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正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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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论经典(1)

On the Canon

1 经典悲歌

经典的原义是指我们的教育机构所遴选的书,尽管近来流行多元文化主义政治,但经典的真正问题仍在:那些渴望读书者在世纪之末想看什么书?《圣经》所云的七十载光阴还不够阅读西方传统中伟大作家的部分名著,更不用说遍览世界上所有的传世之作了。读书必有取舍,因为实际上一个人没有足够时间读尽一切,即使他万事不做光读书也罢。马拉美的名句“此身憔悴,啊,我已饱读天下诗书”不免夸张。马尔萨斯式的过剩应该是经典焦虑的真正缘由。近来,自称身负批评家政治使命的学界旅鼠们无时无刻不在坠身悬崖,然而,主张教化的潮流终会退去。我们的每一个教育机构中都将设立文化研究系,这一趋势好比一头公牛不可拂逆;同时,审美的暗潮也会涌动,从而使人们恢复几许读书的激情。

奥登曾言:评论劣书有害人品。像所有多才的道德家们一样,奥登忍不住地要理想化,他也确实应该活到今日,时下,一些新的政治委员们告诫说读好书于人品也有害,我想这也许是对的。阅读名家如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的作品,不会使我们变成更好的公民。照那位凡事正确、品位崇高的奥斯卡·王尔德的说法,艺术确实毫无功用。不过他还指出,一切劣诗都是诚挚的。假如我有行事的权力,我会要求把这句话刻在每一所大学的校门之上,以便每个学生都能思考其中的真知灼见。

《纽约时报》一篇社论曾称赞玛雅·安杰洛为克林顿总统所写的就职诗具有惠特曼的雄浑,其诚挚感人至深;该诗就成了充斥今日学界的所有速成经典中的一部。令人不快的事实是,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因为我们的抵制是有限度的,过了这个限度连我们的大学也不得不指控我们是种族主义者或性别主义者。我记得一位同事无疑是以嘲讽的口吻告诉《纽约时报》的记者说:“我们都是女性主义批评家。”这一说法似乎更适于用在一个被占领的国家,因为那里的人们无法指望从解放中获得解放。于是,那些机构也许会听从兰佩杜萨的《豹》中亲王对同伴的劝告:“对一切事都稍做改变,于是一切就会照旧。”

不幸的是,万事在变,因为阅读的艺术和激情作为我们事业的基础,深深地依赖那些从小就爱好读书的人。即使虔诚而孤独的读者们如今也必定感到苦恼,因为他们也无法确知,新一代人是否会反叛时弊,钟爱莎士比亚和但丁胜过所有其他作家。黄昏的大地上阴影正在延伸,我们在临近第二个千禧年,阴影还会扩大。

对此我并不忧伤;我认为审美只是个人的而非社会的关切。虽然我们有些人不喜欢别人说我们缺乏后辈所具有的自由、宽容和开放的社会视野,但不管怎样大家都是无辜的。文学批评是一门古老的艺术;布鲁诺·斯奈尔认为阿里斯托芬堪为鼻祖,但我宁可同意海涅的看法,“有一个上帝,他的名字叫阿里斯托芬”。文化批评是又一门沉闷的社会科学,但文学批评作为一门艺术,却总是并仍将是一种精英现象。相信文学批评会成为民主教育或社会进步的基础,这种看法是不对的。正当今日英语系和其他文学院系缩小到我们现在古典文学系的规模,并把自己繁重的任务转交给文化研究军团时,我们或许能重拾那不可回避的任务,即研究莎士比亚和少数可以与他比肩的人,因为毕竟是他们创造了我们。

当我们从个别读者和作者与保存下来的作品之间的关系来看经典,并忘掉经典是必修书目时,经典就可视为文学的“记忆艺术”,而非宗教意义上的典籍。记忆即使在被迫的情况下也总是一种艺术。爱默生曾把记忆和希望对立起来,但那时的美国与现在非常不同。现在虽然希望已很渺茫,但记忆和希望两者已合而为一。把希望体制化是危险的,而我们所在的社会也不再允许把记忆体制化。我们的教育应更有选择性,要挑选那少数有能力变得高度个性化的读者和作者。对其他适应政治化课程的人可以任其自然。实际上,审美价值可以被认知或体验,却无法传达给那些无法抓住其感受和知觉的人。以审美的名义进行争吵总是大谬不然。

我更感兴趣的是许多同行们避开了审美领域,其中一些人至少在当初还有体验审美价值的能力。据弗洛伊德之见,逃避隐含着压抑,是无意识的却是有目的的遗忘。我的同行们之所以逃避,他们的目的很明显:去减缓错位的负疚感。审美语境中的遗忘是具有毁灭性的,因为在批评中,认知总是依赖于记忆。朗吉努斯也许会说,愉悦正是憎恨者所遗忘的。尼采也许会称其为痛苦;但他们总是会站在高处去思索着相同的体验。那些从高处如旅鼠般跳下的人们会喋喋不休,认为最好把文学解释成是资产阶级体制所促生的神秘化。

这样一来就把审美降为了意识形态,或顶多视其为形而上学。一首诗不能仅仅被读为“一首诗”,因为它主要是一个社会文献,或者(不多见但有可能)是为了克服哲学的影响。我与这一态度不同,力主一种顽强的抵抗,其唯一目的是尽可能保存诗的完整和纯粹。那些弃此目的的“军团”代表了我们传统中的一种倾向,即总是要避开审美领域;如柏拉图的道德主义和亚里士多德的社会科学。对诗的攻击往往是因其对社会福祉的破坏而要驱逐它,或者容其苟活但要求它在新的多元文化主义大旗下执行社会净化的任务。在学界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和新历史主义表象之下,柏拉图主义的古老论题和同样过时的亚里士多德式社会疗法仍在我行我素。我认为,上述这些观念和一直受困的审美支持者之间的冲突永无竟时。我们正在败退,并无疑地还将败退,这是令人沮丧的,因为很多优秀的学生将弃我们而去,另寻其他学科和职业,这种抛弃已随处可见。他们的选择无可厚非,因为我们不能保护他们,使他们免受我们专业内知识和审美价值与成就标准降低的连累。现在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只是维系审美领域的连续性,同时也不屈服于说我们反对冒险和抵制新阐释的谎言。

弗洛伊德给焦虑所下的著名定义是“焦虑的预期”(Angst vor etwas)。总有一些事情在未发生时会让我们感到焦虑,也就是说,当我们预期要被召唤去实现它们时会感到焦虑。爱欲大概是最令人愉悦的预期,它把自身的焦虑引入反思意识,这就是弗洛伊德的主题。一部文学作品也要引发它要实现的预期,否则它就会失去读者。文学最深层次的焦虑是文学性的,我认为,确实是此种焦虑定义了文学并几乎与之一体。一首诗、一部小说或一部戏剧包含有人性骚动的所有内容,包括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在文学艺术中会转化成对经典性的企求,乞求存在于群体或社会的记忆之中。即使是莎士比亚,在其最有感染力的十四行诗中也徘徊于这一执著的愿望或冲动。不朽的修辞学也是一种生存心理学和一种宇宙观。

构思一部让世界不会遗忘的文学作品,这种想法来自何处?这与希伯来圣经无关,因为希伯来人视经典为弄脏翻阅之手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凡人之手不宜持有圣洁之作。于是耶稣为基督徒们重写犹太经典,而与耶稣有关的最重要之事就是复活。在世俗的写作史上,人们何时开始谈到诗歌或故事能够永存的?这种自负存在于彼特拉克的诗中,又被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大大增强。它也已隐含在但丁对自己《神曲》的赞许中。我们不能说是但丁将这种观念世俗化,因为他包罗万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没有将任何东西世俗化。对他而言,他的诗如《以赛亚书》一样大都是预言,所以我们或许可以说是但丁发明了有关经典的现代观念。杰出的中世纪专家柯尔提乌斯强调指出,但丁认为在他之前只有两次真正的超凡之旅:维吉尔的《埃涅阿斯记》第六卷和《哥林多书》第十二章第二节叙述的圣保罗的故事。从《埃涅阿斯记》中诞生了罗马;从保罗的故事中诞生了非犹太人的基督教;但丁如果活到八十一岁的话,他也许会使《神曲》中隐含的奥秘预言得以实现,不过但丁在五十六岁时就死了。

密切关注经典隐喻之兴衰的柯尔提乌斯在《诗作为永恒化》这篇附论中将诗名之永恒追溯至《伊利亚特》,甚至还包括贺拉斯的《歌集》。这些作品告诉我们,是缪斯的口才和热情让那些英雄们不朽。雅各布·布克哈特在柯尔提乌斯引用过的有关文学声誉的章节中指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兼哲学家但丁“最深刻地意识到他是声誉和不朽的传播者”,柯尔提乌斯认为这种意识早在公元1100年法国的拉丁诗人作品中就已存在。但这一意识在一定程度上与世俗的经典观联系起来了,这样不是被赞颂的英雄,而是赞颂本身被视为了不朽。世俗经典意指一些受到认可的作家作品,它实际上直到十八世纪中叶才出现,即出现于敏感、感伤和崇高的文学年代。威廉·柯林斯的《颂诗》在“敏感”(Sensibility)的英雄先驱中追溯崇高经典,自古希腊直到弥尔顿,因此是最早宣扬世俗经典传统的英语诗作之一。

经典是具有宗教起源的词汇,如今已成了为生存而互相争斗的文本之间的选择,不管你认为这个选择是由谁做出:主流社会、教育体制、批评传统,或如我主张的是由那些自认为被某些古代名家所选中的后起作者。一些学术激进派人士近来甚至主张,跻身经典的作品是由成功的广告和宣传捧出来的。这些怀疑论者的同道们有时甚至进一步质疑莎士比亚的卓越声名,认为他名不副实。如果你崇拜历史进程中的复合神,你就注定要否认莎氏那显著的美学权威性,即他戏剧中易受诽谤的原创性。原创性正在成为个人事业、自给自足及竞争等词汇的文学同义语,这些词汇无法取悦女性主义者、非洲中心论者、马克思主义者、受福柯启发的新历史主义者或解构论者——我把上述这些人都称为“憎恨学派”的成员。

有关经典构成的一个有见地的理论是阿拉斯戴尔·弗勒在《文学的类型》(1982)中提出的。他在“文学经典和体裁等级”一章中论述道:“文学趣味的变化总是与重估由经典作品所代表的体裁有关。”每一时代里都有一些体裁比其他文体更具经典性。在我们时代的早期阶段,美国的散文罗曼司被推崇为一种体裁,它帮助福克纳、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成为二十世纪主要的散文小说家,并成为霍桑、麦尔维尔、马克·吐温等的合格继承人,也成为因《金碗》和《鸽翼》而成功的亨利·詹姆斯的某些方面的继承人。赞赏罗曼司而不是“写实”小说的后果之一是奇幻的叙事,如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纳撒尼尔·韦斯特的《寂寞芳心小姐》、托马斯·品钦的《拍卖第四十九批》等作品受到的好评超过了西奥多·德莱塞的《嘉莉妹妹》和《美国悲剧》。新闻体小说是当今一个新的体裁,例如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诺曼·梅勒的《刽子手之歌》、汤姆·沃尔夫的《虚荣之火》,等等;《美国悲剧》在这些作品的烘托下也重获了它往日的荣耀。

对历史小说的评价似乎一直不高。戈尔·维达尔曾带着辛酸对我倾诉,他直露的性倾向使他无法获得经典地位。更可能的是,维达尔最好的小说(除了极端无节制的《米拉·布雷肯瑞奇》)都是出色的历史小说,如《林肯》、《伯尔》等好几部作品,这种次级体裁不再适于经典化,这也有助于解释梅勒极富创意的作品《古代的夜晚》为何遭遇凄凉了,这一部深刻分析欺诈术的作品无法再获得《亡灵书》在古埃及的地位。历史写作和叙事小说已分道扬镳,我们的感受力似乎再也不能让它们彼此接纳。

弗勒费了一番笔墨来解析为什么一个时代容不下所有体裁这个问题:

我们必须容忍如下事实:文体从来都不会均衡地,更不用说全面地,出现在一个时代里。每一时代只有一小部分体裁会得到读者和批评家的热烈回应,而能为作家所用的体裁就更少了:除了最伟大、最杰出或最神秘的作家,短暂的经典对所有人是一样的。每一时代都会从体裁库中删掉一部分。或许可以说,所有时代里都存在所有体裁,它们隐约地体现于各种离奇怪诞的特例中……但活跃的文学体裁总是少数,并遭受各种程度的增删。一些批评家禁不住按流体力学的模式来思考体裁的谱系,似乎体裁总量是不变的,只是要重新分配。

但是,这一思考没有坚实的基础。我们最好将体裁的变动仅仅视为一种审美的选择。

我自己部分同意弗勒的看法,主张审美选择总是经典构成的每一世俗方面的指导准则,不过在维护文学经典和反对文学经典同样都已高度政治化的今日,要坚守我的主张殊为不易。就对审美价值的伤害而言,从意识形态上捍卫西方经典与那些宣称要摧毁或“破解它”的人的攻击是相同的。对西方经典来说,没有什么比遴选规则更重要了,这些规则是精英们按照严格的艺术标准建立起来的。反对经典者坚信在经典的构成中总有意识形态的因素;确实,他们更进一步提出经典构成的意识形态性,认为创造经典(或使一部经典不朽)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行为。