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Night
《夜晚》
The Elegance of the Hedgehog
《刺猬的优雅》
第二天早晨。“不。”佩尔杜先生再次说道,“我不愿卖给你这本书。”
他很温柔地把《夜晚》从一位女士的手中撬走。他的书舫是停泊在塞纳河上的一艘船,他将它命名为“水上文学药房”。书舫里那么多书,可这位女士却莫名其妙地选中了那本臭名昭著的畅销书,作者正是马克斯姆连(马克斯)·佐丹——那个住在蒙特那得路三楼戴耳罩的家伙。
客人大吃一惊,看着书舫老板。
“为什么不?”
“马克斯·佐丹不适合您。”
“马克斯·佐丹不适合我?”
“对。他不是您喜欢的类型。”
“我喜欢的类型,好吧,抱歉,但或许我应该提醒您,我是来您的书舫买书的,不是来找老公的,亲爱的先生。”
“恕我冒昧,长远来说,您读的书比您嫁的男人重要多了,亲爱的女士。”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
“把书给我,把钱拿走,我们可以假装一切愉快。”
“今天确实很愉快,明天就是夏天的开始,但是这本书您不能拿走,至少不能从我这儿拿。我能推荐其他的书给您吗?”
“好吧,用那些老经典来糊弄我吧,那些你都懒得扔到船外去,老得能毒死鱼的书?”她刚开始说话时声音轻柔,可是越说声音越大。
“书不是鸡蛋,您知道。一本书仅仅老了一点儿,不代表它就坏了。”佩尔杜先生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丝锋利,“老怎么了?年老不是疾病。我们都会变老,书也是。但是您,或是任何人,会因为存在得久一点儿就变得没有价值、不重要了吗?”
“你这么歪曲事实真是荒谬,就是因为你不想让我买《夜晚》那本破书。”
这位消费者——或许应该说是“未消费者”——把钱包扔进昂贵的手提包里,用力拉着被卡住的拉链。
佩尔杜觉得心里涌起一股狂野的情绪,愤怒、紧张——但却与眼前这个女人无关。然而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女人正愤怒地大步穿过书舫船舱,他追上她,在半明半暗的长长书架之间朝她喊道:“这是您的选择,女士!您可以啐我一口离开,您也可以从现在开始不再忍受那几千几万个小时的折磨。”
“谢谢,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
“投身于书的宝藏,而不是投身于与那些最终会忽视你的男人之间毫无意义的感情纠葛;也别再投身于疯狂的节食,这个男人说你不够瘦,下个男人又会说你不够笨。”
她站在窗边,透过那扇大凸窗可以俯瞰整条塞纳河。她目瞪口呆,一动不动,对佩尔杜怒目而视:“你怎么敢这么说!”
“书能赶走愚昧,还有空无的希望,空心的男人。书用爱、力量和知识让你卸下伪装,那是从内心产生的爱。你选吧:要书还是……”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一艘巴黎游船破浪而来,一群中国女人打着伞站在栏杆边。她们一看见巴黎最有名的水上文学大药房,就纷纷举起相机拍个不停。游船驶过,掀起棕绿色的水浪,拍打河岸,书舫也随浪摇摆。
客人穿着高跟鞋,重心不稳,佩尔杜并没有伸手扶她,而是递给她一本《刺猬的优雅》[1]。
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那本书,紧握不放。
佩尔杜握着书的另一边,用抚慰人心、温柔而冷静的口吻对这个陌生人说:
“你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不要太亮,有只小猫陪着你,还有这本书,请慢慢读,这样你可以中间休息一下。你会思绪万千,或许会哭那么一小会儿,为你自己,为这些年。但之后你会感觉好很多。你会明白你用不着死,即使那个男人没有好好待你、让你生不如死。然后你会重新爱上自己,不会再觉得自己丑陋或幼稚。”
说完了这些指导意见他才把书放开。
客人注视着他。她震惊的表情告诉他,他击中了目标,触动到她了,而且几乎是正中靶心。
然后她把书扔在地上。
“你简直疯了!”她喃喃说道,转动鞋后跟,低头踉跄而去,穿过满是书籍的船腹,走到外面的堤岸上。
佩尔杜先生捡起“刺猬”,书脊跌落时被摔坏了。他只能把这本妙莉叶·芭贝里的小说卖给堤岸上的旧书商,换个一两欧元。人们会在那一箱箱的旧书里随意翻看。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她奋力穿过悠闲的人群,肩膀在套装下颤动。
她在哭。她哭泣着,那样子仿佛知道这场小闹剧不会将自己击倒,却因在这里遭到的不公待遇而深受伤害。她已然承受了一个残酷而沉重的打击,这还不够吗?这个可恶的卖书人真的需要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吗?
如果她会按自己的标准给心目中的白痴们从1到10打分,佩尔杜先生怀疑她一定会为他,这个“水上文学药房”的纸老虎白痴打出——12分。
他完全同意。他的突然爆发,他的专横语气,一定与前一天晚上、与那个房间有关。平时的他更为热情乐观。
通常他不会被客人的需求、侮辱或怪癖所扰,他把他们分为三类。第一类人把书籍视作他们幽闭的日常生活中唯一的一丝新鲜空气。他最喜欢这类客人。他们确信他会找出他们所需要的书,或者他们会吐露自己的软弱,比如:“小说里不能有山、直梯,或者山上和直梯中所见的景物,我恐高。”有的人会朝佩尔杜先生哼起儿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吼起儿歌:“呜呜,呜,嗒嗒嗒——你知道那首吗?”希望这位了不起的书舫老板会为他们记起这些,然后给他们一本萦绕着儿时旋律的书。大多数时候他的确知道和这些歌曲相匹配的书。曾几何时他也很喜欢唱歌。
第二类客人上船,纯粹是因为被书舫的名字所吸引:水上文学药房。书舫停泊在香榭丽舍港口,原名“露露”。这类客人是来买古怪的明信片的(诸如“读书杀死偏见”或“读书的人不撒谎——至少不会在读书时撒谎”),或是来买装在褐色药瓶里的迷你书,要不就是来拍照的。
相比第三类客人,第二类其实非常有趣。第三类客人认为自己是国王,却不幸全然没有王室的礼仪,不打招呼,也不看着佩尔杜,就用刚吃过炸薯条的油乎乎的手指把每本书都摸了个遍,还用责备的口吻向佩尔杜发问:“你难道不卖印着诗的邦迪创可贴吗?或者印着犯罪系列小说的厕纸?你怎么不进一些充气旅行枕头?书店药房应该有这个。”
佩尔杜的母亲,丽拉贝儿·伯尼尔,曾经的佩尔杜夫人,极力主张他卖外用酒精和弹力袜,皆因女人到了一定年纪,一坐下来读书就会感觉腿脚酸胀。
有时候他卖出的袜子比文学书还多。
他叹了口气。
为何这个情感脆弱的女人会这么想读《夜晚》?
好吧,读了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嗯,害处不大。
《世界报》盛赞这部小说和马克斯·佐丹为“反叛青年的新声”。女性杂志对这位“内心充满渴望的男孩”掀起了狂热报道,作者的照片比书的封面还大。在这些照片中,马克斯·佐丹往往看起来有些茫然。
茫然而受伤,佩尔杜想。
佐丹的处女作充斥着因畏惧自我受损,以敌意和玩世不恭的冷漠回应爱情的男性角色。一位评论家称赞《夜晚》是“新男性主义的宣言”。
佩尔杜则认为小说没那么狂妄自大。它只是一个初涉爱河的年轻男人,在不顾一切地探索自己的内心。年轻男人不明白为何他会完全失控、开始付出爱情,然后又谜一般地停止了。他无法确定他爱谁、谁又爱他,这段感情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以及所有缠绕其中的可怕变数,这让他心绪不宁。
爱情,是一位让男人恐惧的暴君,难怪男人在表现出男子气概时,迎接这位暴君的方式就是逃走。数百万的女人阅读此书,想要找出男人对她们如此冷酷的原因——为什么他们换了门锁,发条短信就说分手,和她们最好的朋友上床?所有一切只是为了对这个大独裁者嗤之以鼻:看,你抓不住我。不,抓住的绝不是我。
但这本书真的会带给这些女人丝毫安慰吗?
《夜晚》被译成29种文字,甚至卖到了比利时,门房罗莎丽特总爱强调这一点。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法国女人,她常说比利时人永远令人捉摸不透。
马克斯·佐丹7周前搬进了蒙特那得路27号,住在三楼格登博格家对面。那时他还没被任何粉丝追踪到。她们用情书、电话和各种山盟海誓追随着他。网上甚至还有个“《夜晚》论坛”,粉丝们在那儿交换信息、发表议论,话题包括他的前女友们(未知,最大的问题是:佐丹是不是处男?),他的怪癖(戴耳罩),还有他可能的住址(巴黎、安提贝斯和伦敦)。
佩尔杜在他的“水上文学药房”见到了相当一些《夜晚》的瘾君子。他们戴着耳罩登上书舫,哀求佩尔杜先生安排一场他们偶像的读书会。佩尔杜把这个建议告诉他的邻居,这个21岁的人脸如死灰。怯场吧?佩尔杜猜测。
在他看来,佐丹是一个逃避一切的年轻人,一个被迫被冠以作家之名的孩子——当然,对很多人来说,他还是个泄密者,出卖了男人纷乱情感的秘密。网上甚至有仇恨论坛,有些匿名发帖者把佐丹的小说撕烂,嘲弄它,并建议作者像小说主人公在意识到自己无法掌控爱情后所做的那样——从科西嘉岛的悬崖上纵身跳海。
《夜晚》最迷人之处在于作者对男性弱点的描写:他对男性内心世界的描写,比之前任何一位男性作家都要开诚布公。他践踏文学作品里每一个理想化的或为人所熟知的男性形象:“雄壮的男子汉”“情感上的侏儒”“精神错乱的老男人”以及“孤独的狼”。一本女权主义杂志刊登对佐丹处女作的评论,标题柔和,恰如其分:男人亦凡人。
佐丹的大胆让佩尔杜震动。然而他仍然觉得这本小说像某种西班牙冻汤,不停从碗边泼溅出来。它的作者也是如此感情上毫无抵御和防备能力。他是佩尔杜负片中的正片[2]。
佩尔杜不知道经历如此激烈的情感,还仍然能存活下去是什么感觉。
注释:
[1]《刺猬的优雅》:法国女作家妙莉叶·芭贝里的小说,曾被改编为电影。——编者注
[2]负片(Negative Print)和正片(Positive Print)都是摄影术语。负片的明暗与被摄景物相反,色彩也是被摄景物的补色,而正片的明暗色彩与被摄景物相同。这里形容佩尔杜和佐丹两个人完全不同。——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