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望中涅槃
彼得死后一周,徐志摩到达柏林。当时已经开始追求陆小曼的徐志摩看到了丧子后悲痛憔悴的张幼仪,他给陆小曼的信上,破天荒地夸奖了她:“她今天挂着两行泪等我,好不凄惨……幼仪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她现在真的什么也不怕……”
张幼仪说过:“在去德国之前,我什么都怕,在德国之后,我无所畏惧。”
在德国时,对于追求自己的男人,张幼仪这样回应:“我还不想结婚。”她这样说的原因是:“四哥写信告诉我,为了留住张家的颜面,我在未来五年里,都不能叫别人看见我和某个男人同进同出,要不别人会以为徐志摩和我离婚是因为我不守妇道。”
许多方面,旧社会对于女人尤其不宽容。那时候,只要有钱有权,男人可以随心所欲三妻四妾,但女人却不得不遵守三从四德,有时哪怕你明明遵守得很好了,夫家一个不高兴,说休便休了。
也许就算张家没有这个要求,张幼仪也没法很快地开始一段爱情和婚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与徐志摩的离异,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第一例离婚案,这给她心灵留下的阴影和心理背负的压力无疑都是巨大的。
1926年,张幼仪在八弟张禹九的安排下回国。徐家父母觉得儿子对不住她,十分替这个曾经的儿媳妇心痛和不平,于是认她为干女儿,给她专门在家留了一个房间,并且徐家家产也有她的一份。在徐家的几年,张幼仪这个儿媳妇,算是做到极致了,能让公公婆婆如此疼惜如此看重,她势必是比一般女子还要会做人。这一点,陆小曼与之相比简直天差地别。也无怪后来徐家二老抛下儿子,来与张幼仪共同生活了。
1927年年初,张幼仪母亲去世,她带着儿子阿欢回上海奔丧,并定居于此。张幼仪先是任教于东吴大学(现苏州大学的前身),教授德语。之后因四哥张嘉璈的介绍,出任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
银行副总裁,听着是个光鲜的好职位,可当时在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没有一个人愿意管这堆烂摊子,因为银行借出的钱大多已经成了要不回来的死账、烂账,急需大量的资金补充。然而,这个烂摊子却被张幼仪奇迹般地救活了。
此后,她的人生一路都在创造辉煌,不仅在金融业成绩突出,在股市里也赚了不少,还拿出一部分钱给徐家父母盖了一处住宅,而对她视如己出的徐父也将在上海的一处豪宅送给了她。
似乎无论做什么行业,她都能掌握得游刃有余。能做到这样优秀,不仅仅是因为天资过人,以往痛苦不堪的经历,也一定影响并督促了她的惊人成长。成长带来的蜕变,如蝴蝶破茧,如浴火重生,必然要经过漫长的等待与煎熬,但熬过去了,即便暂时没有等到更好的未来,你也将收获一个更优秀更强大的自己。
张幼仪在上海与人合开的云裳时装公司,引领了当时整个上海滩的时尚潮流。我常揣测,她为什么要开一家时装公司?或许是机缘巧合,想开便开,又或许,是因为曾经徐志摩的那一句“乡下土包子”,和曾经一到法国便被他认为土气带去买时装的经历。
嫌弃,是一种变相的侮辱,甚至比直接侮辱更为伤人。张幼仪令人钦佩的是,她从未因为被嫌弃而自怨自艾。
怨妇,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之一。
张幼仪没有选择做怨妇,而是找到了一个出口,把徐志摩给的嫌弃、冷漠、薄情,统统化为她奋斗拼搏的动力。他嫌她文化不高,离婚后她便在德国学习了幼儿教育;他嫌她不够时尚,离婚后她便自己创办了上海最顶尖时尚潮流地之一的服装公司。她在遭受嫌弃时,没有一味埋怨,而是通过别人的嫌弃,看到了自己的短板,发现哪里不够好便尽力去弥补。
有时我不免想,徐志摩亦是不会惜福之人,张幼仪这般聪慧,一点就通,若是安安心心与她生活,慢慢引导她变得更为浪漫文艺,也一定会拥有十二万分的幸福人生。奈何有些人天生就不是一对,做不成爱人,做朋友倒更合适。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苦闷的时候也会给她写信。他们的关系,在离婚后反而缓解了许多。
1931年11月18日,也就是徐志摩飞机失事的前一天,张幼仪最后一次在云裳服装店里见到了他。他到店里问询替他做衬衫之事,张幼仪听他和八弟张禹九闲聊才知道,他此番过来是因为家里经济困窘。自从定居上海,为满足陆小曼的巨额开销,徐志摩不得不在北京大学英文系和北平一所女子大学授课赚钱,仅1931年春夏期间,他南北往返竟多达八次。
徐志摩这一生,爱过的女人都让他心痛、苦累,独张幼仪一个,他不爱,却最让他省心。两人在一起时,她将他和他的家庭照顾得妥帖,不在一起时,徐家二老投奔张幼仪,她仍当他们是亲生父母供养照顾。
浪漫之人或许都爱“折腾”,徐志摩和陆小曼都如是,剪不断,理还乱。张幼仪却最干脆,离婚后将心力都投入到事业中,人生再无后顾之忧。
徐志摩去世当晚,睡到半夜的张幼仪被佣人的敲门声吵醒,佣人说大门外有一位中国银行的先生要见她。到了饭厅,张幼仪请那位先生入座,接过电报,看到了徐志摩飞机失事丧生济南的消息。后来才知道,徐志摩赶去北平,是要参加林徽因的一场建筑艺术演讲会。
那位先生告诉她,陆小曼不相信这个消息,拒绝认领徐志摩的尸体。
死讯来得太过突然和沉痛,陆小曼不是不相信,她只是不愿相信,不敢相信。相比而言,张幼仪十分坚强镇静,她让八弟带着儿子阿欢前去认领了他的遗体,自己留在家中安抚徐父,主持丧事。这个给过她太多伤害和苦楚的男人永远地离开后,她在葬礼上为他献上了这样一副挽联:
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云遂失路;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短短二十四个字,她的痛惜哀婉,字字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