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山寺 尤凤伟(3)
上午,李市长听财税口汇报,讲起来后他退出小会议室,本想直接去财务处找张梅,想想觉得不宜太郑重,就回自己办公室用座机拨过去,张梅听出是他,立刻用欢快的语调说句领导有什么指示,请下达。他笑一声,说没指示。觉得心跳得有些急,便定了定,又说小张不好意思呀。张梅说领导有事只管讲,一定照办。他又笑笑说:小张,你记得年初一从丹普回来,我送你一个笔筒吗?张梅笑说记得记得,领导的“恩典”怎能忘怀呢?他说瞎说瞎说,那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算啥个“恩典”。他不等张梅接话,紧接问道小张那个笔筒你开始用了吗?张梅说还没有,领导让我练书法,我真想练,可这段时间老爸的身体欠佳,老跑医院……说到这儿张梅大概反应过味儿来,问句领导是不是要……他赶紧打断张梅的话,说小张是这么回事,我老弟那天来电话,说要练书法,让我给弄套文房四宝,别的都有,就少个笔筒,所以……张梅在那边嘻嘻笑,说这么大的领导还“翻小肠”啊,行啊,还给你就是了。他跟着张梅笑,说给了东西再要回来,是不像话,不过,我保证再送你一套上佳的。张梅说行是行,不过要罚。他问怎么罚?张梅说再去丹普还要带上我啊。他大包大揽:一定一定,没问题。
稳妥起见,他借口事急让司机小邹拉着张梅回家取。
不多会儿,小邹把笔筒送到他的办公室,放到茶几上。他显出不经意的样子瞅一眼,像看个无足轻重的物品,心却加速了跳动。啊!哪里是无足轻重,是举足轻重啊!
门在小邹身后刚刚关闭,他便弹簧样从沙发椅上弹起,三步两步奔到茶几旁,哆嗦着手从塑料袋里把笔筒掏出来,入眼的是考究庄重的厚纸壳外包装,上面印着一只圆柱形青花瓷笔筒,笔筒上印着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手书。他不深究,只一眼带过,便着手查验是否有被拆启过的迹象,反复端详了一阵,未发现有异常,便着手打开顶盖,把笔筒从里面拿出来,在这一过程中答案已经彰显:笔筒是空的,一无他物。开始,他怔了怔,待完全认定眼前的事实,他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如同卸下一副千斤重担。
上苍保佑,终是逃过这一劫啊!他心里默说,眼前同时现出大年初一在丹普寺院烧香许愿的那一幕,他记得当时许了三个愿,头一个便是仕途通顺,厄难不及,现在看,当是灵验了。
他想想,给李为发了个短信:放心,我没事,绝对。
李为很快回答:没事就好。
但愿“僧人”也没事。
共同心愿。
然而许多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终是被“双规”,有内部消息来源的李为在电话里对宋宝琦讲了个大概,声音透着不安与沮丧。他一时无语,心情很沉重。到了这一步,“僧人”的命运落定,难以翻盘。如果在这之前有所知晓(他不能断定孟先知、李为及其他人是否已把消息透露给尚),请某个大人物“救急”,或许会有转机,而现在事情由暗转明,实在是晚了,再有人施以援手,就不是“救火”,而是“劫法场”了。如此“舍己救人”哪个敢试乎?他问尚被控制在哪里?李为说目前还在丹普。他问事情严重不?李为说交代中,难确定。匆匆挂了电话。
他赶紧上网,见城市论坛头条便是尚被“双规”的消息。没有更多实际内容,仅消息而已。然而对当事人而言,短短几行字已为灭顶之灾。
啊!“僧人”完了!
在无尽的惋惜嗟叹中,他再次为自己没身陷其中而感到庆幸。他也清楚是尚的不按常理出牌,把他从网眼儿里放出来了。世事难料,这话对极。
尽管未被尚案牵扯,但他仍密切关注,得空便上网,察看动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案件已渐渐“发酵”,各种说法铺天盖地。让网民大做文章的是尚书记跳高式身败——刚起跳便摔倒(李为亦对此事耿耿于怀),何以如此速朽,网民也有自己的见解:权力过于集中。对此,了解丹普情况的他是认可的。尚当上书记同时又兼任了人大主任一职,这不足怪,问题在于恰逢市长到“点”下野,一时没合适的人接,尚又临时接过这一摊。智慧的网民将其调侃为“三头六臂尚”,“三头”无须再说,“六臂”是指尚大权在握后进行了一次班子调整,调整是官样说法,实为重新洗牌,尚将重要部局的一把手都换成“自己”的人。将这么一副官人“形状”称其为“三头六臂”是恰切而传神的。只是春风得意的尚没记住有句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话。
渐渐地,尚案的“发酵”已不仅限于网上的空口把式,而进入实际阶段,办案人员频繁地找“相关人”谈话,落实问题。孟先知电告他“谈过了”。李为也电告“谈过了”,还加句:你也做好准备。他不以为然:谈有可能,但没什么可顾虑的,平常心应对即可。
那天刚上班,小谭秘书便告知李市长在办公室等他。他不敢怠慢。办公室除了李市长,还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李市长笼统介绍说这是纪检委的两位同志,找你了解些情况,好好配合。他说好的,主动上前与“两位同志”握手。李市长说我有事出去,就在这儿谈吧,不受干扰。他晓得市长是去快落成的铁路北站检查工作,本来他也要陪同去的。
李市长出了门,宋宝琦以主人身份从饮水机接水泡了茶,端到客人面前。脑子趁这空当转:他们会了解些什么呢?无事不登三宝殿。难道真以为就犯在他们手里?滑天下之大稽。
年龄五十上下浓眉大眼的男客当为主谈。待他坐下,三十左右清秀的女客冲他友好地一笑,介绍说这是孙处,我姓丁,小丁。他朝孙处点点头。虽在机关多年,并没见过这位孙处,包括小丁,他们的工作性质属那种昼伏夜出的类型,常人难得一见,包括他这个大管家。
孙处喝了几口茶,眼光随着放杯子的手落下,并不抬起,仍盯着杯子看,和蔼得近乎讨好说:宋秘书长,冒昧打搅,不好意思,请务必理解。
他说:理解理解,你们是执行公务,不必客气。
小丁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
孙处抬起头,看看宋宝琦,说:如果您认为是不当问题,可以不予回答。如果口误,提出来可以不作数。
很客气啊,他心想,可视为对领导的优惠政策吗?笑一笑,说哪能哪能,说了的就要负责嘛。
孙处也笑笑,说:宋秘书长是个敢作敢为的人哪。
这话让他有些不爽,孙似乎认准了他有问题,就看能不能敢作敢为了。孙想干啥?
孙处说:事情是这样,丹普市委书记尚增人严重违纪,现已被“双规”,这秘书长自然知道,我们来是想就有关问题向您做些了解。
他说孙处长只管问,凡知道的我肯定说。
孙处点点头,问:秘书长从什么时候起认识的尚增人?
他想想说这个记不太清。
孙处问那熟悉呢?
他说熟悉应该是到丹普挂职之后吧,一个班子内,住同一座宿舍楼,同在市府餐厅吃饭,低头不见抬头见,常委会、书记碰头会,一起出席。
孙处问:秘书长认为尚增人是怎样一个人呢?
他说:从旁边看,很正常的啊。有魄力,也实干。不过被“双规”了,就不能从表面看了。
孙处略顿顿,说冒昧问一句,秘书长与尚增人的关系如何?
他说这怎么讲呢?
孙处说怎么讲都行。
他说正常,应该说正常。
孙处点点头,说应该是这样的,可有些人认为你们的关系比较密切……
他一笑:过从甚密?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孙处:言重言重。
他说外面有种说法,丹普书记这把椅子是我让给尚增人的,但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可能。行车讲礼让三先,官场不讲这个。
事实上……
事实上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同一个职位,有的人想得,有的人不想得,比方我,不要书记一职,是想回家督促孩子备考,怎么能认为我与尚是私相授受呢?
孙处说当然不是,你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即使不留丹普,也不影响……
他知道孙处没说出口的话是不会影响后面的升迁。
他不吱声。孙处喝了口茶,又说:正如您所言,事情因人而异。对于尚增人同志,书记一职可遇而不可求,重大无比。所以,你的后撤,事实上是成全了他,他应该很感激你……
他一下子明白,绕了半天,却与李为所想如出一辙。不过他并不特别反感,投桃报李是人们的思维定式,是美德,否则便为不堪。
他沉默。
一直忙于记录的小丁趁这空当为每只茶杯里续了水,又对他一笑。
孙处喝口水又将眼光盯在杯子上,过会儿,说话的语气有所沉哑:宋秘书长,公务在身恕我不恭,能否回忆一下与尚增人同志之间可有不当往来?
他问什么叫不当往来?他盯着孙处看。
孙处说这个秘书长应该清楚。
金钱?财物?
孙处不语。
金钱没有,财物嘛,尚增人送了我几盒海产品,还在,如果这算尚增人对我的贿赂,过会儿我回家取来上交。
孙处摇摇头,说如果仅仅是几盒海产品嘛……
别的没有,肯定没有!他打断说。又问句:尚增人讲给我别的好处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