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孟子与告子上篇(4)
定与敬
公都子得到孟子教的这一招,又回来跟孟季子打舌仗了,把老师的话重复一遍,可见公都子并不高明,他只是把老师的一套照背。而孟季子这个人并不糊涂,听他讲了以后,对他说:敬叔父,也是恭敬;敬弟弟也是恭敬,可见恭敬在使用的时候,因为“位”不同,对象就不同了。可见敬与不敬,不是在内的;而敬与义之间是在外面,外面对象不同,就有敬与不敬了,可见你老师所说敬是内在的,还是不对。
这一下公都子好像也聪明起来了,他说:那不然,冬天冷,就要喝牛肉汤,吃火锅;夏天热,就要吃冰水。
公都子这句话,仍是有问题的,如果我是孟季子,我就说:你讲的饮食,也还是因为冷才吃牛肉汤,因为热才吃冰淇淋,冷与热还是在外,不是在内呀!
其实,连孟老夫子也没有对徒弟交待清楚,孟季子讲的“敬”是敬礼之敬,是行为的,属于外面的恭敬之敬;孟子所谓的“敬”,是内心管理自己的恭敬之敬。为了一个名词,又在那里争,所以说他们专门把王大娘的裹脚布,拿来两头扯,然后双方都说:王大娘的脚在我这里。
古人学佛的有诗:“心想入定终非佛,人到无求不羡仙。”学佛的人,入了定并不是成就了佛,佛在定与不定之间,虽然打坐入了定,但这并不就是成佛了。“人到无求不羡仙”,人生做到了一切都不求的时候,神仙也不要当。人为什么想求长生不老?因为怕死,遂有所求。这两句诗真好,正如一般人学佛,以为盘起腿来,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定,那是死人,不是定。
人生的人格确定了,例如我决定做好人,不做坏事,那不是打坐可以做得到的。遇到外界的引诱、胁逼,仍能无动于衷,这不需要打坐,而是见地的确定,就叫做定。所谓“知止而后有定”,定的道理,不在外,不在内,不在中间;定者,就是孟子所讲的“敬”。孟子说的内在的“敬”,就是这个定,是人生观点、目的、立场,确定而不变,那就是“敬”。而他们用先斟谁的酒,祭祀先向谁行礼来辩论,根本毫不相干。孟老夫子的学生更不行了,到了外面跟人家辩起来,还是连连吃瘪。
各派的人性论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
在中国文化哲学中,这里是讨论人性的基本重要问题,人性是善的吗?是恶的吗?或不善不恶的吗?
孟子的学生公都子向老师请益,他说告子的意思说,人生来的时候,无所谓善,也无所谓不善。
另一个说法是,“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这一个观点,牵涉到历史哲学,牵涉到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它的意思是,人性可以为善,也可以因环境引诱而为不善。
这一个观点就很奇怪了,以现代的话语来说,就是环境在影响人,人性本来无善恶,但受时代、环境、物质的影响而变。这理论是谁提出来的?在《孟子》一书中没有说明,只是说有人如此说而已。但是,假如以佛学的名词说来,人性的善恶是“依他起”的,受时代、文化、环境等等的影响,就是属于“依他起”。而这一派主张的人也说:当时代太平的时候,如周文王、周武王的时代,上面有最好的领导,有最善良的政治,是安定的时代,所有的老百姓跟着都好善;而同是周朝,在周幽王、周厉王主政的时候,由于暴虐之故,政治最坏,社会最不安宁,国计民生都艰困的时候,全国人民受影响,也都残暴不仁了。
这一派以这样的历史事实,来证明人性可以为善,亦可以为不善的理论。
公都子又说,还有另一派理论主张,原则上很难确定人性是属善,或属恶,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性善,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善的。所以,像尧是一个圣人,而当尧这样的圣人当皇帝,也是圣治的时代,是良好的环境,可是仍然有坏人,例如舜的兄弟象这样的坏人。他又说,瞽瞍是舜的父亲,瞽瞍夫妇都不大高明,瞽瞍非常顽劣,他的太太也是非常泼辣的女人,像这样的父母生的儿子舜,却是一个大善人。这与现代的遗传学有关,在社会上常常可以看到,善良的父母生的儿子喜欢捣乱;而霸道横行的父母,生的儿子反而很善良。如果将遗传学与佛学合并起来研究,在佛学中,名之为“增上缘”,意思是说人的善良或不善良,父母的遗传因素,只是一种“增上缘”;他本身自前世带来的为“亲因缘”;而社会环境的影响,这些因素连续下去为“所缘缘”;循环不已,轮回不息为“等无间缘”。这四种缘合起来,就是因缘。
公都子继续说:有一派认为,以尧这样圣人为君的时代,会有象这样的不良子弟;以瞽瞍这样顽劣的人为父亲的家庭,会有舜这样的孝子圣人;以纣这样暴虐的领导人,他的叔父微子启、王子比干等,原本都是贤良忠烈的人士。
在中国的历史上,当时代不善良,领导的君主往往残暴不仁;但这残暴的君主,却都是第一流聪明的人,武功好,力气大,头脑聪明,就像纣王。又如李后主,词写得好,其他帝王如果和他比较文章,连当他的学生都不够资格。所以当赵匡胤看了他的词以后说:李煜,你如果以作词的聪明才学,用在政治上的话,哪还有我的天下!
这一段举例,只说明在一个家庭之中,有好的人,也有坏的人,可见性善的,性不善的,各人不同,并不完全是遗传因素。
公都子举出三派不同的主张后,问孟子说:老师你主张人性是善的,难道他们的理论都错了吗?
孟子走的是孔子的路线,《论语》中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说人性本来是善良的,其不善,是由于历史的背景、时代的环境和种种客观因素影响所致。不过孔子并没有说明,他所指的人性,是父母未生之前,或父母生出来以后。但是,我们记得告子说的:“生之谓性。”人性是由出生以后开始的。
几千年来大家都讨论人性问题,但因所用的事例、数据和理由,都是把形而下行为的性善性恶,扯到形而上的本体去讨论的,所以永远说不清楚。
告子这位当时的哲学思想家,虽然他的研究也是有相当根据的,但是他下了一个界限,所指的“性”,是人出生以后的人性。并没有讨论宇宙万有最初的人类从哪里来,或者第一个人是好人或坏人,或者第一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因此问题就大了。总之,这一界限,使问题始终没有讨论到哲学最高的中心上去,后世就以人性善恶的问题,在这界限内讨论。从哲学与科学的立场看来,这种讨论只是“隔靴搔痒”,永远抓不到主题,可是对于文化思想,却发生了极重大的影响。
“性无善无不善”是告子说的;“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另一派说的;还有一派说“有性善,有性不善”。其中谁是谁非,很难断言。不过韩非子曾经提到这个问题,也说有三派理论,和孟子这里所说相似。告子主张“性无善无不善”,孟子主张性善,荀子主张性恶,认为善良是受教育而成,所以强调教育的重要。
“人之初,性本善”,读过《三字经》的人都知道,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习就是习惯、习气,人性本来是善良的,是后天的习气搞坏的。这两句其实可以不用相字,而成为“性近习远”,本来原始的人性是接近天然天道,是善良的,因为人的习惯慢慢学坏了,而且越来越坏,也就离天道越来越远了。
根据西方文化的宗教哲学,如做彻底的研究,《新约》《旧约》中讲到人性,说是亚当在伊甸园中,吃了一个苹果就变坏了。而佛法中没有说世界是谁创造的,至于世界上的人种,是天上来的,与中国上古史的说法相同。佛家说,地球与另外的星球,经常有交通来往,光音天的人,本身就放光,在空中飞行,但是到了地球上,吃了地味以后,身体就加重了,不能飞回去,就留在地球。所谓“地味”就是食盐,又经过许多年后,才有男女婚姻。所以不是吃苹果吃坏了,而是吃地味吃坏了。
中国道家的说法又不同,反正有各种各样的不同说法,但上古神话都是说,上古的圣人是从天上降生下来的。例如说尧,是他母亲梦见黑龙,有了交感而怀孕生尧;又如一个母亲,踩了一个巨人的大拇趾印,心灵得到感应,便生下了圣人弃。种种说法都认为,是人天相互交通的世界,人类与太阳月亮这个系统,本来离不了太远,后来大概人类越来越坏,就离日月越来越远。就科学上言,道家的一些说法,理由也说得通。这些都是与人性研究有关的数据,对于这些数据的本身,在这里无法作深入的探讨,只好暂时搁置,不要扯远了。现在我们看孟子如何答复他的学生公都子。
人的四种心理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
孟子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天性中有真正善良的性情,人有真性情,就是至善,善行是由真性情来的;没有真性情的人,如果说他能行善,应该是有问题的。
学科学和学哲学的就要问了,什么样的感情叫做真性情呢?喜、怒、哀、乐都是情;生气、流泪、笑,也都是情,哪一种情是真性情呢?在心理分析上又是一个问题,须另外去解说了。不过孟子认为有情就可以为善,为忠臣、孝子,作好人;换言之,世界上的好人,一切圣人,都是有真感情的人,这才叫做善。
因此,孟子的说法,有真性情就是至善。注意“性情”这两个字,它是从《礼记》中来的,在文学中,对人物的描写,往往说某人为性情中人,或某人有真性情。真性情不是假性情,是天真的性情,中国古代这种人很多,例如忠臣、孝子,像文天祥、岳飞、二十四孝的人物等等,都是所谓真性情中人。孟子所谓的情,就是指这个真性情,当然与真性情相对的是“假性情”,那是完全不同的。
他说人有真情,就有善意,而表现出善的行为,这就是善。可是有时候人会有不善的行为,并不是因为他的才能好否,或头脑好坏问题;更不是说投胎的时候,随便抓了一个猪脑、狗脑到头壳中去,出生以后,因而成为不善。这里孟子提到的四种心理:“恻隐之心”,看见一点可悲之事就掉眼泪的,所谓妇人之仁;“羞恶之心”,对一些事感到脸红,而厌恶不为;“恭敬之心”,对某人某事非常恭敬,如小孩到了基督教的教堂、佛教的庙宇、孔庙、关帝庙、妈祖庙等,都会下拜;“是非之心”,就是辨别是非的心理。这四种心理,每个人都同时具有,这是孟子学说中所讲心理上的四端,就是四种心理的大现状。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这四种心理,这是对的,不过我们研究动物学,动物有时候也有这四种心理。有时给一根骨头喂狗,同时骂它一声,它会望你一眼,然后走开不吃,这就是“羞恶之心”。如果把动物的心理加上去看,那么佛学的说法就对了,就是说,一切众生的心性有相同之处,不是只有人类才如此伟大。这又是另一个问题,只提出来给大家注意。
孟子说:扩充了人类的“恻隐之心”,就是“仁”;扩充了“羞恶之心”,就是“义”;扩充了“恭敬之心”,就是“礼”;扩充了“是非之心”,就是“智”。这是中国文化的仁义礼智四端,人性应该是具备了善良的、光明的、庄严的一面。所以仁义礼智,并不是受外面事物的影响而来的,而是人性本来就有的。所以,欲求仁心仁道,向内求就得到了,如果不求,就失去了。“或相倍蓰而无算者”,其间得失的差别,有一倍至五倍之多,甚之难以计算。(古代加一倍为倍,五倍为蓰。)所以人的心理,由于时代等等各种影响,不知内求仁心仁道,反而把善的天性变成不善良了。
《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孟子说到这里,引用《诗经》和孔子的话来告诉学生。中国古人讲学问,不讲是自己的创造;不像现代的人,要推翻别人的,而标榜是自己的创造。中国古人虽是自己创造的学说,也是受古人学说的影响而来的,所以总讲一个根据。这两种态度,两种方法,完全不同。在我们这一代,写一篇文章或一本书,引用了别人的话,如果不注明是来自某书或某人所说,就叫做偷,脸都会羞赧;而现代的人,是将别人的话全盘偷过来,据为己有。这也是时代的不同吧!
孟子走的是历史传统文化的路线,他举出《诗经》上说的:“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上天生了人就有人性的法则,有物就有物理的规律,人性在秉赋上,所喜欢的是善良,有道德感。
道德观念,西方与东方不同,古代与现代不同,表达的工具言语文字也不同,但道德的作用是一样的。如孝顺父母,西方人也一样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与形态不同而已。中国人以奉养父母为孝,假如物质上奉养,精神上怨怼,比不养还差;西方小家庭制度,虽然父母不生活在一起,而心理上的恭敬顺从,还是一样的,所以人性上好道德的心理是相同的。
他又引用孔子的话说:古时候作这首诗的人,是有道的,人类的人性与自然界的物理,自有其天生的规律,人性的善良,就是自然法则,就是人性的规律。
现在我们来讨论孟子的学生公都子,所提出当时对人性问题研究的三派主张:告子说,人性无善无不善;另有人说,人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都是受环境影响;第三派人说,人性有生来是善,生来是不善,不一定受环境影响。在孟子答复公都子的问题中,说了半天,还是强调人性是善的。但是在所有的辩论中,最可惜的,也是我曾再三指出的,是他们对于人性之先天与后天的界限分不清楚。他们所讨论的是善或是恶,到底是人出生以后,还是出生以前的人性?在宇宙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唯物的或是唯心的?宇宙万物又是怎么来的?如果讨论到这种形而上的问题,那么各方面所举的例子、资料不够充分,有许多更是辞不达意,站不住的。如果所讨论的范围,只限于由父母生下来以后的人性,那还勉强可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