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4:从三岁到八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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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李治架空媚娘,权力中心转移(2)

媚娘也不多照应她们,而是与表姐燕妃挎着胳膊走在最前面,悄悄说着体己话——这对表姐妹年龄差距挺大,差了十五岁,需知燕妃的儿子李贞在太宗诸子中排行第八,比李治还年长一岁。但媚娘原本是太宗皇帝昭仪,现在却成了太宗皇帝儿媳,燕妃名义上算是庶母,这辈分真有些说不清了。

“时光荏苒,一切都变得太快。”媚娘由衷而叹。

“嗯。”燕妃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确实变得太快,遥想媚娘刚入宫时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小丫头,如今竟然成了堂堂国母,还与皇帝并肩执政,这等变化真是沧海桑田!

媚娘突然转过身,笑呵呵拉住表姐的双手:“参与封禅大典高兴吗?”那一刻她的神情便如昔日那个顽皮直率的小姑娘一般天真娇俏。

“高兴……”燕妃的回答有些迟缓——光荣是肯定的,充当祭地仪式的终献不仅是一时之荣耀,更表明她是仅次于皇后、天下第二高贵的女人。但是她总感觉不踏实,仿佛触摸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回想昔日先帝三次欲行封禅而不成,这个心愿竟叫她这个妃子圆了,不知李世民泉下有知作何感想。看来僭越之事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自己远远不及表妹有勇气。

但勇气往往意味着经历磨难,对女人而言更是如此,燕妃觉得似乎有必要劝劝这位打破无数规矩的妹妹:“媚儿,有些话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今日之富贵得来不易,阿姊有幸得你提携,不过……”

“我知道。”媚娘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打断道,“你操心你儿越王吧?但放宽心,莫说有我在中宫美言,就凭李贞的才学人品万岁也不会忽视,富贵恩荣是不会少的。你孙子李冲也不小了吧?过两年我让万岁也赏他个刺史,地方任你们挑。”

燕妃诧异地望着妹妹,显然这位大唐皇后的心灵已被权势侵占,给这么多好处,嘴堵得严严实实,燕妃还能说什么?只剩下谢恩的份儿了。忽而一阵响亮而放肆的笑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燕妃回头望去,只见是魏国夫人贺兰氏。

内外命妇皆随皇后参与祭地,贺兰也在其列。她既非嫔妃,也非公主,更不是公侯重臣的妻子,凑在这群女人之中着实尴尬。幸而她天性活泼,或者说是太天真,竟丝毫不以为然,封禅大典参加得有滋有味,面对众命妇毫无愧色,几天工夫便与众人打得火热。这会儿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的是千金公主和杨婕妤。

千金公主乃今上姑母,岁数也不轻了,但此人一直热衷于结交权贵,还三天两头往宫里跑,成天不是求这就是要那,想尽办法给自己家里捞好处,李治和媚娘念在她是长辈也颇多容让。如今贺兰与皇帝的关系已不是什么秘密,她自然不会忘记向这位宫中新宠大献殷勤:“夫人觉得这话可笑?莫看我如今这副身段比不得你,年轻时也风流过哩!当年我未出嫁之时偷偷溜到西市去逛,大街上一走,莫说少年郎,就是七十七、八十八的老翁也得回头望一眼,都丢了魂儿啊!”说着她款动臃肿的身躯,竟在路上乔模乔样扭起来。

“哈哈哈……”在场所有人都忍俊不禁,贺兰更是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杨婕妤忙跟着打趣道:“公主,您快别出丑了。我们贺兰夫人哪是你这副模样?瞧瞧这身段、这姿色,难怪……难怪万岁会喜欢。”她故意话说一半,引逗贺兰笑——这位杨氏乃杞王李上金之母,出身普通宫女,李治与她一夜风流便播下龙种,早在萧淑妃得势时就不受宠了,婕妤之位不过是一天天熬来的。之所以她儿子没似李素节那般被遣,一来因为李上金年纪尚小、资质平庸、胆小怯懦,二来也因为杨氏是极乖巧之人。一笔写不出俩杨字,虽同姓各宗,她却凭着自己的姓氏和皇后之母拉关系,常把荣国夫人哄得乐呵呵的,媚娘也就乐意放她一马。

杨婕妤的话并不为过,贺兰确实靓丽非凡,尤其今天她没有穿正式的礼服,而是红纱长裙、淡绿罗衫,外披一件雪白的狐腋裘,微微露出丰腴的双肩;头上随随便便斜梳一髻,插着点翠步摇,两颗珊瑚坠悬于左耳畔,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在宫殿长廊上一靠,笑颜妩媚、顾盼神飞,真是天生尤物无以复加——纵然武媚娘昔日风姿绰约时与她相比也远远不及!

“是是是。”千金公主掩口而笑,“魏国夫人姿色无双,老身哪里比得?咱们都要仰她福泽。对啦夫人,我那死了的驸马郑敬玄有个远房侄儿,听说在扬州当官犯了点儿错遭人弹劾,他家里人千里迢迢求到我这里,可我哪有这么大面子?您能否劝劝万岁,别撤……”

“行了吧!怎就左一个侄儿,右一个侄儿?您老不定又吃了人家多少贿赂呢!”杨婕妤一副打抱不平之态,抚着贺兰的肩膀道,“我瞧夫人这件衣服有些旧了,前几日益州进贡不少好锦缎,我也得了些,就送给夫人吧。虽说你不在乎这点儿东西,但好歹算我份心意,实在欣赏你这副人品……”

“那便谢谢婕妤啦!”贺兰虽说聪慧,毕竟是个未通多少世事的少女,被她们哄得乐不可支。

燕妃在远处冷眼旁观,觉得两人举动甚是肉麻,但凡皇帝眼前的红人,总少不了巴结逢迎;继而又想到表妹并非心宽之人,别人如此恭维贺兰,她会不会嫉妒?扭过头看媚娘,却见她满面微笑瞧着这一幕,并无丝毫愠色。

不知为何,燕妃心里越发不踏实——她的反应似乎太过平静了!

就这样看了许久,媚娘才提高声音插言道:“时辰不早了,宴席已备好,咱们边吃边聊吧。千金姑母,您可别惯坏了我这外甥女儿,她年纪还小,以后还望大家多照应呢!”说这话时她眉飞色舞,似乎真心为自己有这么个漂亮又得宠的外甥女感到骄傲。

宴会在飞香殿进行,富丽堂皇钟鸣鼎食,准备的菜蔬着实不少,但谁也没吃几口,只顾着说笑了。这种皇家女眷的团圆饭实在不多,今日一别还不知何年何月才重逢。这顿饭用了将近一个时辰,众命妇尽欢而散,媚娘差宦官询问李治那边的情况,回奏说皇帝临近午时才散朝,又在大殿为众位亲王、驸马设践行宴,大家兴致都很高,估计没一两个时辰散不了。媚娘呵呵一笑,立刻叫范云仙去那边挑几样精致细软的菜肴,准备给母亲送去——荣国夫人已八十六岁高龄,不但无病无灾,还很爱热闹,可这个岁数实在折腾不起。此番封禅媚娘本意是不带她来的,老人家非要跟着,结果到洛阳就累了,嚷着要歇息,连泰山都没去。李治便在洛阳又赐了一套宅院,让老人家在那儿休养,这样的聚会也不敢请她了,假使宫中有好的饮食便给她送去。

“贺兰……”媚娘叫住准备辞驾而去的外甥女,“今天我想亲自去老夫人那里,你陪着吧。”

“是。”去祖母家贺兰岂能不应?

两人简单收拾一下衣装,命宦官带着提盒,准备车驾出宫。可是刚出飞香殿,又见城阳公主候在阶下:“皇后陛下,臣妾向您辞行。”

“辞行?!”媚娘很意外——城阳跟别的命妇不一样,乃是今上的亲姐姐,随驾自长安而来,辞行去哪儿?

“我要去房州(今湖北房县)。”

“唉!”媚娘面露一丝愧色,“你还是放不开那件事啊……”城阳要离开事出有因,她崇信佛道,结交不少术士,其中包括长安西华观的道士郭行真。当初媚娘与李治闹矛盾,城阳宣称郭行真有种法术能使夫妻和睦,媚娘一时糊涂就将之召入宫中,犯了魇胜之忌,此事也正是废后闹剧的直接起因。事后李治“幡然悔悟”,上官仪、王伏胜固然当了替罪羊,但闹得满城风雨的魇胜事件也得有个说法,于是便拿穿针引线的城阳主公作法。不过文德皇后膝下七个子女,李承乾、李泰、长乐公主、晋阳公主、新城公主皆已离世,李治实在不忍对仅存的一个姐姐下手了,况且当时城阳还身怀有孕,于是驸马薛瓘代为受过,贬为房州刺史。媚娘知道此案的起因在自己身上,不免对城阳怀有几分愧疚。

城阳不叫她为难,解释道:“臣妾交引术士入宫是实,并不觉得有何委屈,只是思念驸马了。这次封禅重逢,索性跟他一起走,娘娘不必多心。”

“何必呢?万岁舍不得你。”

“我知道,可驸马身边也少不得我,此去好歹能夫妻团圆。”

“我劝万岁把薛驸马留下。”媚娘竭力挽留。

“娘娘好意臣妾心领,他刚到那边一年,又赶来封禅,总共没坐两天衙府,连点儿像样的政绩也没有,怎好急急忙忙召回?再过几年吧,我在长安也住腻了,出去看看外面的名山大川也好。其实我本就想和他一起去,只是身子不便,如今绍儿平安降生,我也可放心离开了。”她新生下的儿子取名薛绍,是她与薛瓘的第三子。

“既然你去意已决……好吧,那就再过几年,我一定记得把你们召回来。”媚娘无可奈何只得应允,“你跟万岁说了没?”

“驸马已请奏,若无他事明日我们便启程。”城阳施礼而别,可走出几步又突然转回,“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娘娘。我那绍儿尚在襁褓带走不便,只能留在京中,望娘娘多加照顾,我定在佛前日日诵经念二圣恩德。”

媚娘满口应承,当即令范云仙记下,回京后将薛绍接进宫抚养,她望着城阳远去的背影嗟叹一阵,随即带着贺兰出宫。

三、贺兰之死

杨夫人的新宅在教义坊,坐落于皇宫以南,过了天津桥再走两步就到了,而且此坊紧邻洛阳西城墙,冬暖夏凉格外僻静,正适合年迈之人休养。媚娘硬拉着贺兰同乘凤辇,前有侍卫开道,范云仙和一干拎着食盒的小使紧紧相随。出宫门只片刻工夫便至杨府,却见本该十分清静的府门前围了不少人,竟也有许多仆从捧着食盒候在道边。

“咦?那是什么人?”贺兰性子爽快,也不顾身在金根车之上,竟拨开车帘往外张望。

“哼!”媚娘冷冷一笑,“恐怕是惟良、怀运他们吧。”其实她早已听说是怎么回事——当初武惟良不知天高地厚,在家宴上顶撞杨氏被贬为始州(今四川剑阁)刺史,在那穷山恶水间吃了几年苦头终于学乖了,这一次参加封禅千方百计讨好媚娘,想调回京城。无奈媚娘总不给他机会,他便转而向杨夫人示好,与弟弟淄州刺史武怀运轮番来给杨夫人送好吃的。怎奈杨氏根本不容他们进门,他们兄弟倒也拉得下脸来,每天中午都送一次,进不去也要在外耗个把时辰,只盼着能以诚感人。

这会儿皇后驾到,惟良、怀运岂能放过机会?不顾亲卫呵斥拥到车前,大礼参拜:“臣叩见皇后,恭祝皇后凤体康健永享仙福。”如今他们再不敢以皇后堂兄自居了。

媚娘由宦官搀扶着下车,不阴不阳道:“这不是两位武大人吗?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贵客踏贱地,我母女蓬荜生辉啊!”贺兰在后面听了,呵呵直笑。

武惟良几度请见皆不允,眼瞅着辞驾之日已至,再不哄好媚娘就得回始州了,此一去又不知猴年马月才有机会见驾,实在憋不住,索性直言道:“臣等乡土愚人素来无状,旧日曾慢待娘娘,自知有过。还望娘娘不计旧恶,开开恩吧!”

媚娘挖苦归挖苦,今天却似乎很好说话,转而叹道:“唉!过去的事不必再提,本宫才没兴趣跟你们斤斤计较呢。只是母亲一直不肯原谅你们,我也不便拂逆她老人家之意,才把你在偏远之地晾了这么多年。你们既诚心求我,那我也劝你们几句,讨好我没用,有工夫去哄老夫人吧。”

武怀运苦笑着接过话茬:“我们何尝不想见老夫人一面?可天天吃闭门羹,精心准备的珍馐之物她也不要,我们实在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到底是娘娘面子重,恳请您替我兄弟美言几句。”

“是啊是啊,娘娘就帮我们兄弟一次吧,我等感恩不尽。”惟良连连叩首。

媚娘沉默片刻,继而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罢了罢了,若观你等昔日所作所为,就是跪死我也不管。但好歹咱都姓武,图个耳根清静,我就帮你们一次,成与不成可不保。”

“是是是,娘娘肯垂怜已是天大恩情。”惟良边说边招呼仆从把食盒都献上来。

媚娘略扫一眼便笑了:“就算老夫人是大肚佛,也吃不下这许多啊!我也带来许多宫中的东西,谁在乎你们的?只要有一样表表心意就行,我也好替你们说话,她老人家还未必真用呢!”回头唤贺兰,“你去随便挑一样吧,选你喜欢的便可。”

惟良不敢怠慢,令仆人把盒子都打开,跪在地上捧着让贺兰选。贺兰大模大样转了一圈,最后指着一样菜道:“这倒是合我口味。”

“就是它吧。”媚娘轻轻瞥了范云仙一眼。范云仙会意,并不叫底下人动手,亲自过去接了那食盒,紧紧抱在怀里!

惟良、怀运两人赶忙千恩万谢。

“行啊!你们回去等消息吧。”媚娘大包大揽道,“若老夫人消了气,明日我便知会宰相。”

惟良、怀运兀自在后叩谢不止:“谢娘娘成全,臣等阖家富贵就全托庇于娘娘啦!”

“静候佳音吧,本宫必定成全你们。”媚娘微笑着抛下这句话,带着贺兰头也不回地迈入府门。

她们来得挺凑巧,杨氏昨晚失眠,在佛前念了半宿《法华经》,临晨才入睡,天光大亮仆人们也不敢惊动,直至这会儿刚起来,正叫婢女梳头呢。媚娘忙要过梳子亲自给母亲弄,贺兰也端水伺候。

“敏之怎没来?”杨夫人开口就是外孙。

媚娘道:“他随侍万岁身边,怎好说来就来?”

杨夫人又指指贺兰,絮絮叨叨:“我这辈子是火中生莲,操不完的心,忙完这个忙那个,如今好歹他们兄妹有了着落,我总算是无欲无求、四大皆空,就算此时闭眼也了无牵挂。”

“瞧您说的,您还有享不尽的福呢。”

“是啊!昨儿半夜诵经,正读到须菩提、目犍连请教经义那段,我这眼前恍恍惚惚就觉得佛像说话了,佛祖说念我一辈子吃斋念佛,定会赐个好寿数,年逾九旬无病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