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打电话给埃尔姆斯说:“我找到一位反抗型的被试。他满口全是当年参战时的英勇表现,和怎样让该死的敌人束手就擒。他并未坚持原则,反而为米尔格拉姆的把戏保密。”埃尔姆斯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疲惫,他说:“一个人在某种情境下表现某种行为,在其他情境下未必会有相同的反应。”我请教其他几位社会心理学家,他们见解相同,只是用词较为专业:“行为缺乏跨情境一致性”(cross situational consistency)。罗斯说:“查芬的例子证明,人格无法决定行为,情境才是关键。”
但这种论点仍不够明确。人类置身各式各样的环境,反应也随之变化,无从预料。因此认为查芬在某种情境中抗拒权威,在其他情境则服从权威的这种过度简化的说法,是毫无说服力的。若只依据个案做结论,则查芬的例子并不能证明反抗或服从与人格特质无关。充其量只能说,被试在实验情境里的行为反应,不能用以预测其他情境中的行为反应。实验与现实,完全是两回事。
这就涉及了心理学所谓的外在效度(external validity)。换言之,即实验结果能否类推、适用于其他情境。这也点出实验心理学面临的严重问题:若实验成果无法推论到实验室外的情境,则实验举证有何意义?假设科学家发现一种疗效惊人的抗生素,但只对剩下一个睾丸的老鼠有效,且鼠笼必须完全无菌。这项实验因为缺乏外在效度,所以无法适用于人类。多数男性有两个睾丸,且生活环境通常不会完全无菌。
米尔格拉姆的实验始终因其外在效度的问题而饱受质疑。历来皆有人批评其实验设计与现实不符,以及被试所处的情境和现实生活中的冲突截然不同,所以实验呈现的人性挣扎与抉择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你我身边。当时实验结果引起大众热烈讨论,《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也加以报道:“65%的被试盲目服从,施予折磨。”美国广播公司(ABC)还据此制作电影《第10级》(The Tenth Level),片名是指电击强度。
尽管如此,心理学界却持怀疑态度。米克森(Bernie Mixon)主张,米尔格拉姆研究的未必是服从,也许是信赖,因为被试相信主试不会心怀不轨,所以才会听命,持续电击到实验结束。也有人质疑这种说法。有人抨击米尔格拉姆设计的实验情境犹如戏剧表演,实验结果无法充分反映多数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作为。费心安排的实验情境顿时成了只有自己才懂的戏码,米尔格拉姆环顾精心设计的一切,喃喃自语:“我们怎么会这么聪明!”为《格兰塔》(Granta)撰稿报道该实验的社会心理学家帕克(Ian Parker)认为,这项实验充其量只是一出悲喜交集的戏剧。知名学者琼斯(Edward E.Jones)也持相似的看法。米尔格拉姆曾将第一篇有关服从的论文投稿至他担任主编的学术期刊,却遭到退稿,原因是“该论文仅让人对实验情境之影响深感惊讶,却未能提出实质结论说明服从权威的心理”。
许多人毫不留情地抨击米尔格拉姆,其中首推德裔美籍政治学者戈德哈根(Daniel Jonah Goldhagen),他曾任哈佛大学教授,著有《希特勒的志愿行刑者》(Hitler’s Willing Executioners:Ordinary Germans and the Holocaust)。对于米尔格拉姆的服从实验,戈德哈根不仅强烈质疑特定实验情境能否推论到其他情境,而且也不认为相关结论足以解释为何会发生大屠杀。戈德哈根表示:“米尔格拉姆对于大屠杀的解释是目前已知最为误谬的推论。一般人无时不在反抗威权,政府说这样,我们就要那样。即使是生病就医,一般人尽管认定医生建议出于善意,但也会不遵照医嘱。此外,在米尔格拉姆的实验情境中,被试没有时间反思自己当下的行为,这与现实情况不符。现实世界里的纳粹军官,白天屠杀犹太人,晚上陪伴家人。在现实世界里,人有许多改变自己行为的机会。如果有机会却不改变,那么就不是畏惧权威了,而是自由意志的选择。米尔格拉姆的实验并未说明哪些因素会影响选择。”
对米尔格拉姆的批评不胜枚举,这些只占一小部分。这些批评一方面让米尔格拉姆相当难堪,另一方面也让他乐在其中。他成了关注的焦点,学者专家们绞尽脑汁揣测他高深莫测的用心,剖析其实验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