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夜春宵

我走过去，张开手抱住她，告诉她：一样的，一样的，天下爱情哪能尽如人愿，过往之人皆为命运的馈赠，怀念便好。

据小伶俐自己说，那是2007年，毕业头一个春天的普通一天。

低头边走路边思考的她，无意间抬头正好看到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男朋友笑眯眯看着自己。

二十一层写字楼的玻璃窗洒进来大片大片的阳光，正好落满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肩头。

一瞬间，她很恍惚。

她以为电影里那个片段就要在自己的生活中上演，她以为她的白马王子正要踩着七彩祥云来娶她。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正在她对面，捧着一杯优乐美，愤恨地白了她一眼：“靠，说人话。”

“我以为他来求婚！”

“实际上呢？”

小伶俐当即泪眼婆娑，原来，谈了不到一年的男朋友来和她告别，说是暗恋七年的姑娘离婚了，他要陪她去旅行。

我咬着吸管，当即石化。

“穿西装旅行？”

“没有，穿西装是要去机场接那姑娘，他读书的时候，只要有她在的场合，他都穿那件咖啡色西装，方便那姑娘一眼认出他。”小伶俐可怜巴巴地讲述着自己男朋友和别人的美好爱情故事。

“好吧，听起来是个好故事。所以你们和平分手的？他给你讲这些，不怕你撕了他。”我很诧异小伶俐如此大度。

“我送他去的机场。”

我又一次石化。

虽然，北京的四季都被雾霾添上了一股秋天的萧瑟味儿，在那里待久了，再激情的人也难免被入味，可是，热情奔放的小伶俐对待爱人不该这么消极啊。

这就拱手相让了吗？

姑且称呼她男朋友为那男人吧。

那男人带着那姑娘回了山东老家，据说直接带回家见父母了，还据说那父母真就不嫌弃那姑娘离异过，真是四面八方皆大欢喜啊。

再说小伶俐这头。

她跑遍各大旅行社，托爷爷告奶奶，终于等到了那男人和那女人安排了浪漫行程。

等到了就等到了吧，“可是你又把我约出来干吗？”每次就只给我一杯优乐美，却给我讲那么长时间的心情故事，我是真心不乐意。

“给你看样东西。”小伶俐谄媚地说。

好吧好吧，要不是这货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邻居，给我一百杯优乐美我也不爱出来听这没有结局的故事。

“什么东西？优乐美？”我没好声地说。

“不是，导游证。”

“我晕，你不是搞金融的吗？多少钱买的？你要干吗？跟着去丽江？”我才恍然大悟，我太了解小伶俐了，哪有那么轻易放男人走的好事，原来是欲擒故纵。

“哈，刚考出来的，新鲜热乎着呢。借给你用用？”小伶俐诡异地笑了。

哎，我又懂了。

“你想让我刚好就带你男人和那姑娘的团？”我嗤之以鼻。

“‘你男人’？！我现在单身！”

“好好，你想让我跟踪别人的男人，说出你的计划，是每天发照片给你还是搅和他们的好事？”我总是太聪明，没办法。

“你小说写多了吧。你就是一写小说的，能不能别听个开头就编好了结尾。麻烦你尊重下人物原型的感受好不？”小伶俐本来就是伶牙俐齿的角儿。

Balabala一番解释之后，她终于给我讲明白了。

爱旅行的不是那姑娘，而是伶俐爱着的那男人，那男人早在读书时就悄悄考出了导游证，一边赚钱一边云游四方。

伶俐正式成为他的女朋友之后，自学了一身本领。篮球规则烂熟于心，足球明星耳熟能详，啤酒白酒样样喝不倒，本来就是学霸的她考个导游证又有何难。

本来是打算趁那男人带团出去的时候，悄悄地来一个“哦，原来你也在这里”的偶遇桥段，说不定在他乡那男人肯送她一夜春宵呢。

“你说什么？发烧没？想要一夜春宵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忽然觉得，小伶俐对这个谈了一年的男朋友仿佛谈了十年一般爱得深沉。

“没发烧。他从来没送我这个。”小伶俐低落了。

“纳尼？！”

“真的。”

“……”

那天，我破天荒地喝掉了小伶俐三杯优乐美，没办法，面对这个爱得认真的姑娘，我不忍心心疼我的时间。我能做的唯有陪着她，听她唠唠那过去的爱的故事。

考导游证，大概是她想纪念自己的一场爱的一种形式。我猜，那男人应该没有留给她哪怕一丁点儿的纪念物，不然，她老早就兴奋地讲给我听了。

我以为这个故事就这么理性而平淡地结束了。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说是小伶俐醉倒在马路上，嚷着让我去接。

我九十九个不愿意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还有一个愿意是我猜打电话给我的就是那男人。

得，去现场看看吧。

去了一看，眼前的场景就再也忘不掉了，除了疑问还是疑问。

那男人左右手一边搂一个姑娘坐在马路牙子上，就等我去了。

经辨认，男人左手搂的穿红色外套发型凌乱的女人应该是小伶俐，这货烂泥般地伏在那男人身上，嘴里嘟囔着：都共进晚餐了怎么就不能共度良宵呢？

我一听完蛋了，这底子丢大发了，想赶紧拽她起来，不料，那男人用眼神制止了我，瞥了一眼他右手搂的女子。

我这才仔细端详了下：那女子一身黑，瘦高，披肩发，正沉沉睡着，靠在那男人的肩膀上。

哦，那男人是示意我动作轻点，别动作太猛吵到了右边女人的美梦。

看到一个男人如此小心地呵护着另一个女人的睡眠，瞬间，我就太明白他们三个的关系了。

小伶俐的处境太可怜了。她的爱情没有走，因为压根就没来过。

我拉起小伶俐，在她耳边低沉并恶狠狠地说：“你闭上嘴。”顺便伸手一摸大腿，超短裙下疑似没穿丝袜，靠，为着良宵准备够充分的。

不过一年而已，至于吗？我开始猜测小伶俐是个征服欲太强的女人。

她之所以对共度良宵的事情耿耿于怀，肯定是感觉自己没拿下那男人。

她醒后，我开始劝她，趁着投入不深，别在里面瞎纠缠了，姐再给你介绍。

小伶俐酒精侵蚀后那深陷的眼窝里，一对本来萌萌的眼睛呆滞浑浊。

“是啊，才一年。”她喃喃说着，忽然抬起头，“你说，我真的不如那姑娘吗？”

我狠狠心：“是的，不如。”

“为什么？哪里不如？”

“在那男人眼里不如。”我其实很希望小伶俐能像刚开始送那男人去机场接那姑娘时豁达洒脱一点，接受现实。

原来，小伶俐没有拿她的导游证混到他们的团，而是等候在机场接机，假装偶遇他们，并且硬生生地拉着疲惫的二人吃了晚饭。

饭间，伶俐大醉，说了很多，而那姑娘始终浅浅笑着，后来刚刚旅行归来的那姑娘竟然睡着在马路牙子上了。

小伶俐说她“竟然”睡着，而我其实明白那姑娘是“安心”睡着，她自然明白自己靠着的男人对自己的情义，所以，对小伶俐的哭闹全然不在乎。

“那女人也奇怪，就这样跟着男朋友的前女友去吃饭？”我问道。

“不奇怪，我们是大学舍友，熟得不能再熟了。”小伶俐幽幽地吐出这么一句。

纳尼？！

我骂了伶俐一句：“再别出去丢人掉底子了。”然后以为他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一天，那男人又呼我，要见面谈。好吧，我这对贱耳朵，也想听听那男人的版本。

“我和她准备结婚了。”那男人张口就噎住了我。

“和我说做什么？”我莫名其妙。

“你劝劝伶俐吧，她非要去，说要给我们的婚礼锦上添花。”男人搓着手，很尴尬的样子。

“……”

“你知道，我追上我妻子很不容易，婚礼我想过太多次，生怕出一点点意外，小伶俐那边，毕竟我对不起她，她的个性我怕……”

“怕什么？怕她大闹婚礼？你甩她的时候想过她的感受吗？你心里有别人又为什么和她恋爱呢？”我就像忽然化身正义的使者。

我想起了他们三个在马路牙子的那一幕，那男人为了护住那姑娘安稳的睡眠，不肯起身帮我把烂醉的伶俐塞进出租车。

“饭饭，你是伶俐的闺密，你应该明白，我们虽然恋爱，但我毕竟没有太伤害她，她离开我，还是可以完整地找到她的幸福。”我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

“饭饭，你劝劝伶俐，我不知道她怎么弄到的婚礼地址，阴阳怪气地给我打电话恭喜我，还非要去参加。”

“饭饭，我爱那姑娘，从她恋爱分手再到又恋爱结婚，我才死心，和伶俐在一起。她离婚的消息传来，我的心说不出什么感觉，好难受。”

“后来，你就知道了，我不能一下子骗三个人。”

好吧，如果我是那姑娘的朋友，一定会猛夸他是个好男人吧，可惜我是伶俐的朋友，我扔下一句：

“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走了。

我找到伶俐，骂她：你神经了，非要去人家婚礼干什么？我就不明白了，你跟他那么短的时间，哪至于陷那么深？

劝也劝了，骂也骂了，无奈还是拦不住，那男人的婚礼她非要去。

善良的我只好跟着了。

那时候，是2008年秋天，他们三个人毕业两年了。婚宴上有不少同班同学。

伶俐还算正常，与同学谈笑风生，丝毫不在意座次表上根本没有她的名字。

话说，那男人真的把他们的婚礼办得无比隆重与浪漫。我也忍不住祝福他们了，差点忘记此行是为了看住万一失控的伶俐。

一对新人缓缓走上T台，新郎果然穿着咖啡色西装，多好的纪念，美好得羡煞旁人。

那姑娘异常美丽，笑容温暖，满脸的幸福简直都要溢出来。

大厅响起了好听的男声：

“爱情，不是声音，不是容颜，而是气息，穿过茫茫人海朝你袭来，让你躲闪不及。”

是新郎的声音，我看见小伶俐愣在那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赶紧过去拉住她的手。

“你干吗？调整下情绪。”

“嗯。我送他的礼物就要出来了。”小伶俐嘤嘤地哭。

这时，背景LED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图，新娘穿着白色长裙，在镜头前袅袅而立。后面那男人穿着咖啡色西装伸出手来，似要上前拉住。

这是一段关于新郎新娘的纪念片。

里面是那男人写给那女人的大段大段内心独白，伴有不同时间段的那女人的照片。

其实，我只记得其中一段：

“我看到你独自一人走进母校的咖啡厅，也看到你暗自神伤地走出来。我随后进去买了杯咖啡，在满墙的便利贴上找到了你的笔迹。你写着：要娶我的你，在哪里。今天，我要宣告全世界，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你嫁给我吧。”

完了完了，身边的小伶俐已经泣不成声，她揪着我的衣角：“饭饭，你说，我做的这纪念片算不算惊喜？他干吗不相信我？”

我说：“这就是你送的礼物？你还挺能编的。”

小伶俐说：“这不是编的，所有独白都出自他的博客。”

“晕，怎么回事？”他们的故事到底要我石化多少次。

原来，那男人有个不对外开放的博客，用来自己呢喃细语，而太爱他的小伶俐无意间发现了它，发现了里面全是那男人对那姑娘的爱。

新人过来敬酒了，那男人轻轻地说：“谢谢你。”

小伶俐紧张地笑了，碰了碰那男人的杯：“恭喜你，终于可以和爱的人夜夜春宵了。”

全场石化，只有我悄悄心疼起了小伶俐。

心想，可怜的姑娘，以后的漫漫长夜，你只有靠想象着别人的你侬我侬，煎熬着入睡了。

我问她：“你发现那男人的博客多久了？”

她丢给我一样东西，说：“和它一样久。”

是她的导游证。

我打开一看，发证日期2003年10月。

那个时间——

正是他们的大二，小伶俐和那姑娘正是舍友，没有人知道那男人正悄悄爱着那姑娘，也没有人知道小伶俐正悄悄爱着那男人。

我也终于知道，小伶俐和那男人的恋爱并不是只有一年，小伶俐之前已经独自一人将它进行了四年。

好吧。

这世上总有时间换不来的东西。

就像小伶俐的那五年青春年华也没能换来和挚爱男人的一夜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