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政治(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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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导言:对政治的思考(2)

让我们暂且把目光移离政治,来注意这样一个事实:人们谈到民主的时候,通常想到的不是它的政治意义,而是社会意义,是阿历克西·托克维尔所谓的条件的平等。我在本书中并未花大笔墨赞美现代西方世界坚持的各种形式的包容,这些包容若是看在我们祖先的眼中,会使他们瞠目结舌。我这样做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们的了不起有目共睹,不需要我来画蛇添足。有的社会以特别“民主”而自傲,因为它们没有谄上欺下的势利行为,或是商界或政府中有大批女性身居要职,或是成功吸纳了大批移民,或是减少了基于种族原因的经济和其他方面的不平等。它们的民主在于它们去除了许多过去普遍认为的天生优势,尤其是种族、出身与性别。把它们称为“社会民主”势必会造成困惑,因为时至今日,西欧的马克思主义及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政党一直自称社会民主党,而这里所说的民主却与资本主义和自由市场相契相合。如果不再根据种族、出身和性别来确定一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那么就只剩了一条标准,即此人对他人或整个社会的福祉所做的贡献。贡献的形式五花八门,从简单的体力劳动到名人给我们的生活带来的调剂补充,而得知每个人的贡献价值几何的最明显的方法就是看它在市场上的行情。当然,在任何社会中,这种价值实现起来都很不精确,市场更是缺点众多。尽管如此,现代自由民主国家的核心价值观是社会性,而非政治性的,此乃精辟之论。

本书的一个前提是,温故可以知新。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我是否相信太阳底下无新事?或稍退一步,同意修昔底德、马基雅维利以及许多其他人的观点,认为人性无论何时何地都始终如一,因此可以鉴古知今,预测未来?对此问题的回答是:“不完全如此。”政治学想努力理解的世界,在过去两个半世纪的几场革命中发生了巨变,本书最后1/5的部分就此进行了非常认真的讨论。在没有特别的次序,也不专门强调此一过程中相互联系的各方面中的某一个的前提下,可以看到,当今世界经过工业革命、人口革命、识字和通信革命,还有18世纪晚期以来的各场政治革命所创造的世界,在众多方面已是迥然有别于古代、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世界。最重要的分别在于人类技术能力的飙升。说白了,我们能够养活的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得多,我们能够杀死的人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多得多。

农业进步使人吃得更健康,粮食来源更可靠;清洁的饮水和高效的下水道系统意味着人患病概率的降低;医学昌明,以往的不治之症和致命之伤如今有了治疗的办法。同时,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显示了各国是多么高效地杀戮了彼此的几百万人民。不那么直白地说,我们的生产能力使我们的祖辈望尘莫及,这意味着我们除了生产有用的东西之外,还生产出了始料未及的副产品,即严重破坏环境的各种污染物。因为这一切都是在全球规模上发生的,所以现代政府要应付的问题就不仅浩繁复杂,远非前人所能想象,而且有可能造成前人同样无法想象的大规模破坏。因此,书的最后我对我们这个互通互联、日益拥挤的星球上的政治表示了担忧。人口也许不是决定性的因素,但应对有70多亿人口的地球的各种问题与确保二三十万人的城邦维持温饱、保卫家园、抗御敌人,并培育起使我们至今艳羡不已的丰富多彩的公民生活大不相同,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对政治的思考

许多人和我一样,穷其一生教授所谓的“政治思想”或“政治理论”,并就此著书立说。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关于什么是“政治理论”却各有各的看法。它并非历史,虽然它包括早已作古的思想家的思想;它不全是哲学,虽然它讨论死去和仍在世的思想家的论点;它不能算是社会学,虽然研究政治的作者在社会学方面通常的确比较幼稚。一位同事曾说,政治理论家是紧抱着20来本书钻牛角尖的人;我花了半个世纪钻研穆勒的《论自由》、霍布斯的《利维坦》等著作之后,感到20来本这个数字还太高了点儿。不同的政治理论家虽然在学术上各执己见,但都坚信不疑,跨越几个世纪与昔时的政治理论家及其同时代的人进行对话是有用的,尽管有时他们也因对话的艰难而感到气馁。他们希望任何感兴趣的人都来旁听并加入这样的对话,大家一起来听一听极乐世界[1]里的谈话,听不信人性本善的马基雅维利如何嘲笑苏格拉底的不谙世事,或杰斐逊如何承认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对美国的未来比他预见得更加准确。

这样做必然可能会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无法起来自辩的古人。企图和已经辞世的伟大思想家对话显然有这个危险,因为即使我们对他们思想的解释完全不着边际,他们也无法做出纠正。我非常钦佩以赛亚·伯林,写作本书时就是以他论述思想史的文章为榜样的;然而,读者读他的作品,有时会搞不清他讲的到底是孟德斯鸠的意见还是他自己的观点,或者马基雅维利是否真的致力于伯林所说的那些事业。20世纪初的哲学家兼历史学家R·G·科林伍德声称,解释历史需要重新思考过去的思想。伯林在他的著作中是这样做的,我在本书中也采取了这个办法。至于如何当心不要把我自己的观点强加到已经去世,无法自辩的人的头上,我只能说,我在写作的过程中一直牢记同行的不同意见。伯林的著作之所以如此生动鲜活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具有几乎是奇异的能力,能够抓住他笔下思想家的思路。企图了解古人的思想固然困难重重,想象和有血有肉的古人相遇的情形同样困难,甚至更加困难。然而,要想从多个角度看待我们的前辈,就必须冒此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