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四月七日星期二
与编辑团队第一次会面。六个人,好像足够了。
西梅伊告诉过我,不必四处去做无益的调查,而要始终待在编辑部里,把各种事记录下来。为了解释我存在的理由,他如此开始了自己的讲话:“先生们,我们互相认识一下。这是科洛纳先生,他具有丰富的新闻从业经验,将和我并肩工作。所以,我们会称他为副主编。他的主要职责是修改你们所有人的稿件。你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为一份极左报纸工作是一回事,具有在一份比如说《阴沟之声报》工作的经历,又是另一回事。鉴于(你们也看到了)我们人手很少,此前一直负责丧讯的人,可能要撰写关于政府危机的社论。所以,我们需要对文章的风格进行统一。假设有人具有使用palingenesi(重生)这类生僻词的弱点,科洛纳就会告诉你们不能那样做,并且建议另外一个可以取代它的词汇。”
“一次深刻的道德重生(rinascita)。”我说。
“正是如此。假如为了定义一种戏剧性的形势,有人说:咱们位于气旋的中心,我想科洛纳先生就会提醒我们,根据所有的科学教科书,气旋中心是唯一平静之处,而气旋是在它周围生成的。”
“不,西梅伊先生,”我打断他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会说恰恰需要采用气旋中心这种说法,科学如何讲并不重要,读者也不明白。正是气旋中心这个词,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处于麻烦之中。报纸和电视已经使他们习惯了这种说法。”
“好极了,科洛纳先生。要使用读者的语汇,而不是知识分子的语言,他们会说‘注销旅行文件’。另外,我们的出版商好像说过,他那些电视台的观众平均年龄(我是说心理年龄)是十二岁。我们的读者并非如此,但总是要确定自己读者的年龄:他们应该有五十岁以上,是善良和诚实的资产阶级,遵守法律和秩序。但是,他们也渴望看到流言蜚语,以及对于各种形式的无秩序的揭露。我们的原则是,这些人并非那些所谓博览群书的读者,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家里甚至连一本书都没有。当然,必要的时候,也要谈论在全世界销售几百万册的伟大小说。我们的读者并不读书,但他们喜欢想象存在着行为古怪而又腰缠万贯的伟大艺术家,就好像他们永远都不会从近处看到一个长腿女明星,却希望知道她的所有秘密情事。咱们让其他人也自我介绍一下吧。每个人单独介绍。从唯一的一位女士或小姐(或者夫人)开始……”
“玛雅·弗雷西亚。女光棍、未婚,或者单身,随您怎么说。二十八岁,差一点就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但是,由于家庭原因,我不得不辍学。我与一份绯闻杂志合作了五年,不得已混迹演艺圈,以便嗅出谁与谁正在培养一种亲密的友谊,然后安排摄影师去蹲点。我经常需要说服一位歌手或演员,让他们编造自己与某人具有亲密友谊,然后带着他们连同狗仔一起约会。我的意思是手牵着手散步,甚至是偷偷一吻。开始的时候,我喜欢那个工作,但如今已经厌倦于编造谎言。”
“亲爱的,您为什么会同意加入我们的冒险呢?”
“我想,一份日报会谈些更加严肃的事情,我也有机会通过调查使大家认识我,而这些调查又与亲密友谊无关。我充满好奇心,而且认为自己是一名好侦探。”
她身材单薄,说起话来谨慎而又活泼。
“很好。您呢?”
“罗马诺·布拉加多齐奥……”
“是个奇怪的名字。您是哪里人?”
“您看,这就是我生命中最大的痛苦之一。在英语里,这个词好像有一个糟糕的意思,还好在其他语言里并没有。我爷爷是个弃婴。大家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姓氏是市政厅的职员编出来的。假如那人是个虐待狂,甚至可能给你起“操屄”之类的姓。在我爷爷这件事上,那位职员只是半个虐待狂,而且有点文化……至于我,我的专长是揭露丑闻,而且正好为我们这个出版商的一份杂志工作过,就是《事件背后》。不过,他没有雇用我,而是付钱买我的文章。”
至于另外四个人,坎布里亚一直在医院候诊室和警察局里过夜,以便获得最新的消息,比如谁被逮捕,或者谁在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车祸中丧生,但并没有闯出名堂;第一眼看上去,卢奇迪就令人无法信任,他合作过的出版物,任何人都没有听说过;帕拉提诺为那些刊登游戏和谜语的周刊干了很长时间;科斯坦扎在一些报纸做过印刷主管,但时下的报纸版面都很多,没有人能够在报纸付印之前把它通读一遍。现在,甚至大型报纸也会使用Simone de Beauvoire,Beaudelaire,或者Rooswelt这种写法,印刷主管变得越来越少见,就像古登堡的印刷机一样。这六位旅行的伙伴中,没有一个曾经有过激动人心的经历。这就像是《圣路易斯雷大桥》。西梅伊是如何挖到他们的,我不得而知。
介绍已毕,西梅伊对报纸的特点进行了描述。
“也就是说,我们要办一份日报。为什么叫做《明日报》?因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传统报纸都是在讲述昨天晚上的消息,所以它们才叫做《晚邮报》(Corriere della Sera),《标准晚报》(Evening Standard),或者《晚报》(Le Soir)。现如今,人们在晚上八点就可以看到当天的消息,所以,报纸总是在讲人们已经知道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报纸的销量越来越少。对于这些如同烂鱼般腥臭腐朽的消息,《明日报》只会进行适当的概括和回顾,一个小专栏就足够了,几分钟就可以读完。”
“那么,这份报纸应该讲些什么呢?”坎布里亚问。
“如今,一份日报的命运,就是要办成周刊的样子。我们会通过深度报道,外加调查,以及出乎意料的预测,来谈论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举个例子。下午四点的时候,有一颗炸弹爆炸。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从四点钟一直到半夜报纸付印之前,我们要挖出那么一个人,他针对可能的肇事者说了些仍然不为人知的事,而这些事就连警方都还不曾知晓;还要描绘出在未来几个星期里,这次爆炸可能引发的事件……”
布拉加多齐奥说:“但是,要想在八个小时内进行这样的调查,编辑部至少要有我们现在的十倍那么大,以及不计其数的关系和线人,或者,我不知道……”
“没错,等报社正式成立,就要有如此的规模。不过,在这一年里,我们只需要展现出创办这样一份报纸的可行性。它之所以可行,是因为一份试刊号可以选择它想要的日期,而且完全可以作为几个月以前,比如爆炸发生那一天报纸的样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已经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讲述的方式,要当作读者对此尚不知晓。这样,我们透露的所有消息就会显得新鲜,而且具有一种惊人的味道,我斗胆说,就像是神谕。我们可以对报纸的出资人说:假如《明日报》在昨天出版的话,就会是这个样子。明白吗?只要我们愿意,即使任何人都不曾投掷过炸弹,我们也可以就这个专题出一期报纸:就好像……”
“又或者,假如对我们有利的话,我们也可以自己去投这枚炸弹。”布拉加多齐奥冷笑着说。
“别说蠢话。”西梅伊警告他。接着,他好像重新思索了一下,然后说:“假如您真的要这么做,那也不要告诉我。”
开完会,我碰巧和布拉加多齐奥一同下楼。“我们不是之前就认识吧?”他问道。我觉得不认识,他说应该是这样的吧,表情中带着些许怀疑,然后立刻就用“你”来称呼我。在编辑部里,西梅伊刚刚确定要使用“您”来称呼,我通常也愿意保持距离,除非我们上过床。不过,很明显布拉加多齐奥是在强调我们是同事。我不愿意仅仅因为西梅伊把我介绍成副主编,或者什么类似的职位,就显得高高在上。另外,这个人令我好奇,而且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
布拉加多齐奥挽着我的胳膊,跟我说到他认识的一个地方去喝点什么,然后笑了笑。他嘴唇丰满,一对眼睛大得有点像牛眼。那种笑法让我觉得有点淫秽。他像冯·施特罗海姆一样是个秃头,后脑勺和脖子浑然一体。然而,那张面孔却酷似扮演神探科杰克的泰利·萨瓦拉斯。瞧,我总是在引用。
“那个玛雅还算漂亮,不是吗?”
我非常尴尬地坦白说,自己只是瞟了她一眼。我前面说过,自己总是离女人远远的。他冲着我耸了耸肩膀,说:“别装绅士,科洛纳。我看到了,你一直盯着她,只是自己没有觉察。要我说,这种女人对我们的胃口。事实上,只要对了路,所有女人都对我们的胃口。对于我的品味来说,她有点太瘦,甚至没有胸,不过总之也还可以。”
我们到了都灵街。走到教堂面前,他让我向右拐,踏进一条狭窄的小路。那里光线昏暗,有几扇门不知道已经关闭了多久,两旁也没有店铺,似乎荒废已久,整条街好像还散发着一股霉味。不过,这应该只是联觉吧,因为墙皮已经剥落,上面的雕刻也褪去了颜色。高处的一根管子里冒着烟,不知道从何而来,因为上面的窗户也是关闭着的,好像没有任何人居住。或许那根管子来自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的房子,而且,一条废弃的街道上烟雾缭绕,也并没有人会去在意。
“这里是巴聂拉街,米兰最狭窄的街道,尽管这里不像巴黎的猫钓鱼巷那样,两个人都几乎无法并排经过。它现在的名字是巴聂拉街,而之前唤作浴场窄街,因为这里有几处罗马时期的公共浴场。”
此时,街角出现了一个推着童车的女人。“她要么是粗心大意,要么消息不灵通,”布拉加多齐奥评论道,“如果我是女人,就不会从这里经过,尤其是天黑的时候。有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捅死你。假如是那样,对于这个小骚娘们来说就是糟蹋了,她是那种典型的愿意被水工操的小少妇。你看看后头,瞧瞧那屁股。这里发生过血案。在这些如今紧闭的房门后面,应该还有一些废弃的地窖,或者秘密通道。十九世纪的时候,有个叫安东尼奥·博吉亚的人,既无钱财,也无手艺。他以帮忙审查账目为借口,把一个会计引到地下室里,然后用斧子砍他。受害人侥幸保住性命,博吉亚也被逮捕了。他被判患有精神病,在疯人院里关了两年。但是,刚刚获得自由,他就重新开始猎取天真而富有的人,把他们引到他的地下室里,抢劫他们的钱财,然后将他们杀害,并就地掩埋。就像时下所说的,是一个连环杀手。不过,这是一个缺乏谨慎的连环杀手,因为他留下了与被害人之间交易的痕迹,最后被逮捕了。警方在地下室里挖掘出五六具尸体,博吉亚于是在卢多维卡门附近被吊死。他的大脑被送到了马焦雷医院的解剖室。那是龙勃罗梭生活的年代,他们在死者的颅骨和脸型上面找寻遗传性犯罪的征兆。后来,好像这颗头颅被葬在穆索科镇。不过,谁知道呢,这些通过科学研究发现的材料,会令各种神秘主义者和具有怪癖之人垂涎……时至今日,在这里还能听到有人回忆起博吉亚,就像是开膛手杰克时期的伦敦。夜里我不愿意从这里经过,但同时,它也吸引着我。我经常到这里来,有时候也把约会地点定在这里。”
走出巴聂拉街,我们来到了门塔纳广场。然后,布拉加多齐奥带着我走进莫里吉街。这条街也相当昏暗,不过有几家小商铺,一些房子的大门也很漂亮。我们来到一个开阔的场所,那里有一个宽敞的停车场,周围是一些废墟。“你看,”布拉加多齐奥对我说,“左边的那些废墟还是罗马时期的,但几乎没有人记得,米兰也曾经是罗马帝国的首都。所以,没有人去碰它们,任何人对此都不感兴趣。不过,停车场后面,依然是那些在上一次战争的空袭中被炸毁的房子。”
古代的废墟具有一种古老的宁静,它们已经与死亡达成了和解。而这些仅仅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它们的窗户如同忧伤的眼睛,目光空洞而又无法平静,就好像传染了狼疮。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尝试在这个地区盖房子,”布拉加多齐奥说,“或许是因为这里受到保护,又或者对于这里的所有者来说,停车场比盖房子出租更有收益。可是,为什么要保留轰炸的痕迹呢?这块空地比巴聂拉街更让我害怕。不过,这里很美,因为它会向我诉说战后米兰的模样。在这座城市里,能够令人回忆起它大约五十年以前模样的地方很少。这就是我希望找回的米兰,我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米兰。战争结束时,我只有九岁。有的时候,我好像还能在夜里听到炸弹的声音。不过,如今只剩下一些废墟。看看莫里吉街入口的地方,那座塔楼是十七世纪建的,连炸弹都没有把它炸倒。跟我来,它脚下那家小餐馆,从二十世纪初就在那里了。莫里吉餐馆。不要问我它的名字为什么比街道的名称多一个字母‘g’,应该是市政部门把路牌写错了。这家餐馆的历史更加悠久,所以它的名字应该是正确的。”
我们走进一处四面红墙的所在。天花板的墙皮已经剥落,上面悬着一盏古老的、铸铁做成的吊灯。柜台上放着一只鹿头,沿着墙壁摆放着几百瓶落满灰尘的葡萄酒;还有一些破旧的木头桌子(布拉加多齐奥对我说,晚餐时间未到,所以还没有铺桌布。过一会儿,他们会铺上红格子桌布。要想吃饭,就要去看那块小黑板上手写的菜谱,就像那些法国小餐馆一样)。餐桌边坐着一些学生,还有几个人看上去像传统的波希米亚人。他们留着长发,但并不像六八年那些人的风格,而像诗人,就是从前那些头戴宽边帽子,系着拉瓦利埃领带的人;还有一些喝高了的老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世纪初就光顾那里,还是新店主雇他们在那里充当群众演员。我们小口品尝着一个由奶酪、香肠和克洛纳塔肥肉组成的拼盘,喝了些梅洛干红葡萄酒。真的很好喝。
“很漂亮,不是吗?”布拉加多齐奥说,“就好像是在穿越。”
“但是,为什么这个本不应该存在的米兰这么吸引你呢?”
“我跟你说过,我希望看到在记忆中几乎消失了的米兰,那个我爷爷和我父亲生活过的米兰。”
他开始喝起酒来,眼睛里有泪光闪烁。他拿起一张餐巾纸,把酒杯留在古老的木头桌子上的圆形印迹擦掉。
“我家的故事很悲惨。就像人们说的那样,我爷爷在那个倒霉的政府里面身居要职。四月二十五号,当他企图溜到距离这里不远的卡普乔街时,一个游击队员认出了他。他们将他逮捕,然后枪毙了,就在那边拐角的地方。我父亲是后来才得到消息的。他忠于我爷爷的想法,于是在一九四三年加入了海军第十舰队。他们在萨罗共和国逮捕了他,然后押送到科尔塔诺的集中营关了一年。我父亲侥幸逃过一劫,因为他们并没有找到真正的罪证。而且,陶里亚蒂已经在一九四六年宣布全面停战。或许陶里亚蒂做得对,需要不惜一切代价恢复正常秩序。不过,我父亲背负着自己的过去,还有我爷爷的阴影。对于他来说,这个正常秩序就意味着找不到工作,只能靠我那作裁缝的母亲养活。就这样,他逐渐自暴自弃,开始喝酒。我只记得当他给我讲述自己那些纠缠不清的念头时,那张满是涨红的毛细血管的面孔,和惺忪的醉眼。我父亲没有试图为法西斯辩解(他已经没有了理想),但是他说,为了声讨法西斯,那些反法西斯者编造了很多可怕的故事。他不相信有六百万犹太人在集中营的毒气室里被杀害。我的意思是,我父亲并不属于至今还否认发生过大屠杀的那种人,但他也不相信解放者讲的故事。他对我说,那些证词都经过夸大。他读过某些幸存者的笔录,据说在一座集中营里,被杀者的衣服堆成了几座一百多米高的山。一百米?你能想象吗?他对我说,一百米高的一堆。由于衣服是像金字塔那样摞起来的,底部会比集中营还要大。”
“可是,他没有想到,假如谁见过什么恐怖的东西,回忆的时候就会使用夸张的手法。你在高速公路上见到车祸,就会说尸体躺在血泊中。你并不是想令人相信那摊血有科莫湖那么大,而仅仅是想说那里有很多血。你也设身处地为那些人想想,他们是在回忆发生在自己人生中最为悲惨的事情……”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不过,我父亲使我习惯于不要把消息当真金。报纸会说谎,历史学家会说谎,如今的电视也说谎。你没有看到吗,一年前海湾战争的时候,电视上播出了被沥青烧灼的鸬鹚在波斯湾里垂死挣扎的画面。之后有人辟谣说,在那个季节,海湾地区不可能有鸬鹚,那些画面是八年前两伊战争时拍摄的。又有人说,那些鸬鹚是从动物园里抓来的,然后被浇上了沥青。在讲述法西斯所犯的罪行时,他们应该也是这么做的。请注意,我并不是赞同我父亲或者我爷爷的那些想法,也不想否认犹太人被杀害的事实。而且,我最好的朋友里面也有几个是犹太人。想想吧。不过,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东西了。美国人登上月球了吗?照片也有可能是他们在一个工作室里面合成的。假如你观察一下登月之后宇航员们的影子,就会发现那并不可信。海湾战争确有其事吗,还是他们把早年的档案拿给我们看?我们生活在谎言当中。假如你知道他们在骗人,就应该生活在怀疑中。我怀疑,总是怀疑。我唯一能够找到证据的,就是这个几十年以前的米兰。当时的确发生过轰炸。不过,是英国人干的呢,还是美国人?”
“那么你父亲呢?”
“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他死于酒精中毒。长大之后,为了摆脱那些回忆,我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六八年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多岁,可还是留起了长发,穿着爱斯基摩人式的靴子和毛衣,加入了一个亲中国的团体。后来,我发现那些人中间可能混进了情报人员,并且在进行挑唆。于是,我努力成为一名记者,去发现各种阴谋。就这样,我避免了(我当时有一些危险的朋友)落入后来红色恐怖的圈套。我不再相信任何东西。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总有人躲在背后欺骗我们。”
“那么现在呢?”
“现在,假如这份报纸能够办成的话,或许我就找到了能够严肃对待我那些发现的地方……我正在调查一件事……除了在报纸上发表,我或许还能写一本书。不过,还是算了。等我把所有数据汇集起来,咱们再谈……只是我的动作要快,因为我需要钱。西梅伊付给咱们的钱已经不少了,但还不够。”
“为了生活?”
“不,是为了买辆车。当然,我要分期付款,不过分期付款也是要付钱的。再说,我立刻就需要这辆车,以便进行我的调查。”
“对不起,你说想用这个调查赚钱来买车,但又说需要汽车来进行调查?”
“要想对很多事实进行复原,我就需要到处走走,去看一些地方,采访一些人。没有车,而且还必须每天到报社来,我就不得不单纯凭借头脑,把记忆中的东西重新组织起来。这还不是唯一的问题。”
“那么,真正的问题又是什么呢?”
“你看,并非我犹豫不决,但要想知道如何去做,就要对所有数据进行整合。一个孤立的数据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而把所有数据汇集起来,就能够发现第一眼没有看到的东西。需要把重点放在他们试图向你隐瞒的东西上面。”
“你在说调查吗?”
“不,我是说选车。”
他用一个手指蘸了酒,然后像画画一样,在桌子上画出一连串的点。就像那些谜语期刊上一样,把这些点连在一起,一个形象就会显现出来。
“需要一辆速度快的车,而且要有一定档次。我当然不会买经济适用型的轿车。对于我来说,要么是四轮驱动,要么就放弃。我正在考虑买一辆十六气门涡轮增压的蓝旗亚Thema。它是最贵的几款轿车之一,大约需要六千万里拉。我可以试试。它的时速是二百三十五公里,起步加速需要七秒二。这几乎是最快的速度了。”
“价格太贵了。”
“不仅如此,还要去寻找他们向你隐藏的那个数据。那些汽车广告,它们要是不说谎,就是保持沉默。需要在专业杂志的技术图表里面,像抓跳蚤一样仔细搜寻,才能发现车身宽度是一百八十三厘米。”
“不漂亮吗?”
“你也许不会注意到,在各种广告里,他们都会标明车身的长度。当然,这对于停车很重要,还显得气派;但是,却很少会标出宽度。然而,假如你的车库很小,或者仅仅有一个更加窄小的车位,这一点至关重要,更不要说像个疯子一样转悠,以便找到一个缝隙钻进去。宽度是至关重要的。需要定位在宽度一百七十厘米以下的轿车。”
“我想,这种车是可以找到的吧。”
“当然,不过坐在一百七十厘米宽的车里面,你会觉得狭窄。要是有人坐在你身边,你的右胳膊肘就会没有足够的空间。另外,也不能享受宽敞的汽车所具有的各种舒适。那些汽车的变速挡旁边,有很多供右手使用的装置。”
“所以呢?”
“要注意仪表盘上的功能是不是足够丰富,方向盘上有没有各种控制装置,以便不需要使用右手边的那些仪器。所以,我选中了萨博900涡轮增压汽车,一百六十八厘米宽,最高时速达二百三十公里。这样价格就能降到五千万里拉。”
“这就是你想要买的车。”
“是。不过,他们只是在广告的某个小角落里,告诉你起步加速需要八秒五,但理想的时间是七秒,就像路虎220,四千万里拉,一百六十八厘米宽,最高时速二百三十五公里,起步加速时间六秒六,就像一辆赛车。”
“那么这才是你的定位……”
“不,因为在表格的最后,他们才告诉你汽车的高度是一百三十七厘米。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健硕的人来说,这辆车太矮了,几乎是一辆跑车,适合那些想做运动员的富二代,而蓝旗亚有一百四十三厘米高,萨博一百四十四厘米,你可以像绅士一样坐进去。不仅如此,假如你是一个富二代,就不会去看那些技术参数,因为它们就好像是药物上那些骗人的禁忌说明。它们的字体都很小,好让你注意不到这个事实,那就是假如服用了这些药物,你第二天就会死掉。路虎220的重量只有一千一百八十五公斤。这个重量很轻。假如你撞上一辆载重汽车,它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你撞得粉碎。要定位在重量更大的汽车上,而且还要有钢制的保险杠。我说的不是沃尔沃,因为它虽然结实得如同装甲车,但速度过于缓慢。至少也要像路虎820TI那样,价格大约五千万里拉,最高时速二百三十公里,重量一千四百二十公斤。”
“我想你应该已经放弃它了吧,因为……”我评论说。此时,我也成了偏执狂。
“因为它的起步加速时间是八秒二,像只乌龟,不会冲刺。就像奔驰C280,它的宽度应该是一百七十二厘米。撇开六千七百万的价格不谈,它的起步加速时间是八秒八。而且,他们还要求五个月后交货。这也是一个需要注意的数据,因为我跟你说过,其他车只需要两个月就可以交货,还有的可以立刻提车。为什么可以立刻提车?因为这些车没人要。不要相信这些。比如欧宝Calibra就可以立刻提车。十六气门,时速二百四十五公里,涡轮增压,起步加速时间六秒八,车宽一百六十八厘米,价格是五千万多一点。
“我觉得很好。”
“噢不,因为它的重量只有一千一百三十五公斤,太轻了,而且高度也只有一百三十二厘米,比其他所有款式都要差,是为了有钱而又矮小的顾客设计的。问题还不止于此。你还没有把后备厢算进去。蓝旗亚Thema十六气门车的后备厢是最大的,但它的宽度已经是一百七十五厘米。在那些比较狭窄的车型当中,我相中了Dedra 2.0 LX。它的后备厢宽敞,但它不仅起步加速需要九秒四,重量也只有一千二百公斤,时速二百一十公里。”
“所以呢?”
“所以,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的脑袋里本来就塞满了调查的事情,半夜醒了还要比较这些车型。”
“你都记在脑袋里了?”
“我制作了一些表格。麻烦的是,我把这些表格都记在了脑袋里,这令人无法忍受。我开始认为那些汽车的设计,就是为了让我无法购买。”
“这些仅仅是怀疑而已,你会不会太夸张了?”
“怀疑从来都不会夸张。怀疑,永远怀疑,这样你才能找到真相。难道不是说要这样去进行科学研究吗?”
“人们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
“无稽之谈,科学也一样说谎。瞧瞧冷融那件事就知道了。他们瞒了我们几个月,然后被发现是一个玩笑。”
“不过,他们的欺骗被发现了。”
“谁?五角大楼吗?他们或许是想掩盖什么令人尴尬之事。或许那些制造冷融的人说得有道理,是那些指责别人说谎的人在说谎。”
“假如事情发生在五角大楼和美国中央情报局,那样还可以理解,但你不会是想说所有汽车杂志都受到隐藏在暗处的,形形色色的情报机构的控制吧?”我试图将谈话拉回到常识上面来。
“是吗?”他苦笑着对我说,“那些杂志同样与美国伟大的工业联系在一起,还有石油七姊妹,也就是杀害马泰伊的那些人。这些事他们可能毫不关心,不过,他们同样也资助枪杀了我爷爷的游击队员。你看到吧,一切都是有联系的。”
此时,侍者们开始铺桌布,他们让我们明白,那个能仅仅喝两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从前,喝两杯酒可以一直待到夜里两点,”布拉加多齐奥叹息道,“可是现在,即使这里也瞄准了有钱的客人。或许有一天,这里会开一家闪烁着镭射灯的迪厅。咱们可说清楚了,这里的一切仍然真实,但已经弥漫出造假的臭味。想想看,他们跟我说,这家米兰饭馆的老板很久以前就换成了托斯卡纳人。我对托斯卡纳人没什么成见,他们可能也是些好人。不过,我记得小的时候,每当说起熟人的女儿嫁得不好时,我们的一个表兄就会含沙射影地说:‘要在佛罗伦萨以南建起一座城墙。’然后,我母亲就会说:‘在佛罗伦萨以南吗?是博洛尼亚以南!’”
等待付账的时候,布拉加多齐奥几乎是小声地对我说:“你能借我点钱吗?我两个月之内还给你。”
“我吗?可是我和你一样一文不名。”
“或许吧。我不知道西梅伊付你多少钱,也没有权利知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不管怎样,你会把自己的账付了,对吗?”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布拉加多齐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