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山寺 尤凤伟(4)
孙处说对不起,这个我们有纪律,不能讲。
孙处站起身,向宋宝琦伸出手,说务必请秘书长理解。
他不能理解,明明没有干系的事,别人就是认定你有干系,不是撞见鬼了吗?
谈了,他也如实做了回答,他觉得事情已到此为止,事实却不是这样。中间只隔了一天,孙处和小丁再次登门。
这回是在市府小会议室。
落座后孙处对再次打扰表示歉意,希望对他们的工作继续予以支持。
他轻松说:没问题。心里却想:他们不依不饶,一定是以为我有问题不讲。凭什么这样不相信我?
孙处说我们接着上回谈,你说尚增人同志请您去丹普寺院上香,前后是怎样一个过程?
怎么问起这档子事?不搭界嘛。便说年前,大约小年后一两天,尚增人打来电话,说这几年寺院极红火,香客蜂拥而至,拜佛许愿据说很灵,问我想不想去,去的话他提前安排。因我爱人和小孩儿要去兰州岳母家过年,只剩我一人在家,也无聊,就答应去。初一日出前赶到,尚增人带我们一行上山,又由寺院大法师引带敬香、敲钟,中午尚增人陪着吃了一餐饭,便回来了。简单说就这么个过程,还需要详细说吗?
孙处说已经很详细了,不过有一点想和秘书长拤对一下,尚增人有没有讲相关费用一事呢?
费用?什么费用?
孙处看着他:香火啊。
啊,这个尚增人没讲。
秘书长没想到会有一个费用问题?
当时没想到,只想是由一把手安排的,一切不成问题。
是这样,应该是这样。但佛事不同于其他,要虔诚,官再大,香火钱不敢不付。
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过来,硬把他往尚增人的事上拢,症结原来在这笔香火费上啊。其实他不是没听说过关于官员进香拜佛的一些事,只是脑子一根筋,觉得三头六臂的尚增人能把他地面上的所有事摆平,用不着自己多操心。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他诚恳地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要是提前想到,我肯定会自己付。
孙处说:这个我们完全相信,问题是即使秘书长想付也未见得事先能准备那么个数目啊。
他脱口问句:多少?
孙处不想卖关子,说十万。
他不吭声了。十沓红色百元大钞在眼前悬浮,像一把火在烤。他感觉额头泌汗了。
小丁友好地起座为他添了茶水,说句喝点儿水。
他渐渐缓过劲儿来。望着孙处问道:这十万是尚增人付的吗?
孙处摇了摇头。
那是谁?他问。
一私企老板。
尚增人说的?他问。
是。孙处如实回答。
他终于明白,在让官这件事情上,尚确是按“大恩”谢了自己,以这种“形而上”的方式。
他问尚还说什么了?
与秘书长相关的,就这些。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其实孙处已经向他透露了本不该透露的话,其善意应该心领了。同时,他也知道事情不会止于此,不管什么人付了钱,都是与他有关联的。尚增人讲出来,自是想撇清自己,找出个“相关人”替自己担当这一块儿,减轻一些罪责,对此他也能理解,现时的人对许多乌七八糟的事都能理解,见怪不怪也是一种修行啊。
他发现孙处又在盯着茶杯看。他忽然明白,孙极力避免与自己对视,是因他自知眼光里有一种难掩的职业性严酷,便努力避免以此冒犯自己这个“市领导”。他同样领情。
他试探问:纪检部门欲怎样定性这十万块钱呢?
孙处稍稍抬下头,眨着眼说:这个领导让我们先听听秘书长的说法。
我?
对。
他说:实事求是讲,我不认为这笔钱应该算在我名下。
孙处不接话,只转头看了小丁,小丁低头在记。
他继续:一,我不知道要花这么多钱;二,钱的来龙去脉我一无所知。
孙处低着头说:按说秘书长应当知道做这种高端法事的行情,十万也是优惠了的。
他问不优惠能有多少?
孙处说三十万五十万都是在谱的事。
他说这行情我确实是不晓得的,而问题的根本之处是我并没见着钱。
孙处说是没见着,但钱是为你花出去了,你是受益人哪。
受益人?精神受益人?他似乎是自言自语。
也可以这么讲,物质是可以转换为精神的。那就是转换成本。
噢,上升到哲学层面了,很深奥啊。他不无讥讽地说。
孙处说:哲学也谈不上,可从法律层面上看,事情还是很明显的。
请讲。
孙处尽量从眼里透出和善,说:尚增人授意老板买单,属索贿性质;那老板肯于付钱,属于行贿性质;而落到秘书长身上,则属于贿赂对象了。
他觉出孙绵里藏针的毒辣,一定要把他栽进去,便质问道:那么收款的寺院该怎样认定?
孙处说:寺院属正常佛事活动,功德箱里面的钱是善男信女自动放进去的,不是非法所得。
对这一点,他无话可说。
孙处歉意地笑笑,说秘书长别误会啊,我们只是想大面上把事情捋一捋,这样对秘书长也有益处啊。
阴阳怪气。他想。这些人你就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既然要把事捋一捋,就不妨一捋到底,落得个心里清爽,便眼盯着孙处问:你们纪检是不是已有定论,这十万块钱是我的受贿款项?
孙处沉默,良久方说:对秘书长说句真心话,这个我不知道,最后由领导来定。
这次谈话到此结束,双方都悻悻的,勉强握了下手。
接下来的日子宋宝琦就很不好过了,可谓度日如年。他左思右想,也无法推断事情会朝哪个方向发展。他不大相信自己会彻底翻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十万块钱强栽到自己身上很“狗血”,可他又深知官场的事向来难测,事说大便大说小便小,只看握权把子的怀哪种心思。另一个让他隐忧的因素今年是他的本命年,这道无形的阴影一直印在心里面。当初答应去丹普进香也与此有关,希望能保佑自己迈过这道坎儿。而结果适得其反,惹出这番事来。想想只怪自己借花献佛心不诚。有时他也事后诸葛瞎寻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书记一职让给尚,自己留下干一届,再回大市说不定能干上副书记或副市长。呵呵,他晓得事到如今想这些已经晚三春……他不由得又想到那个关于船与海的典故,觉得人生是耶非耶真他妈妈的很悖论,难说难道。
他联系不上李为,李为也不联络他,不晓得是怕惹麻烦,还是本身已经有了麻烦。特殊时期,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他也思谋着从顶头上司李市长那里套点儿口风,又担心不慎出错,偷鸡不成蚀把米,便作罢。
一把刀始终悬在头顶,又不知啥时落下,心神不宁,烦躁不安,抑郁的各种症候亦渐次显现,感觉像到了世界末日。
这天是周六,安安的学校有活动,临出门安排他买鲜奶,说小铺里的不保险,要去大超市。近期的事情他没和安安讲,这人看似很有章程,其实心理承受力很差,知道了会比自己更焦虑。
超市离家不远,步行十分钟便到。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中间穿行,忽听有人呼了声“秘书长”,旋即一个同样推购物车的秀气女子笑盈盈站在面前,他稍稍一愣,认出是与孙处一道与自己谈了两次话的小丁。他高兴地与小丁打了招呼,除了寒暄,偶然相逢的两人似乎也没多少话可说,便客气地挥手再见。而没过多久,小丁又转回,伸手递给他一张字条,说句秘书长要有事就联系我。他笑着点点头,顺手把字条塞进口袋里,没多想。
回到家,放下东西,又习惯地把零钱掏出来放进门边的一个纸盒里,这时看见混在其中的小丁给他的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字条,他的心倏地一动,意识到小丁这一举动似有某种深意。再联想到谈话过程小丁投向他关切而友好的眼光,心想莫非她是暗示自己,想知道案子的内情她可以……对,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自古有云“朝中有人好做官”,她就是“朝中”人,知道朝中内幕。
想好了,便不再迟疑,给小丁拨了手机。小丁平静地问句是秘书长吗?他说是我是我。小丁说有事请讲吧。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讲起,而怎么讲又都显得唐突。小丁不吱声,等着。他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问:小丁,那事,有什么进展吗?小丁说那事啊Pass了。没事了?Yeah,为什么……小丁笑笑,问句难道秘书长不希望是这个结果?他赶紧说:不是,不是,只是……小丁说秘书长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怎样想,这事有些超乎常规,程序走到上面,上面集体无语。他说怎么会……小丁说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这事佛是一方事主,哪个愿多事,惹佛不高兴啊?啊!啊!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层,可仔细一想,也确在情理之中。
当他要向小丁真诚道谢时,小丁已挂机。即便如此,他还是由衷道句:谢谢你啊,小丁!
满天阴霾一扫而空。生活重新美好。忍不住又给李为拟了条短信:我请你,还在“涛声依旧”……想想似觉不妥,便作罢。
又过了几天,他接张梅一短信:宋哥,对你讲,上回在丹普寺院许的愿,已经灵验,非常非常感谢你呀。我想在国庆长假期间再南下去金山寺上香,你可愿同往?
他满身发起热来,不待细想,便打出三个字:没问题。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