梯。
佩尔杜很了解年长者的这种不信任。他有许多70岁以上的客人,他会走到干燥的陆地上,或是这位老太太现在坐着的铁制长椅边为他们推荐书籍。年岁越长,老者越是保护他们过去的好日子,不让任何事情损害他们所剩无几的时光。这就是为何他们不再旅行;为何他们砍掉屋外的老树,以免树木倒下砸到屋顶;为何他们不再一步一挪地走过河流上方5毫米厚的钢制舷梯登上书舫。佩尔杜还给老祖母带了本杂志大小的书籍目录,她用这本册子扇风驱暑。老太太拍了拍身边的位子,邀他坐下。
她让佩尔杜想起自己的母亲,丽拉贝儿,或许是因为她那双警觉而聪慧的眼睛。于是他坐了下来。塞纳河波光粼粼,头顶天穹湛蓝,散发着夏天的气息。街道上车辆的喧嚣从协和广场飘至,没有一刻的宁静。在7月14日[3]之后,这座城市中的人会稍微少一些,那时巴黎人纷纷涌至海边和山区度假。但就算是那时,巴黎仍然是喧哗贪婪的。
“你有时也会这样吗?”老祖母忽然问,“检查去世之人的旧照,看看那些面容是否透露出他们即将死去的迹象?”
佩尔杜先生摇摇头:“不会。”
老太太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项链上的吊坠盒子。
“这是我丈夫。照片才拍了两个星期,他就不行了。然后,忽然之间,家里就只剩我这么一个年轻女人,空荡荡的。”
她用食指抚摩着丈夫的相片,温柔地拍了拍他的鼻子。
“他看起来多轻松啊,好像他所有的计划都会实现。我们看着镜头,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继续下去,但随之而来的只有——你好,长眠。”
她停了停,说:“我呢,从此就不再让任何人给我照相了。”她把脸转向太阳。“你那儿有关于死亡的书吗?”
“实际上有很多,”佩尔杜说,“关于衰老,罹患绝症,缓慢、迅速或孤独地死在医院病房的地板上。”
“我常疑惑为什么人们不多写一些关于生活的书,人终有一死,但能有几人真正生活过?”
“你说得没错,夫人,关于生活确实有太多可说。跟书生活,跟孩子生活,初涉世事的生活。”
“那就写一本吧。”
好像我能给任何人提供任何建议一样。
“我更想写一本关于常见情绪的百科全书,”他坦承道,“从字母A代表的‘让人搭便车时的焦虑[4]’,到字母E代表的‘早起者[5]的自鸣得意’,一直到字母Z代表的‘对隐藏脚趾的热衷[6],或对于别人看到你的脚会毁了他对你的爱的恐惧’。”
佩尔杜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讲这些。
但愿他没有打开那个房间。
老太太拍拍他的膝盖,他立刻打了个冷战:肢体接触是危险的。
“一本情绪百科全书。”她微笑着重复道,“我明白那种关于脚趾的感觉。常见情绪大百科……你知道德国作家埃里希·卡斯特纳[7]吗?”
佩尔杜点点头。1936年,在欧洲陷入黑棕色的阴霾之前,卡斯特纳出版了《抒情药箱》。他有一只“诗歌药柜”,里面都是他的作品,这本诗集就是其一。“这本选集是旨在治疗私人生活的药方”,诗人在前言中写道,“它主要采用顺势疗法[8],处理了生存中的小恙与恶疾,并利用‘治疗内心的通用药方’帮助康复。”
“卡斯特纳是我将书舫命名为‘水上文学药房’的原因之一,”佩尔杜说,“我想治疗那些不被人认为是病痛,也永远不会被医生诊断出的困扰。所有这些细微的感觉和感情,没有医师感兴趣,因为它们微不足道,难以名状。比如又一个夏天接近尾声时袭来的感觉;或是你领悟到时日无多,不能用一生寻找心属何处;又或是发现一段友情并不如你所想,你不得不继续寻找人生伴侣时,那种淡淡的忧伤;还有生日早晨的忧郁,对童年时光的怀念,诸如此类。”他回想起母亲曾向他吐露,她被一种无药可医的痛苦折磨着。“有的女人只会看其他女人的鞋,而从不看她们的脸;有的女人会直视其他女人的脸,偶尔看她们的鞋。”她更喜欢后一种女人;前一种女人流于外表、衣着,对她指指点点,让她备受歧视。
正是为了缓解这种难以言说却真实存在的痛苦,他买了这艘船,一艘名为“露露”的工作船;他亲手把它改装成了现在的样子,在船里放满了书——书籍是灵魂中那些数不清道不明的苦痛唯一的解药。
“你应该写,为文学药剂师编写这本情绪百科全书。”老太太坐直了些,变得活跃起来、生气勃勃。“在字母C下面加上‘对陌生人的信任[9]’——坐火车时把自己的事对一个陌生人坦言相告,比对自己家人说得还多的那种奇怪感觉。在字母G下面加上‘孙辈[10]带来的慰藉’——那种生命延续的感觉……”她陷入沉默,若有所思。
“对隐藏脚趾的热衷——我就有这种感觉。但是他喜欢……他终究是喜欢我的脚的。”
祖母、母亲和女孩告别离开后,佩尔杜心想:卖书人的工作是照顾书,这是个普遍的误解。
他们在照顾人。
中午人流减少——对法国人来说,美食比国家、宗教和金钱加起来还要神圣——佩尔杜用硬扫帚打扫了舷梯,惊动了一窝圆蛛[11]。然后他看见卡夫卡和林德格伦[12]从堤岸边林荫大道的斜坡上向他跑来。这是他根据两只流浪猫各自的偏好给它们取的名字,它们每天都来找他。灰色的公猫颈上有一圈白毛,如牧师长袍的领子,它喜欢在弗兰茨·卡夫卡的《一只狗的研究》上磨爪子,这是一本从狗的视角分析人类世界的寓言小说。而另一只长耳猫林德格伦橘白相间,喜欢躺在那些关于“长袜子皮皮”的书籍旁边;这只母猫长得很好看,喜欢从书架后面偷偷打量每一位访客。林德格伦和卡夫卡有时会帮佩尔杜一个忙,它们会出其不意地从书架高层跳下来,扑到“第三类客人”身上,就是手指油腻腻的那种人。
两只学识渊博的流浪猫会等到那些可怕的巨大粗笨的脚都离开后才上船来。有时它们会在书舫老板的裤腿上蹭来蹭去,温柔地喵喵叫唤。
佩尔杜先生一动不动地站着。短暂地,极为短暂地,他放下了防备。他享受着猫咪的亲热和温存。有几秒钟,他全然放下了自己,闭上眼睛,享受小腿处难以置信的舒缓感觉。
这些亲近的爱抚是佩尔杜日常生活中唯一的肢体接触。
也是他唯一允许的。
一阵恼人的咳嗽声从书架后传来——书架上摆放了佩尔杜整理的有关城市中五类烦恼的书籍(忙乱的节奏,冷漠,炎热,噪声和无所不在的虐待狂巴士司机),于是这弥足珍贵的插曲结束了。
注释:
[1]《黄金罗盘》:英国作家菲利普·普尔曼创作的奇幻小说。——编者注
[2]这里女孩的母亲记不起“百科全书”(encyclopedia)这个词怎么说,于是改用了较简单的“参考书”(reference book)一词。——编者注
[3]7月14日是法国的国庆日。——编者注
[4]“焦虑”(Anxiety)的英文首字母是A。——编者注
[5]“早起者”(Early risers)的英文首字母是E。——编者注
[6]“热衷”(Zealous)的英文首字母是Z。——编者注
[7]埃里希·卡斯特纳:德国作家、诗人、剧作家。——编者注
[8]顺势疗法:一种替代医学,认为在健康人体中引起某种病状的物质也就是治疗这种病症的良药。——编者注
[9]“信任”(Confidence)的英文首字母是C。——编者注
[10]“孙子孙女”(Grandchildren)的英文首字母是G。——编者注
[11]原文为“Bridge Spider”,这是一种在水面上或临水生活的蜘蛛,经常会在桥上出现。——编者注
[12]阿斯特丽德·林德格伦:瑞典著名儿童文学家,代表作有《长袜子皮皮》。——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